西湖:人生感懷無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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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人生感懷無窮盡

巴金

選自巴金《隨想錄》第八十五篇,寫於1982年4月28日。

一年過去了。我又來到西湖,還是在四月。這次我住在另一家旅館裡,也還是一間帶陽臺的屋子,不過陽臺小一些。房間面對西湖,不用開窗,便看見山、水、花、樹。白堤不見了,代替它的是蘇堤。我住在六樓,陽臺下香樟高聳,幽靜的花園外蘇堤斜臥在緞子一樣的湖面上。還得見湖中的阮公墩、湖心亭,和湖上玩具似的小船。

我經常在窗前靜坐,也常在陽臺上散步或者望湖。我是來休息的。我的身體好比一隻弓,弓弦一直拉得太緊,為了不讓絃斷,就得讓它鬆一下。我已經沒有精力“遊山玩水”了,我只好關上房門看山看水,讓疲勞的身心得到休息。

我每天幾次靠著欄杆朝蘇堤望去,好像又是在堤上從容閒步。六十年代頭幾年我來杭州,住在花港招待所,每逢晴明的早晨都要來回走過蘇堤。蘇堤曾經給我留下深的印象,五十年前我度過一個難忘的月夜,後來發表了一篇關於蘇堤的小說。有時早飯後我和女兒、女婿到蘇堤上消磨一段時間。更多的時候我站在欄杆前,我的眼光慢慢地在綠樹掩映的蘇堤上來回移動。忽然起了一陣風,樟樹的香氣吹到我的臉上,我再看前面明淨的湖水,我覺得心上的塵埃彷彿也給吹走了似的。

要是早晨霧大,站在陽臺上,不但不見湖水,連蘇堤也消失在濃霧中,茂密的綠樹外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很多人喜歡西湖。但是對於美麗的風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全國也有不少令人難忘的名勝古蹟,我卻偏愛西湖。我一九三〇年十月第一次遊西湖,可是十歲前我就知道一些關於西湖的事情。在幼小的腦子裡有一些神化了的人和事同西湖的風景連在一起。嶽王墳就佔著最高的地位。我讀過的第一部小說就是《說岳全傳》。我忘不了死者的親友偷偷掃墓的情景。後來我又在四川作家覺奴的長篇小說《松崗小史》中讀到主人公在西湖嶽王墓前縱身捉知了的文字,彷彿身歷其境。再過了十幾年我第一次站在偉大死者的墓前,我覺得來到了十分熟悉的地方,連那些石像、鐵像都是我看慣了的。以後我每次來西湖,都要到這座墳前徘徊一陣。有一天下午我在附近山上找著了牛皋的墓,彷彿遇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於是小說中“氣死金兀朮”的老將軍、舞臺上撕毀聖旨的老英雄各種感人的形象一齊湧上我的心頭。人物、歷史、風景和我的感情融合在一起,活起來了,活在我的心裡,而且一直活下去。我偏愛西湖,原因就在這裡。岳飛、牛皋、于謙、張煌言、秋瑾……我看到的不是墳,不是鬼。他們是不滅的存在,是崇高理想和獻身精神的化身。西湖是和這樣的人、這樣的精神結合在一起的,它不僅美麗,而且光輝。

我們家原籍浙江嘉興(我曾祖作幕僚到四川),在嘉興過去有一所李家祠,在四川老一輩的人同嘉興的家族有過一些聯繫。一九二三年我到過嘉興兩次,住在一位伯祖父的家裡,他年過八十,還作私塾老師,在家中授課。

五十二年來我到西湖不知多少次。我第一次來時,是一個作家,今天我還是作家,可見我的變化不大。西湖的變化似乎也不太大,少了些墳,少了些廟,多了些高樓……人民的精神面貌是有過大的變化的。我很想寫一部西湖變化史,可惜我沒有精力做這工作。但記下點滴的回憶還是可以的。說出來會有人感到不可理解吧,我對西湖的墳墓特別有興趣。其實並不是對所有的墓,只是對那幾位我所崇敬的偉大的愛國者的遺蹟有感情,有說不盡的敬愛之情,我經常到這些墳前尋求鼓舞和信心。

有一個時期我到處尋找秋瑾的“風雨亭”。她是我們民族中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即使人們忘記了她,她也會通過魯迅小說中的形象流傳萬代。三十年代我寫短篇《蘇堤》時,小說中還提到“秋瑾祠”,後來連“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風雨亭也不見了,換上了一座矮小的墓碑,以後墓和碑又都消失了,我對著一片草坪深思苦想,等待著奇蹟。現在奇蹟出現了,孤山腳下立起了“鑑湖女俠”的塑像,她的遺骨就埋在像旁,她終於在這裡定居了。我在平凡的面貌上看到無窮的毅力,她拄著寶劍沉靜地望著湖水,她的確給湖山增添了光彩。

有一個時期我尋找過於謙的墓,卻找到一個放醬缸的地方。當時正在嶽王廟內長期舉辦“花鳥蟲魚”的展覽,大殿上陳列著最引人注目的展品綠毛龜。我和一位來西湖養病的朋友談起,我們對這種做法有意見,又想起了三百多年前張煌言的詩句。蒼水先生抗清,失敗被捕後給押送杭州,在杭州就義。他寫了兩首《入武林》,其中一首的前四句是:

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

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我同朋友合作把三、四兩句改成了“油鹽醬醋於氏墓,花鳥蟲魚岳家祠”。我們看見的就是這樣。

又過了若干年之後,今天我第若干次來到西湖,“於氏墓”的情況我不清楚,“岳家祠”給人搗毀之後又重新修建起來,不僅墳前石像還是舊日模樣,連堂堂大宰相也依然長跪在鐵欄杆內。大殿內、岳墳前瞻仰的人絡繹不絕,如同到了鬧市。看來,嶽王墳是要同西子湖長存下去的了。

巴金先生《隨想錄手稿本》是難得的珍藏,我用《手稿本》對校完這篇《西湖》後,不由得想起每次到西湖遊覽的情形:沿著西湖岸邊一路走、一路停、一路看,眼裡是湖、山、樹、天空、流雲。

西湖經二十世紀末精心重建,環湖岸全打通了,沿湖邊可以自由地走一大圈或一小圈。我嘗試過,一個人從南山路出發,順時針走過雷峰塔,穿蘇堤,沿北山路回到起點,四個多小時,這一小圈二十公里是有的。一大圈從更遠的楊公堤走,怕要多花一個小時吧?特大圈呢?我沒有試過,但會有很多人走過。

西湖自古繁華,人文昌盛,千百年來,歷代文學家留下了無以計數的卓越詩章。唐代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賈亭西,淺草才能沒馬蹄”,北宋蘇軾的“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北宋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北宋柳永的“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北宋林昇的“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南宋楊萬里的“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打開記憶閘門,美好詩句競相湧出。

巴金先生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創作,寫了大量文學作品,最著名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影響深遠,至今仍為讀者所喜愛。十年動亂剛結束,年逾七旬的巴金先生以非凡勇氣從自我反省開始,持續不斷地創作,七年間寫出了五卷《隨想錄》,共一百五十篇,率先反思當時社會的思想混亂和極左思潮,提倡講真話,弘揚人道主義精神。直到現在,這些作品仍持續發散著巨大影響力,成為近三十年來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思想源泉。巴金先生的自省和反思,是知識分子高尚人格的最大體現。

在《西湖》裡,巴金情感深摯、語詞委婉,表達出對民族英雄橫遭汙衊、傳統文化受到破壞的深刻憂思。

“鑑湖女俠”秋瑾祠遭到毀壞,抗清英雄于謙墓變成了醬菜攤,而岳飛祠也在售賣花鳥魚蟲,巴金先生在感慨之下,借用蒼水先生的詩來對這種事情加以批評。

在十年浩劫中,巴金先生跟那時全國幾百萬知識分子一樣橫遭迫害,歷經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並失去了摯愛的妻子。但他始終是深婉的、沉鬱的,並不以哀怨或激昂口吻斥罵,只說“人民的精神面貌是有過大的變化的”。難盡之意,深蘊其中。這就是大師作文的節制。有些事,不必一一寫出,而意味悠遠。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隨想錄》,跟《隨想錄手稿本》裡有些出入,我仔細推敲,仍覺得巴金先生的原文更加精確、合理、有味道。

巴金先生手稿裡的“鑑湖女俠”被改為“巾幗英雄”。“巾幗英雄”是對有豪俠氣女子的統稱,“鑑湖女俠”特指秋瑾,改動不合理。

手稿本談到的“秋瑾祠”指蓋有房舍、有祭祀活動的場所,“秋瑾墓”是另外意思了。

讀巴金先生的手稿本,可以看到稿紙上有各種修改痕跡,很多字詞都經過推敲,力求準確,絕不含糊。“推敲”的典故在小學教材裡就有,說唐代詩人賈島作詩時認真到了不近情理地步,他為“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一字之差,而反覆斟酌。

意大利文學大師伊塔洛·卡爾維諾說過,“準確是最優美的文字”。

這也可以當作我們做人、寫文章的一個提醒了。

思 考

西湖千年來是文化繁盛地,要寫出自己的特色極為不易。相信大多數文章都淹沒了,而少數有獨特思想、真摯感受的作品,流傳下來。寫遊記,要跟真情實感結合到一起,哪怕寫自己跟父母的不同意見都好,怕的是假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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