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上的小姑娘(上)


榆樹上的小姑娘(上)


01

那個夏天,鄰居家最小的女兒,小么,小人不大,可動靜不小,她一出場,就把我們四鄰鎮住了。

我最先聽到的,是一首奶聲奶氣的童謠,隱隱約約,好像從天際傳來。

風來了,雨來了,和尚揹著鼓來了。

雲來了,龍來了,河水跳起舞來了。

媽媽端著剛烙好那摞煎餅,從冒著煙的鍋屋裡出來,也被歌聲吸引了,四處尋找。

我指著那棵樹說,在哪兒。媽媽順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嚇了一跳,說這個小么,真要做大妖了。

小么,是樹上這個小姑娘的名字。

我有點歡呼雀躍,正想跑過去,卻被媽媽以從未有過的嚴歷阻止了:回來,不許去!

我只好站我家的院子裡,抬頭遙望。

只見她不再唱了,從低下的大樹杈,慢慢向上爬去。這時我聽到她家的院子裡,有人喊她,好像是讓她下來,可喊聲越響,她爬得越高,最後嚇得誰也不敢說話了。

可她一直向上爬,最後登上最高最細的那個枝頭,胳膊腿兒拘在枝上,成了一個大知了。

那樹枝突然承受了這樣的重量,好像有點吃不消,彎成了一張弓,在風中輕輕晃動。

我看了,心提到嗓子眼裡。我想所有看到這個情景的,都被她嚇倒了。

媽媽放下手裡的活計,急步向外走去,可到院門口,望望樹上,又停住了。我想她怕小么掉下來摔死,可又覺得根本沒法勸。

這時,樹上的小么,卻放聲大笑,哈哈,哎喲的不住聲,好像覺得特別好玩。

然後,她又叫起來了。只見她雙腿盤著樹,一手抓著樹枝,一手對著晴空亂舞。

說小鳥快來吧,小雨快來吧,來和我玩吧。

然後,用又細又嫩的嗓音唱起來:

肚子疼,到王營,王營有個好醫生。

又是掐,又是擰,看你鱉孫(娃)疼不疼。

這時,隱約聽到她媽媽勸她,好小么哈,快下來吧,媽不打你了,做你最愛吃的餡餅吃。

我媽媽聽了,卻回身把我拉住,一付憂心忡忡的樣子,盯著我說,她是個病孩兒,你可不許跟她學,再不許到她家去,不許和她玩。

我問媽媽,她得的是什麼病?這病真好,一病就可以上樹。

媽媽一聽,卻火了,一指頭杵到我額頭上,說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揍扁你。

後來,我才知道,小么的病,怕生氣,一生氣,就發作,上樹就意味著她發病了。然而,媽媽再也想不到,不久之後,我們還是玩到一起了。

02

那棵樹,是高高的榆樹,在前邊鄰居家的院子裡。

從小我就知道,這榆樹是農村人的好朋友,好夥伴,不但為我們擋陽遮雨,而且還是我們荒年的小糧庫。它的皮,葉,花,果,都是可以吃的食糧。

所以,我們這裡,房前屋後,幾乎家家都裁幾顆榆樹。

永遠忘不了,早春的時候,榆樹枝條上,葉片還沒綻開,就先長出了一串串淡黃色的榆錢兒,沉甸甸地在春風中搖盪,看得我們口水直流。

然而,我們村裡,只有前邊鄰居家的那棵榆樹最大。在我們小孩子的眼裡,它有點高不可攀,好像把整個天空都佔滿了。

那時,我矮矮的個頭,看不見它有怎樣粗壯的樹身,只看風它那蓬勃的樹冠。而那樹冠,多像魔術師手裡變幻出的巨大的掃帚頭啊,隨便一搖,便把我們家的天空,鄰居家的天空,甚至我們村子的天空,掃得乾乾淨淨。

而沒有風時,才是它的夜晚吧,大大小小的枝條,無數片樹葉,全都靜靜地,一動不動,像個年邁老人一樣,昏昏入睡。

有時,我又覺得,它不是從地裡長出來的,而是從鄰居的那道矮牆上,一下子冒出來的。

當我和小夥伴們玩耍累了,便坐在我家院裡的小凳上,把整個腦袋仰起來,託著下巴,望著它,總是覺得,是它帶來了風,捎來了雨,還讓閃電照亮整個村子和我家的小院。

直到這一天,我們發現樹上有了個小姑娘。也才知道,這棵樹,還是小么姑娘表達歡樂和痛苦的天堂。

正在這時,有位簡友從手機裡蹦出一首小詩,我看了,大吃一驚,這不正是我童年印記裡,那個樹上小姑娘的樣子嗎?

荷塘綠葉畫眉嬌,

纏上枝頭穩不搖;

醉眼神迷煙雨色,

迎風招展小蠻腰。

03

正當我無憂無慮,和小夥們玩得昏天黑地時,媽媽卻讓我去上學。

我覺得,上學,不但可怕,而且也是很無聊的事。我去過學校,見過比我大幾歲的孩子,端端正正坐在教室裡,好像被綁在凳子上,傻子似地,而那個戴眼鏡的老師,眉目之間,充滿著聰明人特有的傲氣,指指點點的,真不讓人喜歡。

我根本不想上學,終於想了個理由,說小么比我還大,天天爬樹玩呢,也不去上學,為什麼非讓我去?媽媽說,她是她,你是你,少攀比,給我乖乖上學去。

瞅個機會,我便猴子似地竄出去了。夥伴們焦急地趴在我家門前,一見我解放了,“嗷”的一聲,向村外的那片河岔林子裡飛去,正是如魚入水,如鳥入林。

媽媽到底還是想了個法,治我的毛病。後來,我才知道,那叫釜底抽薪。

有一天,我帶著幾個小夥伴,到家裡拿彈弓,卻被媽媽攔住了。媽媽和顏悅色的對他們說,你們還小,而他大了,必須上學了,再這麼玩下去,他不成文盲了?那你們這幾個小夥伴,可都是罪人呢。

那幾個小子,聽了媽媽柔中帶刺的話,都像犯了錯似地低了頭。我知道,他們聽不明白別的,是“罪人”這個誇大其辭的說法,把他們嚇住了。

我心裡說,完蛋了。果然,他們抬頭看看我,再看看此刻一臉嚴肅的媽媽,一個個灰溜溜地走了,正像被解放軍釋放的俘虜兵。

唉,交這樣的朋友,真丟人。

而我,從孩子王,變成個孤家寡人,也知道這好玩的日子,是混不下去了。可一時,還不想面對這個現實,仍想負隅頑抗。

早上,太陽亮得人心煩。我用上最後一招,懶在床上不起來,也不吃飯,鑽進被窩裡,在少得可憐的屬於我的黑暗裡,苟延殘喘著。

突然,一個輕輕地聲音叫我,是大娘家的四姐。我把頭從被窩露出來,說我就是不去上學,然後老鼠似地,又縮回去。

你看看,這是什麼?

我忍不住好奇心,鑽出來一看,立碼眼晴亮了。

在四姐那個小小的手掌裡,有一把小火槍。

04

我“噌”地從被窩裡鑽出來,想去搶那把小火槍。四姐卻向後一跳,銀玲般地笑了。

我說,你不是送我的嗎?

四姐卻說,給你可以,我有個條件。

我說,四姐你說,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四姐小嘴一抿,說了五個字:跟我去上學。

我一聽,焉了,低下了頭。後來,我知道,這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居心不良啊。

四姐見我猶豫了,說,你知道這個小火槍的鏈子,是什麼做的嗎?是用自行車廠裡的配件做的,就是剛生產,還未組裝的。是我求大姐夫半年多,才弄來的,讓大姐夫還差點犯錯誤呢。

我忍不住插話,說這槍配件,一般都是修車輔裡找的,報廢的鏈子,這個是新的。還有那個板機,也是真鐵做的,這樣的東西,打起來,聲音那可是一流的。說完,我心裡鄙夷地想,她一個女孩子知道什麼呢,這可是男孩子的必備常識。

喲,你知道的比我我還多哩,看來不希罕。那好,我看你是不願意要,我還是給別人吧。說罷,四姐轉身要走。

我後悔了,後悔說了那句話。都是被小火槍的魅力,弄迷湖了腦子。這個談判的關鍵當口,怎麼能失言呢?可那個小火槍,確實是我夢寐以求的。當時我小夥伴們玩的,還是泥巴塑的呢。好幾次,見那些大一些哥哥們,人手一把,耀武揚威,神氣得像是大英雄李向陽。偶爾從他們手裡,借過來玩一會兒,都捨不得還回去。

所以,我看來得讓步,不能錯失這個得到小火槍的機會。我對四姐說,誰說我不要?放心,今天我就跟你去上學。

那好,四姐轉眼卻把那小火槍,放到了掛在屁股後的書包裡。說今天下午放學時,才能給你。

我點點頭,起床,把媽媽早就準備好的書包,文具之類,收拾起來。同時,不由有點佩服四姐的韜略,“不見兔子不撒鷹”,這可是交易常識。

可在第一次上學的路上,我突然發現,四姐前胸的兜裡,插了一隻閃著亮光的紅色鋼筆。那不是前天父親拿回家的嗎,原來認為是給我買的,怎麼跑到四姐的兜裡了?

我當然不傻,一想就明白了。哎呀,他們為了讓我上學,可真是下了血本呀。

誰也想不到,上學第一天放學時,我得到那把小火槍,竟成了小事。重要的,是我和那個樹上的小姑娘小么,建立了特殊關係。

她當時趴在她家門旁那堵矮牆上,喊住了放學回家的我,讓我過去。

05

她好像從哪裡突然冒出的一樣,一喊,嚇了我一跳。

其時,我邊走邊一門心思地把玩著那個小火槍,想著上哪裡找火藥去,聽聽響。而所謂火藥,我見他們大哥哥玩時,都是找幾盒火柴,把火柴的紅頭刮下來,那就是火藥,填進槍膛裡,一勾板機,那槍便嗒地一聲響了,甚至還會帶一股煙兒,這好像這便與電影的真打槍差不多了。

我站住了,有些奇怪地望著她。

她應該比我大點,瘦瘦的,像個放大的豆芽。也許因為成天爬樹,臉黑黑的,鴨蛋臉上,鼻子細長,有些上翹,好像隨時準備生氣的樣子,這便顯得眼晴有些深。然而,那眼神射出來,亮亮的,好像夜裡點的香頭。腦後胡亂扎著兩個小辯子,流海亂蓬蓬的,帶一股野氣。

多年以後,看電影《吉普賽的女郎》,我都會想起這個小么,覺得她就是我們村裡的小吉普賽。

那時,我尚未和女孩子打過交道,雖然是鄰居,與她還是第一次說話。所以當時我有些吃驚,不知道她叫住我,是為什麼。

你過來。她臉上顯一股調皮的笑,然後招招她的小手。

我靠過去。

能讓我看看你的書嗎?

我有些猶豫。這書是今天剛發的,我準備回家包書皮的,連我都沒捨得打開過。

她笑了,問我你想爬樹嗎?

我一聽,有些意思。我眼前出現了她在樹上,吊在半空裡的樣子。說實話,我可從來沒有爬過那麼高。可我一個男孩子,跟一個女的學爬樹,有些丟人呢。所以,我還是搖了搖頭。

她見我的樣子,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咯咯笑了。

她又說,那是小火槍吧,我給你弄火藥。

這下我高興了。問她,你上什麼地方找去,那可能好多火柴頭呢。

她有些神秘地說,我有個親戚在鎮上的火柴廠上班。

我這才把書從書包裡拿出來,交給她前,說,小心,別把書弄髒了。

她有些興奮,臉都紅了,先把兩隻手在褲子上揩揩,才把書接過去。接著放到鼻子底下,嗅一嗅,吃驚地說,呀,書原來是香的。

我有些驕傲地點點頭。說發書時,整個教室都是香的。

這是什麼字?

她指著封面上“語文”兩個字問我,我卻冏住了,說好像叫什麼文。

她指著我嘲笑,你還不認識?告訴你吧,這兩個字叫“語文”。

我些吃驚地望著她。她不上學,還學得比我多,這讓我有點沮喪。

她把書交給我,有些鄙夷地說,上學有什麼了不起,哪有在家好玩。我姐姐上學,還得天天寫作業,累死了。

她這話如果放在昨天,我會非常贊同的。可今天不一樣了,我覺得學校可不是以前想的那個樣了。所以我說,你不上學,不知道,學校裡也很好玩。

她卻生氣了,說,哼,有什麼了不起。你再這麼說,我可不給你弄火藥了。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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