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在荒郊野嶺救下一個姑娘

1

溫子秦遇見葉緲那天,春光煦煦,鶯飛鳥鳴,正是三月花開的好時節。正午的陽光打在身上,照得人暖洋洋的。


溫子秦舒服地眯著眼,靠在樹幹上小憩。


不遠處忽的傳來一陣喧鬧。溫子秦探頭,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他看見一個柔弱的小娘子正踉踉蹌蹌地在林間穿行。


小娘子身後幾個黑衣人,將臉蒙得嚴嚴實實,手裡明晃晃的長刀,將“不是好人”這四個字表現得明明白白


2

溫子秦託著下巴,觀察著下方局勢。小娘子大約還是個大家閨秀,逃跑的姿勢不是很規範,逃跑的路線規劃得也不是很好,眼瞧著就要被追上了,一朵嬌花即將香消玉殞。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小娘子慌不擇路,竟直直朝著溫子秦的方向奔來。


溫公子趕忙縮回伸得老長的脖子,重新躲回茂密的槐樹葉叢裡。


按理說,江湖中人是十分的愛管閒事的,偏偏溫子秦是個例外。


溫子秦看得很透徹,江湖上那麼多愛恨糾葛、紛爭仇怨,十樁裡頭有八樁都是管閒事引起的。所謂不管閒事,屁事沒有。這句富有人生哲理的座右銘在溫子秦的心裡循環滾動,將那點愧疚擠得沒影兒了。


他看了看那幾個人高馬壯的黑衣人,又小心翼翼地往一旁縮了縮。


這一縮,就縮出了問題。當溫子秦察覺到自己的平衡能力並沒有那麼好的時候,他已經在空中做起了自由落體運動。唯一能做的補救,是讓自己落地時儘量美觀一些。

3

溫子秦成功了。


他落地的動作很優美,落地的位置也很剛好——他正巧卡在了小娘子與蒙面人的中間。


溫子秦沉默了一瞬,拱手便想道出一句“打擾了”。


還未有所動作,身後的小娘子卻突然上前一步,一手抓過他的手腕,喊了一聲“溫郎”。


小娘子聲音柔柔弱弱,語調百轉千回,讓溫子秦覺得自己快站不住了。


小娘子又靠近了些,半個身子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她捂著心口,兩彎新月一樣的秀眉蹙起,一滴晶瑩的淚珠搖搖欲墜,她輕聲道:“溫郎,你終於來了。”


溫子秦:“……”


溫子秦在記憶的小海洋裡挖了又挖,還是沒能想起小姑娘到底姓甚名誰,兩人何時見過面、談過話,她又為何如此悽愴深情地呼喚他。


小娘子還在抽抽嗒嗒地抹著眼淚,圓滾滾的眼睛泛了點紅,像帶水的嬌豔桃花,溫子秦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別怕……”他輕聲道,“我在呢。”

4

溫子秦拔劍的那一瞬間,他就發現了哪裡不對。


他的劍上刻著一個大大的溫字,龍飛鳳舞,只要小娘子不是個瞎的,她一定能看得見——被算計了。


然而再解釋已經來不及了,興致勃勃圍觀了半晌的黑衣人們終於想起自己使命並不是吃瓜,為首的怒吼一聲,持刀衝他砍來。


一片刀光劍影裡,溫子秦巍然不動,氣定神閒。


江湖中人靠拳頭吃飯,溫子秦雖然沒有一顆管閒事的心,但還是有一身管閒事的功夫的。面對四面八方襲來的長刀,他十分裝逼地微微一笑。


一柱香後,溫子秦站在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中,裝模作樣地擦著劍。

5

在他們動手時,小娘子非常有眼色地選了個茂密的樹叢,將自己往裡頭一紮,只露出一雙圓滾滾的杏眼,圍觀戰局。


溫子秦走到樹叢邊,將人揪了出來。


小娘子的臉上灰撲撲的,黑羽般的烏髮上還夾了片翠綠葉子。隨著溫子秦的動作,葉子在空中打了個旋,擦著兩人的相握的手腕輕飄飄落下。


溫子秦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把手放開了。


他本來是想教育教育小姑娘,不要亂認什麼情郎,雖說是權宜之計,但對他們這樣的單身狗來說,實在是有些殘忍了。


只是小姑娘睜著一雙春水般的眼眸,圓溜溜的瞳仁像兩顆晶瑩剔透的黑色珍珠,這樣直直地盯著他,彷彿要盯到他心裡頭去,便讓人什麼話也說不出。


溫子秦嘆了口氣,將長劍一收,掛回腰間。


他是想走的,冷不防袖子卻被人扯住。


小娘子額前的碎髮被林間微風輕輕拂開,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溫子秦視線往下,看見她秀氣的眉毛,小巧的鼻樑,櫻紅的嘴唇,一張一合。

小姑娘真心實意地向他道了個歉。

6

大概長得好的人,聲音也好聽。


方才的情境比較驚險,小姑娘那一聲溫郎溫子秦分不出心思去想太多,如今情勢較緩,他細細一聽,就覺得……真還挺好聽的。


小姑娘施了個禮,嗓音溫溫柔柔:“多謝公子相救,方才情況緊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公子莫怪。”


溫子秦隨意應了一聲,轉身欲走。


身後傳來小姑娘的聲音:“小女子實在無以為報,這有一千兩銀票……”


溫子秦腳步一頓,默默轉過了身:“你說多少。”


“一千兩。”陽光下,小姑娘笑得溫柔,“送我到南詔,再加一千兩。”


溫子秦:“成交。”


一千兩不一千兩的不重要,主要是想做好事送小姑娘回家。溫子秦將銀票揣進兜裡,十分自覺地在前頭開路,分花拂柳,劈樹踏土。

7

兩人一前一後,小姑娘拽著溫子秦的劍柄,聲音與步子一樣細碎。


溫子秦一邊看路,一邊聽了個大概,小姑娘叫葉緲,家中有田又有地,還有十七八間鋪子,端的是一方豪富——可惜世道不好,太有錢便不是什麼好事了,葉家的生意擋了不少人的財路,有大膽的,便出了買兇殺人的主意,喪心病狂地要滅葉家滿門。


葉緲在幾個忠僕的護送下逃了出來,然而仇家花了大價錢,追殺她的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一路追殺之下,僕人死的死,傷的傷,到這片樹林時,也就只剩她孤身一人。


葉緲是往南詔跑的。


葉家就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感情甚篤,葉家滅門之時葉大少到南詔採買貨物,正好逃過一劫。


葉緲想去南詔,一來是想找哥哥作為支撐,二來也是擔心葉大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回府,反被藏在暗處的仇家殺害。


然而南詔遠在西南,一路上風霜雪雨,困難重重。關鍵時刻,溫子秦自個送上了門。


時也,命也。

8

停停走走了小半個月,溫子秦發現這一千兩銀票,有點難掙。


總結一下,他牽著馬,他挑著擔,他生著火,他守著夜,他打著獵,他烤著雞……就這樣,他還不能吃雞腿!


溫子秦覺得自己是管家,是小廝,是廚子,唯獨不是護衛——這一路上太平得很,連個山賊都沒有,更別提傳說中緊追不捨的仇家了。


溫子秦一度覺得葉緲在蒙他,說不定葉緲其實是個逃婚的大小姐,那些追她的大漢只是要捆著她乖乖回去成婚。


那麼他應當已經被打上了葉緲情郎的標籤,兩人從逃亡變成了私奔。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溫子秦提心吊膽地趕路,又走了小半個月,兩人終於到了邊境,出了這個邊境小城,再穿過一個林子,就到了南詔。

9

溫子秦帶著葉緲到了小城裡最好的客棧。


葉緲不差錢,但時間緊迫,出關要用的文書沒法走正規程序辦下來,兩人索性在客棧休整一天,只等夜黑風高,溫子秦再帶著葉緲抄小路出城。


酒是葉緲點的,果酒,應該是清甜甘冽的口味。葉緲很豪氣地一飲而盡,學著江湖俠客將酒碗往下一翻,滴酒不落。


溫子秦撐著下巴,看她喝了一碗又一碗,素白的臉染上紅霞,像施了胭脂,紅色的唇水潤過一般,透著晶瑩的光澤。


葉緲一邊喝一邊瞪他:“你怎麼不喝?”


溫子秦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溫子秦其實是個很有職業操守的人,拿人錢財,就該將人完好無損地送到南詔,喝酒容易誤事,這個節骨點要是醉了,實在不妥。


但姑娘的臉越來越紅,縈繞在身旁的酒香味越來越濃,門外的酒幌在風裡搖搖晃晃,飄得人心尖癢癢。


溫子秦舔了舔嘴唇,伸手拿過葉緲的碗。

10

葉緲醒來時,已是半夜三更,月上中天的時分。


客棧裡點著燭火,櫃檯打盹兒的小二換了個人。溫子秦趴在桌上,暖黃的火光照在他半邊臉上,襯得那側臉如玉一般溫潤。


葉緲一時有些發愣。


長長的睫羽輕顫,露出一雙春水般眼眸,溫子秦打了個巨大的哈欠,將剛剛才樹立起的俊秀俠士形象毀了個一乾二淨。


葉緲心情複雜地拉著人出了客棧。


沒拉動,溫子秦像長在了椅子上似的,任由葉緲拉扯推擠,自巍然不動。


葉家大小姐冷了臉:“溫子秦,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溫子秦搖了搖頭,又打了個巨大的哈欠,他揉著睡眼道,“喝醉了,不想動。”


葉緲抿緊了嘴。


葉家大小姐委實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溫子秦看著她沉默地在衣袖裡摸索了一陣,本以為對方會摸出把匕首,狠狠扎自己一刀,不想卻是掏出了兩張銀票。


啪的一聲拍在桌板上,葉緲財大氣粗地表示:“我可以加錢。”


溫子秦想,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葉緲這樣不是侮辱人嗎?他理應掏出雙倍的銀票,拍得葉緲懷疑人生。然而掏了又掏,卻只掏出一份地圖來。


“你按著地圖上的小路走,不會有危險。”溫子秦攤開地圖,將路線指給葉緲,“我的任務完成了,最後這程,就不送葉小姐了。”


“溫子秦!相處這幾天,我以為你也……”葉緲自嘲地笑了笑,“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將銀票推到溫子秦面前,決然轉身,裙角飛揚,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像門外在夜風裡飄搖的酒招旗,又像窗邊孤單掛在天上的上弦月。


溫子秦動了動嘴唇,他看著小姑娘的背影,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窗外一聲鴉啼,淒涼悠長,打破了寧靜長夜。


年輕的劍客久久沉默,最終只是伸出手,將桌上那兩張猶有餘溫的銀票疊好,小心地收進了懷裡。

11

溫子秦站在高高的山崗上——這兒視野特別好,他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林間有一點細微光亮,正慢慢向前移動。


那光亮時隱時現,有時停了下來,溫子秦便屏住呼吸,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擔心葉緲認不得路,又或者更糟,是不是跌了摔了。


山路崎嶇,以往都是他在前頭開路,葉緲扶著他的劍柄,慢吞吞地跟在身後,如今孤身一人,小姑娘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才能找到哥哥。


他其實應當陪她上路的。


溫子秦有一瞬間的後悔,但他沒有動,他靜靜地站在高崗之上,似一棵挺拔的枯松。

12

山風捲過亂林,一片落葉晃晃悠悠地 從樹梢脫落。


溫子秦轉身,長劍映著月光,照亮了隱沒在暗處的黑衣死士。


溫子秦嘖了一聲,抿嘴笑得溫和:“巧啊,各位也來這裡賞月?”


回答他的是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劍氣。


溫子秦嘆了一聲,長劍一振,身形如游龍般掠進了黑衣人中。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那麼巧的事情呢?那麼大一個樹林,葉緲偏偏就能遇見在樹上打盹兒的他?而那麼多追殺他們的人,偏偏要等葉緲到了邊境,才匆匆趕來?


不過是一個精心安排的騙局罷了。


葉緲註定會被他救下,不是在那個小樹林裡,也會是在某間客棧裡,又或者是在某條昏暗的小吼。


其實他不過是殺手組織裡的一個小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罷了。


早在葉緲之前,就有人給了他足夠的銀子,買兩條命,一條是葉緲的,一條則是她哥哥的。


買兇殺人,自然要斬草除根,葉家的人不死絕,僱主又怎麼能安心?


然而南詔遠在千里之外,要找一個葉公子如大海撈針,倒不如由葉緲帶路,替他們找出葉公子的藏身之所。

13

溫子秦的任務,是護送,也是監視,他要保住葉緲的命,讓她能夠活著到達南詔,也要保證她不起疑,能帶他找到葉大少所在。


一切都算得剛剛好,假如溫子秦沒有動心的話。


溫子秦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動心的,又或許,他動心了許多次。最近一次,大約是傍晚時分,他看著葉緲醉倒在長桌上,好看的胭脂紅爬上她的臉頰,她喃喃喊著他的名字,呼吸間噴出的酒氣香濃醉人。


就是那一刻,溫子秦做出了決定。


他同葉緲一起走,很快就會被追上,更何況,他也不希望葉緲知道,他們的相遇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


雖說背信棄義的江湖人士這個身份,也沒好到哪兒去。


溫子秦嘆了口氣,手中的劍又握緊了幾分。

14

山崗是小路的必經之處,其他地方陡峭難行,要追上葉緲沒那麼快。他守在這兒,只要他不倒下,葉緲就能逃。


他對葉緲撒了許多謊,臨別前的最後一句,卻是真假參半。


他的任務是完成了,只要到了南詔,葉緲就能保住性命,但……小姑娘大約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其實還是偷偷送了她最後一程的。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如潮水般湧來,溫子秦勾了勾嘴角,他想回頭看一眼,抵在胸前的冰冷刀劍卻不允許。


殷紅的血灑落在地,融入溼冷的土壤之中,溫子秦想,就讓所有的陰謀與殺戮,都被埋葬在邊境的黑夜裡吧。


就像那天融融的春光裡,姑娘爛漫一笑,便埋葬了他過往的所有骯髒與卑劣。


往後短短的餘生裡,竟只剩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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