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四周都散着雾气，光秃秃的树枝上停着几只麻雀，香梅已经出门了。她穿着黑棉袄，裹着一顶看不清颜色的头巾，左手挎着一个竹篮，右手扶着一根竹竿，向田野里走去。
刚下了一场雪，田野里白茫茫的，有几处麦苗不甘被雪覆盖，冒出翠绿的身躯，好奇地盯着周围。香梅最终停在一座凸起的坟边，她放下竹篮，从里面端出一碗烧肉，手哆嗦着，点着了香纸。她的脸虽露出几分难过，却没有一滴眼泪，只低声喃喃地说：“老头子，今个除夕，我给你送肉吃了，你在地下就享福吧。”
她呆坐了一会，又往前走了几步，一下子蹲坐在这座坟前。她从竹篮拿出一条鱼，一盘牛肉，还有一碗炸肉丸，东西都还没摆齐，她的眼泪就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来了，田野里响起了洪亮又浑浊的哭喊声：“儿啊，我的儿，你怎么能丢下我就去了，我可怎么活啊！”
香梅在那哭了好长时间，渐渐地没了力气，却也不起身，只呆呆地坐着。儿子家宝已经去世快一个月了，香梅头一次哭得这样酣畅。
村庄上空飘出了炊烟，乡亲们陆陆续续都起床了，香梅用袖子抹一下脸，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又呆望了几眼，才离开。回到院子里，就听见孙子大壮的哭声，他已经7岁了，可总像个女孩子，爱哭鼻子。
“奶奶，你去哪啦，我还以为你也不要我了。”大壮扑到香梅的怀里，又是一把眼泪，祖孙俩都泪眼婆娑的，还是香梅拉着大壮去了厨房，说做好吃的，才算哄住。
柴火在灶炉里烧得正旺，大壮坐在香梅的身边打瞌睡，一定是醒得太早，没睡好吧。香梅伸出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拍着大壮的背，拍着拍着，时光就好像回到了30年前。
香梅嫁到周家，连生了三个闺女，别说婆婆老公不喜欢，连她自己也觉得抬不起头，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脾气越来越温顺。到第四胎，才算生下一个儿子，老周高兴得合不拢嘴，香梅也觉得扬眉吐气，终于能挺直腰板了。
自从有了儿子家宝，香梅对三个丫头就不太上心了，长大一嫁人都是别家人了，哪能和家宝相比啊，于是，好吃的、好喝的、新衣服一股脑地都变成了家宝的专享。
大丫头读书时候成绩不错，考上了重点高中，香梅也没让她去，一个女孩子读书浪费钱，得攒下钱以后好给家宝用。大丫头自此南下打工，几年也不回来一次。到了二丫头和三丫头十六七岁的时候，香梅早早地就给她们定下了亲事，拿到彩礼钱时，眉开眼笑。
香梅一心盼着家宝能出息，可家宝偏偏成绩差，连个高中都没考上，经过父母十几年的娇惯，脾气也是喜怒无常，蛮横不讲理，可香梅总夸说男人有脾气，才会有本事。
家宝成绩不怎么样，泡妞的功夫却不错，刚过了17岁，就嚷着要娶媳妇，原来他早和邻村的一个女同学互生情意了。先成家后立业，香梅自然高兴不已，翻新房子，找媒人，定亲送礼，一样都没拉下。婚礼办得轰动热闹，很是体面。
婚后的小两口，常常腻歪在一起，一睡睡到大晌午，别说帮忙干农活了，香梅反过来还要伺候他们。眼看两个成年人每天闲在家里，也不像话，香梅鼓动他们出去找工作。这年春节后，家宝带着媳妇就南下了。可半年没过去，家宝就回来了，还领了一个陌生女孩，说媳妇直接回了娘家。
家宝到家就让陌生女孩喊香梅喊妈，香梅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明白，家宝就说那媳妇不能要，一到外面就花枝招展的，品行不端，自己要休了她。没过几天，媳妇娘家就来人拉走了媳妇的东西，香梅攒下的几千块彩礼，就这样打了水漂。
新来的媳妇倒是没花彩礼就住下了，但必须要好吃好喝地供着，最后家宝也嫌家里的饭难吃，开始频繁带着新媳妇去镇上下馆子。香梅老两口卖的粮食钱，一个夏天都不到，就被挥霍一空。可即便如此，香梅还是觉得儿子好，有本事，起码能哄来媳妇，走在街上还总昂首挺胸的，特别是听到谁家儿子娶不上媳妇的事，她的气势就更傲慢了。
新媳妇在这呆了一年多，除了第一次见面喊了一声妈，之后再也没喊过，人胖了一大圈，却不见肚子起来，香梅着急抱孙子，心里有了怨言也不敢说。没等她说，家宝就带着她去南方了，去的时候两个人还甜腻腻，等回来的时候，香梅一看，媳妇又换新人了。
这个更娇小了点，模样娇滴滴的，一看就不适合在农村待着。家宝却神气得很，偷偷对香梅显摆：“怎么样，妈，看看我领回来的姑娘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漂亮。”虽然没有大操大办，香梅还是依旧换了一套新家具新床。
过了一个月，新媳妇的肚子就鼓出来了，香梅可高兴坏了，管她是哪里来的媳妇，只要能给自己添个大胖孙子就行。到来年，村里都南下打工的时候，媳妇只能留在家里安胎，家宝说要给儿子赚钱，兴冲冲地往南方去了。
香梅待媳妇吧，好是好，就是嘴太烂，每天念叨她太懒，运动少，回头生孩子要难，念叨也就罢了，还老到街上去说坏话，渐渐的，媳妇也不和她亲近。街坊邻居提到她家的事，都是先伸出手指比划：“这是第三个吧？”话里话外总有讥讽之意。
好不容易熬到临产，媳妇产下了一个男孩，眉清目秀，大家一看都说像妈妈，家宝哪有这么秀气。为了照顾孩子，媳妇在家呆了两年，和香梅的关系日益恶劣，剑拔弩张的。恰好家宝又遇到新人了，这次先回来和香梅透了口风，香梅正烦着现在这媳妇，就随口一说：“你不喜欢了，就赶走是了，多的是小姑娘喜欢你呢。”
也是这句话，给家宝了无限底气，孩子三岁没到，家宝就把现任媳妇折腾走了，没过几天，就迎来了新人。
但这次，周家在村里的位置已经变得很尴尬了，街坊们纷纷议论，说家宝是花心大萝卜，见一个爱一个，丝毫没有男人的承担。就算来了新媳妇，也没几个人去看，都觉得伤风败俗。
余下的几年间，家宝又换了两任媳妇，不知道他是如何花言巧语把她们骗来的，有人看他家里贫穷，主动离开了，也有他喜新厌旧抛弃了别人的。不管结局如何，他每次回来都会把家里的钱折腾干净，香梅渐渐对他也失去了耐心，只专心养着孙子大壮。
转眼间，家宝都30出头了，媳妇换了五六个，工作一事无成，和别人家渐渐拉开了距离。邻居们纷纷盖起了两层小楼，只有香梅家，还是破烂的四间瓦房。这一年，家宝过了春节就去了杭州打工，他也觉得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不太友善，不太愿意呆在村里了。一去就是一年，到了快腊月了，香梅想着他总该回来了吧，可没等到人，却等到了警察。
警察拿着身份证问清楚家宝身份后，就说他在杭州出事了，喝了酒跌落在湖里，淹死了。
香梅听完，整个人都懵了，手里的碗摔得粉碎。等家里人赶到杭州的时候，只见到了一盒骨灰。
老周受不了打击，几天不吃不喝，竟在一个夜里断了气。偌大的院子，只剩下香梅和7岁的孙子了。香梅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也想随他们而去，可看看孙子，终究不忍。
街坊们除了同情，更多的是嘲笑。她已经听见几次闲言碎语了，都说家宝就说活该，祸害那么多姑娘，恶有恶报。甚至她还听见邻居们偷偷议论，说大壮不像是家宝的儿子，睡了那么多姑娘，都没有怀孕，谁知道那个姑娘是不是本来就带着身孕呢？
香梅回到家，捧着大壮的脸，仔细看啊看，试图找到一点和家宝的相像之处，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嘴里喃喃地说：“长大了就像了，儿子都像妈。”
一会的功夫，香梅把儿子的一生都回忆完了。她把大壮拍醒，祖孙俩就这冷清的空气，吃了早饭。没一会，三个丫头来了，都给了她不少钱，特别大丫头，给她一个很厚的红包，可大丫头态度依然冷冷的：“这就是你溺爱儿子的结局，要不是他死了，我才不会给你钱呢，这钱是给大壮上学用的。”
院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热闹，吃过午饭后，三个丫头也就回去了。年夜饭还是她们祖孙二人。香梅抬头看看墙上家宝的遗像，很想马上就死去。可望望大壮，她觉得自己还得再活20年。
初一的早上，大雾弥漫，香梅抬头看见院里的柳树抽了新芽，嫩绿嫩绿的，颇有迎春的味道。
閱讀更多 小婷半清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