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曲艺

故事:曲艺

(图:《霸王别姬》)

楔子:

三月的春风夹杂着硝烟吹来。

郯域被战火熏黑的带着血渍的手夹着一根烟,他狠狠的吸了一口,黑漆漆的脸上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头发上都连着血块。

这是大战里的片刻喘息。

郯域扔掉烟蒂,拿起一旁的枪擦拭,还轻声哼起了小曲。

“白梅煮酒,映阳花;清莲荷子,采桑茶。”

惹得其他人一阵发笑,有人扯着嗓子调笑了一句:“这是忙里思春噢?这词写的。”

郯域也笑了笑,举起枪瞄准,“打完这战就好了。”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安静的气氛里仿佛涌动着要转变成实质的期待。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喝,高昂得像使尽全力,嘶哑又令人热血沸腾。

“十七师准备!”

外头被染黑的天似乎又放晴了,整齐划一的提枪声,在一片肃杀里,那轻轻哼着戏曲的声音夹杂着说不尽的柔软。

没人知道这场战火什么时候停歇。

第一章:

汴梁今年的十月冷得早,老早就刮起了北风。

青石板的街巷老墙在谁也没察觉的时候发生了变化,梧桐叶都落光了的街上,来来往往的穿着绿皮带着枪的,听说是西渡过来的东瀛人。

最近来园子里听戏的这些人也很多。

安十十点着眼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二爷有没有说这是些什么人?”

一旁的小丫鬟帮她打着流苏,摇了摇头,“二爷只说你唱好自己戏,别的没干系。”

安十十皱了一下眉,妆就给画歪了。

丫鬟惊得立马捧过脸来修补。

“二爷今日……可会来?”安十十索性闭起眼睛,任她来。

丫鬟低低的笑了一声,“姑娘可是糊涂呢?二爷人都不在汴梁。”

安十十莫名的松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帷幕起,安十十纤手细敛,眉目里都流转着风情,她唱道:“艳阳日照,映水涟漪起;愁云凄苦,心中结怨毋。怎道苍天无错,惹我无故落尘土。梧桐青,兰白玉,却是冷清院落。”

安十十今日唱的是归尘。

归尘讲的是因故落入风尘的轩娘,一身才情,后与一个书生有情,书生却碍于轩娘的身份不敢接受她,甚至被轩娘的爱意吓到,就在两人挣扎于爱情与现实时,一个高官看上了轩娘,打算娶回家做小妾,轩娘宁死不从,投河明志,不久书生病重,撒手人寰。

“谁家新月皎洁,万紫千红流连遍。水袖一舞,舞不尽坎坷波澜;琵琶一曲,曲不尽人世沧桑。”

她跟着唱词跳转脚步,一颦一蹙间,仿佛她就是那个爱而不能的轩娘,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却不敢再表露心意,因为她的心上人是要考取功名的清白人家的子弟。

这戏里戏外,也不知唱的是谁的感情。

安十十哀怨婉转的目光渡过去,一瞬间却出戏的怔了一下。

她和台下一个穿绿皮的对上视线了,那人坐在上席,翘着二郎腿,手指在檀木桌上轻敲着,那双亮亮的眼睛炽热得很,都快把安十十烫伤了。

戏曲尾声,“道只道此世劫难,所想都是虚妄;盼只盼来世寻常,所念无恙。”

安十十谢幕,礼数周全的退到后堂。

后面丫鬟帮着卸妆,安十十恍恍惚惚的想,这是郯域没来的第一百三十五场戏。

第二章:

人人都知汴梁有个郯二爷,留过洋的小少爷被岁月沉淀下来,满是迷人的风姿。

他周旋在名利场,来往和很多名媛贵妇打交道,绅士又风趣,极易俘获那些女子的芳心,可是他要说有多大势力的话,不过是这家戏班子当家的,钱倒是扔出来可以砸死人。

年近三十,身边流连的却全是舞会酒宴上的泛泛之交。

安十十和这园子里其他戏子不一样,到底是哪不一样呢?

是这戏子世无双,汴梁安十十呢?还是他郯域笑言过的,“阿十的戏啊,我可舍不得错过。”

安十十是郯域一手带大的,当年师傅遇难时,安十十还是个喜欢含手指的小娃娃。

那人也才是青葱的少年模样,一身和周遭人长袍完全不一样的衬衫西裤,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安十十的世界里,他认真的看着她说:“阿十,兄长不在了,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五年前的园子里,师母还在的时候,园里的常青藤还没有长得这么茂密。

练身法的时候不专心,安十十被师母罚着在墙角压腿,到饭点了没有恩赦都不敢去吃饭。

郯域看着她扁着一张脸,环着手臂笑她,“呦,看来今天小气包不用吃饭了。”说着伸手冲她脑袋顶的发旋一拍,“我看啊,都气饱了。”

安十十呲牙咧嘴的小模样虎得很。

“哈哈哈,把腿放下来吧,你师母今日有事,早出去了。”那时候的郯域一天不逗安十十,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可那时候的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终日跻身权贵里,一身胭脂酒气的和上层人士打交道。

或许早在那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小小年纪的安十十没有察觉到而已。

那时候的她整个世界里就只有练戏和郯域,而郯域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融进过安十十,就像现在,她和郯域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一个西装短发说着洋文浑身都泛着新事物的气息,而另一个还裹在过去的壳子里唱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后来常青藤的叶子落了又长,园子里变了春夏过了秋冬,师母走的那年冷得安十十直打哆嗦,齐踝的雪,空中的雪籽还参杂着雨。

郯域一路拉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只到师母入葬的时候把脖子上的围脖圈到了安十十的颈子上,声音轻到仿佛叹息:“回去吧。”

就好像是那一句“回去吧”的魔咒,一切都变了。

安十十接了师母的担子,她不再是那个偷懒到被师母责罚的淘气包了,她开始指导那些年纪更小的人,稚嫩的脸上装出很强硬的样子,学着师母的凶劲。

郯域回来的间隔越来越长,偶尔看到拿着鞭子的安十十还笑她小时候那会。

可是更多的是沉默以及相处的尴尬。

因为郯域身上的口红印子和刺鼻的香水都让安十十不好受。

她躲在被子里哭过,哭着骂郯域混蛋,哭着跟师母告状,说郯域这个王八蛋学坏了,他……

他怎么呢?

哭到后面,安十十难过得都忘记了骂人。

是啊,他郯域怎么呢?他郯域什么都没做错。

想到这里安十十的心更疼了,哭得委屈,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很多事,越大越觉得无望。

第三章:

安十十近日的后堂可热闹的厉害。

那个叫佐腾宇的东瀛人,又提着他们那的小特色挤进了后堂。

安十十看着他露出的一口白牙头疼得厉害。

这人就是那次唱戏对上眼的,之后安十十的每场戏都来,像是听了还不过瘾一样,还要来后堂送点东西再表达一番赞美之情。

安十十看着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常来听戏就是,不必再来后堂送东西。”

佐腾宇眼底晶亮,“安小姐唱戏就是,我送东西不冲突。”

“……”有时候安十十怀疑是自己理解能力太差,还是这家伙不懂中文。

她有些无奈的抬眸瞪了他一眼。

其实单看脸倒真看不出是个东瀛人,留着和郯域一样的短发,一双眼睛总是洋溢着少年的热情,认真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仿佛能把人看化。

安十十觉得既然说出口了,就应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佐藤先生,你喜欢戏曲我自然很开心,可是你别忘,下台之后的我和你可并不是什么能成为朋友的关系。”

安十十说这话的时候可没想到什么民族大义,她就是私心的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

对方明显被她说得一愣,一时间没接上话来。

安十十很满意他被自己噎住的神情,挑眉就谴人送客了。

这人身上带着近乎可以烫化人的热情,令安十十忍不住想要避开。

接下来几天园子里安静多了,安十十没戏唱的时候就数着日子训训那些皮实的小学徒。

难得的一个晴天,安十十窝在躺椅里昏昏欲睡。

“姑娘,外面有个叫佐腾宇的说是因为上次唐突了,想请姑娘吃个饭。”有丫鬟来传消息。

安十十挑眉,没想到佐腾宇这会子又出现了,脑子里一转,破天荒的应了下来。

“告诉他,我一会就来。”

推开园子的门,安十十就看到佐腾宇靠着墙等自己,常春藤的叶子探过墙头,叶子的影子斑驳的打在他身上,一瞬间让安十十有些恍惚。

仿佛下一秒,就会听到郯域笑着逗她的声音,“呦,你这慢得跟人家闺女出嫁似的,搁屋里哭一回了再出来的?。”

“安小姐。”一瞬间的怔愣被唤回了神。

“上车吧,我在醉心阁预定了座位,你们这的汤做得很美。”佐腾宇笑着伸手替安十十打开了车门。

座位是在醉心阁的楼上包房,两个人一大桌子菜,还有些外国的洋酒。

安十十对吃这顿饭的心思不大,纯粹是莫名奇妙,应了出来吃饭。

“我对之前安小姐说的话回去深思了,我们都是为了富荣的想法,日本也好,支那也罢。”佐腾宇这些话说得诚恳,“我们东渡过来就是为了和满清政府一起努力,建设一个更繁荣的共荣圈。”

安十十听得蹙起了眉,她虽然不清楚这些局势政治,但直觉这话就和诓人一样,忍不住驳道:“那照佐藤先生这么说,就连兵戎相见也是为了帮我们?”

“兵戎相见?”

安十十有些气结,没好气的回他,“就是打战的意思。”

佐腾宇明显的沉默了一下,随即无奈的表示,“如果你们愿意好好配合自然是不用这样的。”

“……”安十十被他气乐了,“傻大个,你觉得如果一个国家的帮助是建立在硝烟和战火上的话,那我真希望别的国家都好好帮帮你们。”

佐腾宇也被她的言语刺激得有些不快,“安小姐硬要这么曲解的话,那我也没法解释了。”

安十十放下筷子,挑衅的扬着下巴,拿起包就走,“谢谢招待。”

佐腾宇也堵着气的坐着,只说了一句:“慢走。”

走在路上,安十十就突然想起师母那日的话。

“阿域,这小丫头跟着我练戏可惜了,你应该多教教她。”

郯域那时只是笑着转过身来,冲她发旋上又是一拍,“嫂子,阿十这样就挺好,别的有我担着了。”

想着想着安十十就觉得鼻头有点酸,眼睛也涩得很,眼前的视线泛着水光的朦胧。

你说要跟我担着,难不成你还要跟我担一辈子?

若是她当初应了师母的多和郯域学学,现如今是不是不会离他这么远?

她恨恨的想骂人,“王八蛋……”话到嘴边一转,骂的却是,“佐腾宇!”

第四章:

安十十没想到自己回来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郯域,一身常服的翘着二郎腿看报。

“回来呢?”郯域笑起来,眼角开始漫开细细的皱纹。

“嗯。”安十十相比私底下,这会子见到真人就镇定多了,镇定得甚至有些冷漠。

郯域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巴只是尴尬的一句,“出去和朋友吃饭呢?”

安十十点点头,目光一直避着他的视线,和他错开往房间里面走。

“阿十。”郯域突然叫住她。

安十十有些恍惚,似乎很久都没有被这样唤过了。

“我回来的路上买了条裙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郯域说着从一旁的箱子里拿了出。

是一条白色的小洋裙,坠着晶亮的饰品,蓬松着边角都是蕾丝边。

安十十却只觉得刺眼,随意往沙发上一指说:“放那吧,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她讨厌这些东西,再漂亮也不喜欢。

有多少穿着这样衣服的女子在郯域身边围绕,手搭在他肩上,和他抵着额头低语,甚至偶尔唇鬓相擦,交换的视线里都是暧昧的情愫。

有些话,安十十不会对郯域说,但是憋在心里结痂,变成一道一摸就疼的口子。

这些伤痕逼得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也逼得安十十习惯用冷漠去掩盖自己的感情。

半夜,没睡熟的安十十被外面的动静惊醒。

她诧异地推开门,客厅里的一幕看得她浑身冰凉,就像是浑身血液被一下子抽空了,下一秒她就慌乱地扑了过去,说话的声音里满是颤抖,“二爷?你受伤呢?流这么多血?伤在哪?给我看看!”

郯域看着一惊一乍的安十十一下子就乐出了声,仿佛感慨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么乍呼的丫头了。”

安十十一愣,斜着瞪了她一眼,手下仍忙着找伤口。

郯域松开捂着腹部的手,一手刺眼的血迹,他疼得倒吸了口凉气说:“枪伤,运气不错没有伤到内脏。”

这一切看得安十十心惊肉跳,甚至还因为自己对他孩子气似的冷暴力感到深深愧疚。

她咬着唇,一个没憋住眼泪就哗哗地落了下来,她觉得郯域好过分,这么简单的就摧毁了她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冷漠,但更过分的是他竟然让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郯域看到安十十毫无预兆的眼泪也慌了,忙抬手去擦,可是一下激动扯到了伤口,疼得“嘶嘶”吸了两口凉气,只好无奈道:“你等会子再哭,先替我包扎一下。”

安十十倒是立马止住了眼泪,不过起身抬手就给了他一掌,碍着他身上的伤没有下狠劲,再回来时就提着一个医疗箱。

安十十低着头认真给他缠绷带,抿着唇,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上,生怕一个没注意就把他弄疼了。

郯域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忍不住翘着嘴角。

暖黄的灯光落在两人的身上,时间好像在这刻凝固了。

安十十没有问郯域大半夜去哪弄来的伤,她眸子微掩,不是因为她有多乖巧,懂得不该多问,而是她害怕自己问了反而会被郯域这样教导。

突然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发旋上。

郯域沉声道:“汴梁也不太平了。”而后声音轻轻的,像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等外面安生些,我便带着你离开这。”

话还没说完,安十十就抬起眼来看着他,认真得透着股狠劲,“去我想去的地方!”

郯域一阵发笑,从善如流道:“好好好,阿十想去哪都行。”

安十十这才扁了扁嘴红了眼眶。

等外面安生了去哪都行?

这句话就像一个美得不切实际的梦,但是安十十信了。

并迫不及待地盼着这天。

第五章:

接下来几天,郯域都在园子里养伤,安十十也推了演好生伺候着这汴梁的郯二爷。

园子里入秋了,看来看去实在没多大意思,郯域就逗逗园子里的那些小孩。

“你们师傅啊,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排行老十,这么瘦就是给饿的。”郯域眯着眼一本正经的冲那些小孩胡说八道。

“我啊,郯二爷知不知道?排第二呢,可是你们师傅背地里都叫我郯九九,她就是不服我比他大这么多。”郯域乐呵呵的回应那些小孩子,却不知哪个字到把自己给说恍惚了,笑都慢了半拍。

“二爷!”一个拔高的女声喊道,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一看就是练过嗓子的人。

果不其然,郯域回过头就看到脸色青白的安十十。

郯域冲一个小孩的屁股一拍,眨着眼睛做口型:快跑,老虎来了。

小孩子们忍着笑一拥而散。

“嗯,今儿天气不错。”郯域拍了拍衣服。

安十十一腔怒火没处发,咬着一口贝齿道:“外面风凉,郯二爷小心伤没好,又落下风寒。”

“哈哈哈。”郯域给她这样子逗笑了,摆了摆手,突然认真的瞧着安十十。

安十十给他看得局促了,忍不住移开视线尴尬的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阿十,给我唱一曲‘采桑’吧,好久都没听过阿十唱的戏了。”郯域眯着眼声音有些慵懒,因着病还穿着宽大的病服,整个人透着和平时不同的懒散。

安十十指尖一敛,开口就唱道:“白梅煮酒,映阳花;清莲荷子,采桑茶。”

郯域和着戏轻轻的哼起来,秋日的阳光打在他身上,连着翘起的嘴角都暖洋洋一片。

安十十抬眼看到这一幕时,正好唱道:“奴家西南采桑去,郎隔远山映日头。”

恍惚间,好似一眼万年。

这出戏,是安十十这么多年来唱得最顺畅的,也是最累的,唱完后背后湿漉漉的,比第一次登台还要吃力。

其实很多事安十十都知道,就比如郯域的伤和大字报上那个死去的东瀛人有关,还有园子里近日来听戏的,少不了散场后偷偷来找他的,那样子就像是为了找他而特地用听戏来做噱头,这外面似乎越来越不太平了。

这外面要什么时候才能安生呢?

第六章:

外头的天彻底变了,冷得树上的叶子都哆哆嗦嗦的快要掉光。

郯域伤好后,安十十和他的关系又回归到平常,就好像养伤那会的相处久像一场梦一样,天气同现在比起来都晴朗得不真实。

大概唯一的插曲就是佐腾宇了吧。

“小姐,外头送来的。”丫鬟递给安十十一个精美的信封,边角那还缀着红心。

安十十挑眉,不用想也知道是佐腾宇送来的,她以为经过上次那次争执了之后,他就不会来找自己了,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会再送封信过来。

信里是两张纸,一个好像是什么邀请函,密密麻麻的写着鬼画符,反正安十十看不懂就是了,另一张也是鬼画符,不过看起来像信一样,下面还贴心的附着工工整整的中文。

大致就是一个日本舞会,佐腾宇说想让安小姐更加了解他们大日本帝国,问她有没有想法同他一起去参加舞会。

安十十狠狠的把信纸揉成一团,想去才有鬼,抬手准备把邀请函撕了的时候却突然一愣,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衣架上,上面挂着郯域送她的紫色小洋裙。

邀请函就这么幸免于难了。

所以在郯域伤好后第七天,安十十就穿着那条白色小洋裙上了佐腾宇的车。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觉得有点解恨。

这个舞会比安十十想象中的还要无聊,她就像一个老古董一样夹在这些浓艳的香水里,蹩脚到感觉蓬松的裙子都会让她左右不稳,而且来来往往的基本都是东瀛人,开口说话就让她觉得头晕,喝了一点洋酒之后,这种晕眩状态就更加厉害了。

佐腾宇一直站在离她不远处,和那些举杯过来的人熟络的交谈,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折射着头上水晶灯的亮泽,说实话很容易让人沉溺,那些女孩子有些大胆的过来攀谈有些则是眼珠子转着偷偷瞧他。

安十十抿了口酒,眸子微眯的想,郯域每次也会是这样么?

抬头就刚好对上佐腾宇笑着转过来的视线,一瞬间,安十十只觉得自己的耳边回响着猛烈的心跳声。

她忍不住也回了个笑,放下酒杯无奈的想,大概是真醉了。

回来的路上,佐腾宇似乎很高兴一直在不停的说着什么,安十十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晕晕沉沉的脑袋给夜风吹得清醒了些,但还是混沌着乱七八糟的。

直到推门看到郯域坐在沙发上一副等着自己回来的样子,安十十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一样,没有一点醉意了。

她没想到郯域好死不死偏偏今晚就回来了。

郯域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仿佛被刺伤了,沉声压着怒意的问:“去哪呢?”

安十十的指尖都在颤抖,却扬着下巴理直气壮的回了一句,“去一个舞会了,怎么你……”

“啪!”后续的话被郯域一个巴掌打了回去。

安十十被打得偏过了头,张大嘴的瞪着眼睛,难以置信般。

郯域气得整个人都在抖,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带着愤怒和血色,他开口说话的声线都不稳,“一个舞会?谁让你去的?”

安十十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冷冷的看着郯域反问:“凭什么我就不能去?人家邀我的,我凭什么就不能去?”

“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么?去那个舞会的又都是些什么人么?”郯域拔高了声音,厉声质问。

安十十脑子里嗡嗡直响,都是那一耳光的回声,全身的认知都是刺骨的凉意,唯独左半边脸辣得很,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思考,话全不经口就说了出来。

“东瀛人!怎么样?我都知道!他对我这么好,我去参加一个舞会怎么呢?”安十十明明瞪大了眼睛,却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甚至连站在眼前的郯域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她不知道自己吼出这句话的时候用着多大的声音,又用了多大的愤怒,她只知道她现在很狼狈。

郯域被她这样子气得胸腔一起一伏的,紧紧的握着拳头,好气的重复她的话:“你去参加一个舞会怎么?”他咬着牙怒声道:“难不成你还喜欢上一个东瀛人呢?”

安十十觉得这一切都让她窒息的难受,眼底的泪水越来越憋不住了,她一把扯掉裙子前面的镀金纽扣使劲的扔在地上,像是从肺里吼出来的一句话一样:“这喜欢你见得也好,见不得也罢!”

吼完两人都愣了。

这喜欢你见得也好,见不得也罢,月佬儿红线已搭,我轩娘此生非他不嫁。

这是归尘里的戏词。

安十十捂着嘴,转身就跑,眼泪顺着流进手心里,仿佛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感官迟钝到被淋了一路才意识到下雨了,意识到的一瞬间就好像开闸了一样,她无助的环住自己,放纵的哭了出来。

停不住的抽噎声,错觉的让人以为下一秒她就换不过气来。

突然雨幕被遮出了一片荫蔽,一双锃亮的黑漆男士皮鞋映入她的眼底。

安十十止不住哭声,抬着红肿的眼睛望去,隔着雨幕她差点就错觉的以为那是郯域。

“你的包没拿。”佐腾宇抿着唇,朝安十十伸出手说:“但是我现在想带你走。”

安十十刚刚收敛了一些的哭声,因着他的一句话又随着泪水泛滥。

她被佐腾宇一把搂进怀里,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用抽噎得不成调的声音绝望又痛苦的说:“带我……走,去哪都好。”

第七章:

汴梁人人都知道,那个唱戏世无双的安十十跟日本人混在了一起,好好的戏不唱了,天天穿着高开叉的旗袍和东瀛人跳舞,听说不久之后就会和日本高官佐腾宇结婚。

连带着被说的当然还有汴梁的郯二爷,说什么的都有,大家都讳莫如深。

安十十倒是和郯二爷见过一面,在躁动的舞厅里,外面秋风寒凉,里头却一个比一个穿的少。

安十十穿着带绒底的深紫色旗袍,挽着白绒绒的肩披,抿着洋酒的唇上涂着厚重的颜色,细长的眸子里掩着笑意的瞧人,活脱脱像久经风尘的女子,懂得欲绝欢迎的诱惑。

她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从先前那个干净的壳子里蜕了出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郯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放在腿上的手却忍不住的颤抖了一下。

他微垂着眸子,眼睛下的一片青色越发明显,他开口道:“你不适合这种颜色。”

安十十似乎没有顾及他话里的意思,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得无所谓。

“呼。”郯域深吸了口气,拿起了一旁的外套,似乎打算起身离开,却又忍不住对上对面的视线,就好像想从里面看到一点关于他的安十十的东西,他说:“不回园子了么?都等着你回来了,那些孩子……”

话后面似乎还有什么,可是郯域已经披上外套走了出去,剩下的话不知道是他没说,还是被吞没进了人头攒动的舞厅里。

没人知道那日安十十喝了多少酒,被人抬回家后,她一把火烧了那件紫色的旗袍,又哭又笑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发酒疯,她也确实喝多了,多到酒精都已经麻痹了她的神经,砸碎镜子后好半天才感觉到疼痛。

然后她听到有人的惊呼声,以及来来往往破碎的脚步声,都在离她越来越远。

似乎有人慌慌张张的把自己抱起来了,紧张的一声声唤道:“十十!十十!”

不是阿十。

这个认知让她蹙起了眉,但还是顺从的环住那人,眉头越皱越深的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就好像撒娇般。

次日醒来已经睡过大半天了,佐腾宇坐在窗边,外面已经不亮的天色只映着他一边脸,另一边掩在荫翳里。

安十十头疼欲裂,嗓子里更是火烧似的喃喃:“水……”

佐腾宇立马起身,把她扶起来,给她喂了点水。

安十十这才回了点神智,看到被包扎得鼓起来的右手,隐隐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

佐腾宇小心翼翼的瞧了她一眼,仿佛在顾及她的情绪,微沉着嗓子斟酌道:“医生说没有大碍,好好养着不会留疤,就是……伤到筋骨了,以后不能长时间的操劳。”

安十十心里头明白,她哪能有什么长时间的操劳,不过是以后都唱不得戏罢了。

佐腾宇看着她一直瞧着那包扎的右手,忍不住轻轻的把她搂进怀里,往日里对任何事都自信万分的人,此刻却问了一句:“十十……你不会离开我的吧?”带着微微的颤抖。

安十十心脏跟着一颤,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而后她听到自己飘忽得不真切的声音:“腾宇,我们早点完婚吧。”

孤注一掷,又自私得彻底。

尾声:

一枚炮弹就在郯域左手边炸开,炸得他左耳一阵嗡鸣,他嘶哑的怒吼着冲上前。

眼前的火光交叠,他仿佛又看了那场婚变。

……红色的喜庆从街的那头蔓延过来,郯域朝着结婚的地点跑过去,恨不得此刻自己能插着翅膀飞过去,阻止这一切,他从来都没想过那个丫头会这样乱来。

一瞬间街道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巨大的爆炸在郯域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已经炸开了,强烈的气流掀翻了周围的一切。

爆炸中心那里连带着一干日本高官,还有一个他心心念念想护一辈子的女孩子。

他想起来那时候嫂子说这丫头聪明,让自己多教教她,可是他哪里不知道这丫头聪明呢?

他怕。所以他说:“阿十这样就挺好,别的有我担着了。”

可是那是骨子里生来就带着的东西……

郯域什么都没有牵挂,他比谁都敢豁出命,却也比谁都期待安宁的明天。

突然眼前一阵白光,恍惚间就像那天秋日的日头,身体一阵刺痛,他向后倒下去时,眼前就看到安十十回头一笑,抬眼唱道:“奴家西南采茶去,郎隔远山映日头。”

“阿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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