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會(一)—我知道,她一定會來把我帶走!帶去那個可怕的地方

早安夏天《家長會》

第一章【1990年──香雲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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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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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來的。

我知道,她一定會來把我帶走!帶去那個可怕的地方!

一個星期之前,我就知道她將出現在我面前,這是我不可避免的命運。即使我那麼苦苦哀求,千萬個不情願,我還是逃脫不了我的命運。我對此感到悲慟欲絕,我恨自己只有十一歲,我對我的命運無能為力。

所以,我不得不離開原來的學校。那是一所普通的小學,我原先讀的是四年(1)班。那裡有許多同齡的小夥伴,他們經常嘲笑我,因為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好。每次考試,我明明知道答案,可是卻怎麼也寫不出來。於是,我是班上最後一名。老師說我一定是超級大笨蛋,她把我媽媽請到學校,不知道跟媽媽說了些什麼。第二天,我就沒能去那所小學了。媽媽說我這樣的笨蛋已經被學校開除了。

媽媽把我帶到醫院,她認為我這麼笨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醫生檢查後告訴媽媽,我患了書寫障礙症。當時,媽媽並沒有大哭大鬧,反而面無表情,她的嘴角輕輕一揚,冷笑一聲,似乎這樣的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也對,大概把我生下來後,媽媽就不曾認為我有多麼正常。

媽媽從不愛我。

一個星期前,在我退學在家一個月後,我聽到媽媽在給一個女人打電話。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電話,媽媽叫那個女人把我帶走!

我害怕極了,蹲在角落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些眼淚沒有把我所有的悲傷都帶走,它們在我腳下漫成一條憂鬱的河流。從那一刻,我決定乖乖的。我要做一個乖孩子。

於是,媽媽打我罵我,我沒有哭,我反而覺得內疚,我想一定是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儘管大多時候那都是毫無理由的謾罵和虐打。

媽媽沒有給我留晚飯,我就在自己身上找錯誤——哦,一定是我在外面玩瘋了,錯過了晚飯時間。

我沒有玩具,沒有零食,沒有新衣服……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媽媽的錯。我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所以不該享受這種母愛。

我對這一切逆來順受,我只希望媽媽別讓那個女人來,別讓我去那個地方。

可是,媽媽根本沒有理會我的哀求。媽媽打電話給那個女人的時候,我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她的大腿,我痛哭流涕,懺悔自己的過錯。我知道自己是個特殊兒童,讓媽媽受盡了左鄰右舍的白眼,丟盡了她的顏面,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媽媽,請你不要拋棄我!”

我抬起頭,像個小乞丐那樣苦苦哀求。眼淚裝飾著我可憐的臉龐,可是媽媽只是拿著話筒,厭惡地把我踢開,然後她對電話那邊的女人說道:“哎呀,我真是一天也受不了這個死孩子了!你趕快來把她帶走吧!”

掛掉電話的媽媽趾高氣揚地看著我,她那輕蔑的眼神慢慢地將我的心臟五馬分屍。

我終於知道,對媽媽來說,我只是垃圾,越早扔掉越好,不然會留在家裡散發出腐爛的惡臭。她是一個多麼愛乾淨的女人,她寧願把我和那些發臭的垃圾一起處理掉。

我不是壞小孩。

可是,就是有那麼一些小孩,從出生起就註定不會得到幸福。

幸福,永遠不會來敲我們的房門。

她終於來了。

這天是四月十日,剛過清明節不久,天氣微微涼。天空是灰的,像生了無可救藥的皮膚癬,死皮在自行剝落。天地間一切鮮豔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東西都顯得那麼鬱悒。

我坐在床邊。

衣櫃打開著,裡面空空如也,衣服全被裝進行李包了。

想到就要離開家,離開父母身邊,我充滿了憂傷,同時更多的是恐懼——對那個未知目的地的恐懼。我忐忑不安地坐著,身體都在輕微地顫抖。那兒到底是個多麼可怕的地方呢?我揣測著,我儘量不讓自己去想,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我今天就要到那個地方了……

一輛車在樓下停了下來。那個女人來了。我爬到窗臺上,看到一輛麵包車停在街道邊。那輛麵包車又殘又舊,車門打開後,一個女人走下來。由於角度的緣故,我看不到她長什麼樣,只是看到她頭上盤著老土的髮髻,似乎還戴著眼鏡。

過了幾分鐘,她便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終於看清楚她的臉。大約三十多歲的女人,長相很普通,不苟言笑,雙眼不懷好意地往上挑,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我,嘴唇的兩端向上揚著,似帶著一絲嘲諷。

她問我的名字,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她轉過身去跟媽媽交談。

我看到那個女人的側臉,眼角有一顆難看的黑痣,向上揚起。我頓時覺得有點兒噁心,我的胃不由自主地翻攪起來。

天啊,我將來要跟這樣的女人一起生活!

而且,我清楚地意識到,我不能反抗她,反抗她我會吃苦頭。

和媽媽交談後,女人命令我提起行李,跟她下去。沒錯,是命令。就跟媽媽平時指使我幹活一樣,女人的話更有威嚴。在媽媽面前,女人也敢對我大呼小喝的。媽媽卻一臉的無所謂,甚至,還笑了起來,好像剛剛扔掉了沉重的包袱一般。

我終於要離家了。我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回頭看媽媽。那時候我心中仍存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媽媽會衝過來,抱住我,不讓我離開。可是,媽媽卻在我面前很快地關上了門。

砰——我覺得一扇通向光明的門關上了,從此,世界黑暗一片。

“快點兒!快點兒!”

女人催促著我。透過眼鏡,她瞪視著我,顯得十分不滿。我又看到了她眼角的黑痣,我胃裡的酸液又一陣翻滾。

我們終於下了樓。

麵包車就在面前,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拉開了車門,粗魯地把我推進去。我沒來得及看清車裡的情況,車子便啟動了。因為慣性,剛站穩的我頓時向後倒去,整個人幾乎要重重地撞在車門上。幸虧有一雙手及時地扶住了我。

而後,我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只見好幾張怪異的臉在我的眼前晃啊晃……

我的奇怪夥伴

這是我跟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在那輛殘舊的麵包車上,我們邂逅了。命運註定的,因為我們都跟別的小孩不一樣,所以我們是同類。同類的人們總會在某一天相遇,這就是緣分。

命運安排我們坐在同一輛車上,開往同一個地方。

車子駛起來有點兒顛簸,殘舊的車廂在震動中隨時會垮掉似的。我回頭看了一眼正用手扶著我的那個小孩——年齡和我差不多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個子和我一般高。他正在對我笑。

“我叫小寶。”他自我介紹後,又介紹起車裡的其他小孩,“他是矮仔,這個是啞妹,還有低B瓊,常健康……”

這些小孩的名字都十分奇怪,而且有些人長得也很奇怪。

我看到一個小孩的手腳醜陋地蜷曲著,小寶說常健康患的是小兒麻痺症。坐在我對面的小女孩一直對我嘻嘻地笑,想說什麼,喉嚨裡卻只發出啊啊啊的怪聲。她就是啞妹。叫矮仔的小男孩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模樣,但他其實比我還要大一歲,據說他患的是侏儒症。低B瓊,顧名思義,她是個弱智兒。

這些都是特殊兒童,身體有殘疾,同樣被父母拋棄了。

“那你呢?得的又是什麼病?”

小寶大概看不出我有什麼身體缺陷,於是好奇地問道。他那雙充滿善意的大眼睛令我放下了警惕,我遲疑著說:“我不會寫字……”

“嗯?”

小寶一時沒弄明白,眼睛疑惑地眨巴了幾下。

“醫生說我有書寫障礙……”

“哦。”

小寶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那你呢?”我反問道,“你又有什麼病?”

“我?我沒有病。”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這次換成我困惑地盯著他看了。

“那你怎麼也上車了?”

他對我笑了笑。

“父母不要我了唄!”他輕描淡寫地說。

他試圖掩飾自己的悲傷,但他的眼睛卻已經是溼溼的了。那時候,我覺得他在說謊。他一定也是有什麼怪病,所以才會被父母拋棄。

我們這些棄兒將要被送到哪裡呢?是不是一個人間煉獄,像垃圾那樣被扔進焚燒爐,經過高溫焚燒,最終化為空氣中的塵末消失在這個世界?顛簸的旅途中,我拼命壓抑著高漲的恐懼,而其他小孩顯然也對前景一片迷茫,大家都是一臉惶恐不安的樣子。

城市灰色調的風景在車窗外迅速地向後捲去,而更荒涼的景色在眼前展開。麵包車駛出了城市,正在郊外的道路上奔馳。很快就要到了,那個可怕的地方……

“別害怕,我們在一起。”

坐在旁邊的小寶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我顫抖的手。我接收到他關切的鼓勵,緊張的心情才有所緩解。然後,小寶又掏出藏在褲袋裡的糖果,分給我們吃。

“別怕,不會有事的。”

他安慰著我們,儘管他也和我們一樣緊張。可是,奇怪的是,他的話語似乎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那力量神聖又純潔,輕易地便將車廂裡緊張而又壓抑的氣氛瓦解消散。

從那一刻起,我們便知道小寶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他會成為我們的領袖。

車速慢了下來。

我們情不自禁地望向窗外。周圍一片荒涼,幾乎沒有其他的建築物,除了前方一棟偌大的樓房。

這棟建築物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之中。

我忘記了車子行駛了多長時間才來到這裡,但是我知道,這個地方離市區很遠很遠,至少,對小孩子來說是這樣。

麵包車緩慢行駛時,發動機發出低沉類似野獸嘶吼的聲音。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在大門前停了下來。坐在副駕駛座的女人首先跳下車。小寶之前已經偷偷告訴我,女人姓曾,好像是這兒的負責人。

“下車!下車!全部下車!”

女人拉開車門,板著臉衝我們喊道。我們惴惴不安地下了車,行動不便的常健康因為磨蹭了好一會兒結果被女人直接從車上揪了下來。

“你們以後就住在這裡!”

女人冷冷地說道。

我看見門口上方掛著一塊長方形的牌匾,寫著——香雲小學。

這裡只是一所小學,並不是什麼廢物處理廠,我們這些被拋棄的孩童不會送進焚化爐消滅掉。我想著,久久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我天真地以為,這裡跟我以前就讀的小學並無不同。

可是,我的想法錯了。

我那時沒有注意到,跟以前的小學不同的是,這裡的校門口有一條紅線。很紅,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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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010年──香雲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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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線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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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裡鬧哄哄的。

學生們的吵鬧聲,就像鬼哭狼嚎。空氣中找不到一絲安靜。所有的東西都在被龐大的聲浪撼動著。

高三(1)班的班主任林淼淼平靜地看著她教導了近一年的學生。那些年少的臉龐令她感受到青春的躁動。而一個月後,等到高考結束,他們就要分別了。他們將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過客。

擔任高三年級班主任才兩年的林淼淼對這種悲傷的離別情緒還有點兒不適應。她轉過身,偷偷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她看見窗外的天空異常陰沉,烏雲聚集在城市上空,潮溼的大氣層重重地壓下來,空氣中充滿了水汽,變得格外黏溼煩人。

今天,應該會下雨了吧。

不過,天氣預報並沒有做出下雨的預測。陰天,持續一個星期的陰天,卻沒有下一場雨。詭異的天氣。林淼淼偶爾和同事談及這樣的天氣時,都會不約而同地用上諸如“奇怪”、“詭異”這樣的詞。確實如此,有時候,天氣預報明明預測第二日天氣晴朗,結果,翌日覆蓋在頭頂上的仍然是一片沉重的陰霾。

這種陰天無時無刻不保持著陰險的平靜,壓得人有點兒喘不過氣。

不但黑板,就連講臺的桌面也被水汽濡溼了。林淼淼用抹布擦乾淨檯面後,再次巡視起講臺下吵鬧的學生們。她揚起手:“大家靜一靜!老師有件事情要宣佈!”

教室裡的噪聲頓時低下去了。嬉鬧的學生們開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坐著,大家的目光刷刷地落在林淼淼的身上。她舔了舔嘴唇,才說道:“大家也知道,高考就要到了,為了做最後的動員,我們畢業班級準備開最後一次家長會。從這個星期開始,從星期一晚上到星期五晚上,分成五批,務必請同學們回去告訴家長。”

剛剛安靜下去的教室隨即又微微騷動起來,“家長會”立刻成為同學們交頭接耳的話題。

成績差的學生苦著臉,大發牢騷:“死定啦!如果讓老爸老媽知道我的成績連三流大學也考不上,我還怎麼活呀!”

這樣的學生不在少數,教室裡頓時猶如哀鳴遍野。

而對那些尖子生來說,他們不需要擔憂這樣的事情。家長會純粹是例行公事,他們將得到家長的讚揚和誇獎。也許,他們當中有幾個家境貧困的孩子會擔心考上大學後的高額費用。

當然,這個班裡也有家財萬貫的學生。他們不需要考慮成績如何,不需要考慮大學的費用。林淼淼看到一個男生在得意地跟同桌炫耀他用不著參加高考,因為他那個做房地產生意的父親會把他送到澳洲去,在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大學混上四年,然後戴著“海歸”的頭銜回國,照樣可以混得人模狗樣。

生活往往就是這樣。有些人奮鬥一生,依然窮困潦倒;有些人渾渾噩噩,卻生活富足。

“好了,好了,大家別吵了。開始上課!”

林淼淼制止教室裡的騷動。她讓同學們拿出前幾天發的模擬試卷,開始在黑板上講評。

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巨大的悶雷,整個地球似乎要被劈成兩半了。林淼淼只覺心臟一顫,彷彿被閃電劈中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上的動作。

她轉頭望向窗外。天空比剛才更加陰沉了,更有下傾盆大雨的勢頭。可是,悶雷過後,雨始終沒有落下來。巨大的城市匍匐在烏黑的天空下,每條街道都在戰慄發抖。空氣開始浮動,一陣一陣地疾走在天地之間,操場上的國旗有一搭沒一搭地揚著。

這種天氣,似曾相識……

林淼淼沒有多想下去,她繼續著剛才的講評。突然,教室裡又響起了一陣恐怖的尖叫聲。

“哇啊!”

只見教室靠窗邊坐的學生髮現了什麼,通通尖聲叫嚷起來——

“蟲……蟲子!哇!好多黑色的蟲子!”

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番噁心又恐怖的景象:無數的黑色毛毛蟲爬滿了窗臺,它們蠕動著醜陋又略顯肥胖的身體,拼命地向前爬動著。它們長滿了黑色的絨毛,很嚇人。

在大家手足無措之際,有些蟲子已經爬了進來!

“快關窗!關窗啦!”

女生們尖叫起來,嚇得面如死灰,躲開幾米遠。膽大的幾個男生趕緊跑去關緊窗戶。而那些已經爬進來的黑蟲,或者被踩死,或者被掃帚拍死。被踩扁的屍體流出白色的膿液,像糨糊,看著實在噁心。空氣中似乎一瞬間瀰漫了刺鼻的腥臭。

林淼淼皺著眉頭吩咐其中一個男生把那些蟲子的屍骸掃乾淨,又勸說那些驚慌失措的學生回到座位上。但是,驚魂甫定的學生們可沒有膽量坐回去。因為那些黑色的蟲子爬滿了窗戶,玻璃上黑壓壓一片,看起來實在恐怖。

不得已,林淼淼叫人拉下窗簾,又讓男生們把靠窗的課桌往教室中間靠攏,這才得以繼續上課。

問題比想象中的嚴重。

整棟教學樓的外牆都爬滿了黑色的毛毛蟲,遠遠望去,就像披上了一層濃黑的外衣。誰也不知道這些蟲子從哪裡來的,就算是知識淵博的生物老師也說不出這毛毛蟲叫什麼名字,是否有毒。

這些神秘的生物,彷彿預測到了什麼災難,正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逃亡。

它們企圖入侵整座校園,操場上、校道上、大樹上,它們佔據了一切可棲息的地方。放眼望去,你簡直以為是在上演一部科幻電影——恐怖的外星生物大肆入侵了!它們甚至可能鑽進你的腦子,控制你的思維和意識。

你無力抵抗它們,因為它們數量實在多得嚇人,據保守估計,至少有上千萬條。

其實,從教室裡往外看,看不到任何東西。窗戶上密密麻麻的毛毛蟲把所有試圖望出去的視線都扼殺了。幸好教學樓大廳的玻璃門也被及時關上了,否則那些蟲子一定會源源不斷地湧進教室裡。

然而,從來就沒有密不透風的牆,還是有一些蟲子千方百計地爬了進來。課間去上廁所的女生會大受驚嚇地尖叫著衝出來,男生們會爭先恐後地將出現在走廊上的毛毛蟲踩成肉醬。

所有人都被困在教學樓裡了。校長通過廣播呼籲同學們要待在教室裡,不要慌張,校方已經將情況向上級反映,應該在放學之前就會有部門派人來用農藥毒殺這些蟲子。

結果,在救援人員來到之前,那些黑蟲卻消失了,從校園裡、教學樓裡消失得一乾二淨,彷彿又回到了地底下,只剩下幾十具它們同伴死無全屍的屍體。

誰也說不準兒,它們還會不會出現。

放學後,林淼淼收拾好辦公桌後,走出了教學樓。

她到單車棚取了車,把教案資料放在車前的籃子裡,然後慢慢地騎向校門口。

在門口那裡,她看到班上的幾個女生聚在一起,不知在談論著什麼。女生們沒有注意到林淼淼的靠近,依舊低著頭在打量著什麼。其中一個長得顯眼的女生叫做楚瑜,經常和林淼淼打交道,那女生甚至敢直呼她“喵喵姐”。林淼淼倒是十分喜歡這種把老師當做朋友的學生。

她走過去時,聽到楚瑜在說:“今天早上還沒見到呢,什麼時候時候畫上去的呀?”

另外的女生也充滿了疑惑:“奇怪,學校在門口畫這種東西幹嗎呀?”

“誰知道啊!”

“啊,是不是鬧蟲災的時候畫上去的?因為當時大家都躲在教學樓裡,所以沒發現也不奇怪呀。”楚瑜認真地分析道。

她的推斷得到了其他女生的認同,可是,大家還是沒搞明白“它”出現的目的。

“它”那麼詭異。

“怎麼了?”林淼淼站在女生們身後問道。

楚瑜回過頭,雙眼頓時興奮得直髮光:“喂,喵喵姐,有件事情很奇怪呢。你看,你看!”

楚瑜指向腳底。林淼淼剛低下頭,瞬間便有一股冰冷的戰慄貫穿了她的下腹部似的。

呼吸加快了。

這是什麼呀?!

從左到右,只見一條粗粗的紅線橫亙在學校門口。微薄的光線下,異豔的鮮紅輕微地逐漸氾濫起來,彷彿是一條血河,從某具屍體上流出來的。

林淼淼不由得稍稍往後挪了挪腳步,她舔了舔舌頭,不安的情緒慢慢平復了。

“真奇怪,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喵喵姐你也不知道嗎?”

看著楚瑜有點失望的神情,林淼淼無奈地搖搖頭。

“學校好像沒跟我們老師說過這回事呢。”

“那真是奇怪。”

“是呀!”

林淼淼說著,蹲下身子,她想了想,居然伸出手指輕輕沾起那紅色的液體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這不是油漆的味道,反而有種……血腥味,豬血、雞血,或者人血……她聯想到這一點,趕緊掏出紙巾使勁兒擦了擦那根手指頭。

“是不是跟著蟲災一起出現的呀?”楚瑜又說道。

“可能吧。”林淼淼還是一臉困惑。她聽到楚瑜說:“如果是和蟲子一起出現的,那就更加奇怪了。”

是啊,蟲災本來就是個怪現象,更怪的是蟲子消失後,校門口居然出現了一條紅線。

就像為這座校園定下了某種禁忌……

林淼淼原本猜想這條紅線可能是人為畫上去的,可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因為蟲災的時候大家都留在教學樓裡,沒有人會在那種恐怖時刻跑去惡作劇吧。會不會是外面的人乾的呢?她也覺得這不大可能,因為香雲中學坐落的位置有些偏僻,只有一條林蔭小道通往外面的大馬路,算得上是人跡罕至。

林淼淼思來想去,壓抑又一次不知不覺地徘徊於她的心頭。她喘了喘氣,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了,就在這時,一輛摩托車突然停在她的身邊。

楚瑜叫了起來:“喲,是張Sir哪!”

原來是教體育的張子朗騎在摩托車上。張子朗和林淼淼年齡相仿,在辦公室裡兩個人的辦公桌挨在一起,並且他們還經常在一起聊天什麼的,所以不時有謠傳說他們在發展地下情。自然,事實並非如此,只是學生們無聊時瞎編亂造的八卦話題罷了。

張子朗看了看站在校門口的這些人,納悶兒地問道:“你們怎麼了?”

“張Sir,你看,這裡畫了一條紅線呢!”

順著楚瑜手指的方向,張子朗也發現了那條紅線。

“哦?”他應了一句,好像覺得這件事沒什麼可深究的。他有點訝異地看著大家,“你們就為了這個不回家呀。拜託,只是一條紅線罷了,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

林淼淼覺得也是。

“張Sir說得對,沒有必要為一條紅線大驚小怪。回家吧!你們不要逗留太久了。今天晚上有輪到你們的家長會嗎?”

“不關我的事哦,我的在星期五晚上。”楚瑜回答道。

“可是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批哦。不行,我得先回家通知媽媽了。”一個女生叫嚷著,騎上單車一溜煙兒離開了。其他的女生也不多停留了,騎著單車也離開了。

很快,校門口只站著林淼淼和張子朗了。

摩托車的引擎聲一直響著,排氣管汙濁的尾氣持續不斷地排放在空氣中。林淼淼下意識捂了一下鼻子,她聽到張子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又到了家長會的日子呢。”

“是啊。”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這是她第二次主持家長會。作為一位畢業班的班主任,她經驗尚淺,很多家長對她的教學能力表示質疑,認為她還年輕,挑不了畢業班的大梁。所以去年的家長會開得並不成功,本來是一場動員會,卻差點兒成了一場批鬥會。結果,去年的高考她班上的成績中規中矩,算是完成了任務。

但是,林淼淼還是免不了有些擔心,這次的家長會她會不會又受到家長們的非議呢。

恍惚之間,一句“我先走了”飄進耳朵,林淼淼抬起眼皮,視線中張子朗已騎著摩托車駛進了林蔭道里,倏忽消失在馬路上。

摩托車聲從身邊凌厲地擦肩而過。

騎著單車的少女們抬頭望向張子朗呼嘯而去的身影,那抹年輕的背影漸行漸遠,越發朦朧,與淡灰的地平線逐漸融為一體。再遠的天邊,落日燒著了天空中的浮雲。

暖色的晚霞照在身上,每個細胞都陶醉過去。

“喂,楚瑜,你的家長會是週五那批嗎?我也是呢,真巧!”

說話的是叫郝雪的女生。楚瑜轉過頭。

“最後一批呢,開完家長會就是週末了……”

週末對高三畢業生來說如同虛設。

“唉……別管什麼周不周末了,反正都得在家複習。我媽不知從哪裡蒐集來一大堆模擬試卷,能在高考前做完就算不錯啦!”

“別唉聲嘆氣的啦,高三嘛……”

是啊,高三,九年義務教育的終點站。攥著車票下車的學生們,迷茫地尋找以後的方向。

爭先恐後地上了車,誰知道下一站是不是幸福……

明天那條紅線還會在嗎?

林淼淼一路上不時地被這個問題纏繞著。來到分岔口時,她轉向右,拐入了一條潮溼冗長的舊街。她的家就在這條街上,現在,她和媽媽生活在一起。

樓下有一家水果店。林淼淼停下單車,買了一袋新鮮的橙子,和熟悉的老闆娘拉了幾句家常之後,她把袋子放進車籃,慢慢地推到樓梯間。女人告別的背影保存在老闆娘和藹的笑容裡,稍後,老闆娘對剛走出來的老頭子說:“林老師真是個孝女,一直照顧癱瘓的林媽媽不說,還經常過來買橙子給她媽媽吃呢。這孩子,還記得她媽媽喜歡吃橙子呢。”

老頭子望向那邊的樓梯口,林淼淼正提著水果袋子走上樓梯。

“是啊,真是個不錯的孩子。要是我們有兒子,一定找她做媳婦兒。”

隔得太遠,林淼淼聽不見老人家的交談。她沿著樓梯小心謹慎地走上去,最近老是陰天,所以樓梯十分潮溼,一不小心就會滑一跤,於是她把袋子緊緊地抱在懷裡。

媽媽一直很喜歡吃橙子。

家在四樓。林淼淼掏開鑰匙打開門,她叫了一聲“媽媽”,沒有人回應。她能感覺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慢慢消散。窗戶敞開著,外面老舊的樓房和灰色的天空被框在狹窄的範圍裡,如同一幅沒有上色的畫。

“媽媽。”林淼淼輕聲喊了一聲。

媽媽的面容依舊很慈祥。

林淼淼開始剝橙子。她的指甲很長,輕易地陷入橙子皮裡,橙汁頓時濡溼了她的手指,手心都變得黏溼起來。她在想,人的屍液是不是同樣的黏溼呢?

這種比喻真的有點變態。林淼淼強壓下腦中瘋狂的聯想。她把橙子皮剝掉後,剝下一瓣,放到桌面上。

“媽媽,吃吧。這是你最喜歡吃的水果。”

“對了,今天晚上我要去學校開家長會呢。不能在家陪你了。”

“媽媽,小時候你怎麼都不來參加我的家長會呢?家長會可有趣了,真的,不騙你。”

第三章【1990年──香雲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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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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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40號床。”

“你,41號床。”

……………

冷漠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割裂著房間裡的安靜。這種聲音使我聯想起監獄,或者集中營。我繃直了身子,房間裡的空氣散發著一種汙穢的氣味。這氣味顯得陳舊、腐黴,發瘋似的直往我鼻孔裡鑽。我有點受不了。

其他人大概也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我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們想逃離,卻無能為力。

曾校監,那個女人,用教鞭指著我們的鼻子,分配我們的床位。她就像對待一群待宰的畜生那樣,挑起輕蔑的眼角。眼角的那顆黑痣,忽然讓我聯想到老鼠屎,同樣的噁心。

我們站在房間的前面,誰也不敢動一下。

這是個集體宿舍,一個比普通教室大上幾倍的房間裡擺了近百張床。

整整齊齊。密密麻麻。

宿舍兩邊躲著許多小孩,他們正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著我們。他們都是特殊兒童,從他們怪里怪氣的樣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得出,他們和我們一樣,身體上或者智力上有缺陷。

所以,他們也被送來這裡。香雲小學是一所收容特殊兒童的學校,這座城市或者這個國家,甚至這個世界,只要有父母嫌棄自己有缺陷的兒女了,都可以把他們送來這裡,就像把一袋垃圾扔到垃圾站那麼方便。

他們來這裡多久了呢?而我們又將會在這兒逗留多久呢?

也許,會一直到死!

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充滿了痛苦。我好像掉進了一個黑暗的世界,被囚住了,永遠也逃不出去。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們這類孩子的命運……

酷熱加上龐大的無助感使我的神經接近崩潰。汙濁的空氣幾乎把我的肺都腐蝕掉了,我的身體裡沒有氧氣,沒有靈魂,只剩一具行屍走肉。我也就沒有聽到一個聲音在我面前響起,儘管它是那麼威嚴而響亮。

“你,44號床!”

聲音再次響起,瞬間爆炸開來。我還沒回過神,只覺得手臂上火辣辣的,很痛。我看見曾校監怒不可遏地揮舞著教鞭,下一鞭打在了我的大腿上。我痛得縮成一團,不敢吭一聲。

“你聾了!我叫你去44號床!欠打啊!”

我慌亂地撿起行李包,跑到小寶朝我揮手的床位隔壁。小寶在43號。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

“站好了!”

曾校監冷冷地巡視著整齊地站在床邊的我們。

“我告訴你們,在這裡你們就得聽我的。誰要是不聽話,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你們誰也別想逃走,誰要是不經批准就越過校門口的紅線,將得到嚴厲的懲罰!”

原來那條紅線,把我們囚在這所學校裡。

接下來,曾校監又頒佈了許多校規。我聽得漫不經心,我只需要知道一點:在這裡,必須小心謹慎地生活。唯一的一條校規就是,別冒犯曾校監,別試圖反抗這個學校裡的女王。

站在明亮的光線裡,我卻覺得這個女人全身上下都在散發著黑暗的氣息。黑暗侵蝕了她的內心,扭曲了她的面孔。剎那間,她彷彿是世界上最醜惡的女人。

“那個臭女人!我們繳了這麼貴的餐費,就吃這種垃圾呀?”

曾校監走遠後,小寶才敢罵出聲。他對這裡食堂的飯菜很不滿意,清一色的白菜肥豬肉,白飯又硬得難以下嚥。

食堂跟宿舍一樣,一個大房間裡擺了好多張長桌子,所有的學生都按床位號坐自己的座位。除了我們這一桌,周圍的孩子們都在狼吞虎嚥。顯然,他們對這種難吃的飯菜早已習以為常了,他們就像一群飢不擇食的豬,擠在食槽裡搶食。

而我們也會習慣的,習慣這裡的一切。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我用力地嚼碎嘴裡的飯粒,混著口水吞下去。我的胃好像開始痛起來了。胃和陌生的食物在相互適應對方的過程中,產生了輕微的痛楚。我強壓著胃裡的翻騰,我告訴自己,必須把飯碗裡的食物全部吞下去。

我想我是最勇敢的一個小孩,因為同桌的其他人只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他們寧願餓著。這不是個好主意,飢餓不是小孩子們能輕易承受的。他們都沒有出聲,相互看著對方。小寶嘀咕著晚飯時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這裡的一切活動都必須按照曾校監規定的時間來完成。

曾校監又走了回來。“怎麼不吃飯?”她揮了揮教鞭。藤條的快速揮動與空氣摩擦出可怕的聲響。她怒目瞪視著這些不聽話的小孩。

我們都被嚇到了,就連小寶也很快地撿起碗筷。飯桌上又恢復了一片繁忙的景象。

只不過,仍有一個人膽敢呆坐著。

你不能責怪她,因為她的智力只有四歲,還不懂得無條件服從。低B瓊哭著鼻子,嚷嚷著飯菜不好吃,她要吃蛋糕、布丁,還有果汁。她的哭聲挑戰著曾校監的忍耐極限。

那個女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其他桌的孩子們也望了過來。大家都一臉的擔心。在那些小孩當中,我相信其中也有些小孩跟低B瓊一樣是弱智兒的,但他們不吵也不鬧,即使是四歲的小孩,也會被馴得很乖。

這所小學裡的統治者總有辦法讓你聽話。

低B瓊慘了!

這個仍在大吵大鬧的弱智兒居然發脾氣地將餐桌上的飯菜全部打翻了,這對我們來說的確是種解脫,可我們誰也沒露出欣喜的表情。一場暴風雨的氣息已經把我們嚇壞了。那種嚇人的氣場正從曾校監身上劇烈地瘋湧而來。

只見她臉色鐵青,血脈賁張,整個人彷彿就要爆發了。

當空氣中響起一陣類似悶雷般的怒吼時,我嚇得趕緊捂住了眼睛。我的十根手指頭緊緊合攏在一起,它們足以遮住我的眼睛,令我暫時失明。但我沒有多餘的手來塞住耳朵,那些怒罵聲、慘叫聲、鞭打聲、哭聲,像一種腐蝕性液體強行灌進我的耳朵。我覺得頭腦都灼燒起來了。

很痛,很痛。

“死孩子!你以為這是你家呀!想吃什麼就有什麼啊!”

“臭東西!敢不聽我的話!找死!”咒罵聲,每個字都清晰地砸進我的耳朵。低B瓊的哭聲觸碰了我,仿若烙鐵加身,燒焦了我的皮膚。我躲在視線的黑暗中,屏住了呼吸,身體的顫抖久久不能平息。

眼睛裡溫熱的液體浸溼了我的手指。

我多麼想阻止這一切。別再打了!別再哭了!求求你們!

可是這場鬼哭狼嚎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然後,低B瓊好像被曾校監拉了出去。

食堂裡恢復了安靜。

我不知道低B瓊接下來的命運如何。晚飯後,我們才從其他的小孩口中得知,低B瓊極有可能被校監關進小黑屋了,那是一間黑暗、潮溼、骯髒的屋子,曾經被關過的孩子說那裡還有老鼠、蟑螂在你腳邊爬來爬去,還會鑽進你的衣服裡,可怕極了。

如果把老師們惹急了,就會被關進去。

只要進去一次,你永遠不想進去第二次。

到宿舍熄燈時間,低B瓊還沒有回來,我們猜想她今天晚上得在小黑屋裡過夜了。

我希望老鼠和蟑螂不要欺負她。

熄燈後,宿舍裡一片黑暗,不過大家都沒有睡著。晚飯沒吃飽,實在太餓了,我的胃又絞痛起來。飢餓這玩意兒,你越是想否定它,它便越挑戰你的神經。我睡在床上,蜷縮成一團。我真後悔沒有帶零食過來,而這個地方,只能吃學校分配的食物。除了主餐之外,充其量也只能領到一兩隻廉價的水果,而你吃那些水果的時候,也許會吃到蟲子。

曾校監的辦公室就在走廊的第一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過來巡視。老師站在門口,用手電筒往宿舍裡照了照,沒發現異常情況便離開了。

走廊上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後,睡在對面床的小寶突然掀開了被子。

“三水妹!三水妹!”他叫我。我餓得都沒有力氣理他,懶懶地應了一聲。

“喏,給你!”他小聲說道,扔了什麼東西過來。

那東西掉在我的枕頭邊,我伸手去拿,我摸到什麼東西,這使我立刻精神為之一振,不開燈我也能猜出這是餅乾或者別的零食。

我馬上爬了起來,飛快地拆開包裝紙。是牛奶味的餅乾!我頓時狼吞虎嚥起來。我的食道迫切地消化著這些補充能量的食物,這多少緩解了我胃部的絞痛。我這時才知道小寶剛才躲在被窩裡是在偷偷吃東西呢。

“好吃嗎?我從家裡帶來的。”

小寶像對這裡苛刻的環境早有先見之明似的。我十分佩服他。

我還在吃餅乾,見到小寶忽然從床上跳了下來,他把懷裡的餅乾分給肚子餓得咕咕叫的夥伴們。

他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小孩啊,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也會被送到這裡。他也有什麼缺陷嗎?

“小心點兒,別讓查房的老師發現了哦。”

他叮囑大家後,又利索地爬上床。

吃完餅乾的我看著他,小聲問道:“小寶,你得的是什麼病呀?”

“嗯?”

他看過來,稀薄的月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病。不過,既然被送來這裡,我想我一定是有病吧。”

我還想繼續問下去,不過這時走廊上又傳來了腳步聲,我只好蓋上了被子,那些正在吃零食的夥伴們也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少頃,又是一道刺眼的電筒光在黑暗中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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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010年──香雲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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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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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長會進行得還算順利。家長們並沒有很刁難我,只是提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如此這般,一晃幾天過去,轉眼就到了星期五。

林淼淼經過操場時碰到了張子朗。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對方談起家長會的事情。

“今年的家長會終於快要結束了吧?”

張子朗的神情好像自己也負責畢業班的家長會似的,不過他只是體育老師,沒有擔任班主任的職務。林淼淼看著對方,笑了笑說:“是呀,今天晚上是最後一批。”

“開家長會的時候家長們難應付嗎?”

“一般般吧。張Sir你怎麼這麼關心呢?”林淼淼又笑了一下。

張子朗有點兒不好意思,撓了撓後腦勺。

“不瞞你說,其實我還沒參加過家長會呢。”

“哦?”

“讀書那會兒,父母總是很忙,都沒有參加過我的家長會。所以我從不知道家長會是怎麼樣的,總覺得家長會應該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有趣?才怪!”林淼淼心想這大概就是張子朗很關心家長會情況的原因吧。她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於是對他說,“既然張Sir你對家長會這麼有興趣,不如今天晚上來我們班看看吧。”

“啊,可以嗎?”

“沒關係,反正不礙事,又是最後一晚了。”

“那真是太好了!”

男人高興起來,健康而年輕的臉龐,沾滿了陽光的味道。他身後是一群正在踢足球的高中生,青春的汗水蒸發在午後悶熱的空氣中,視線產生一種海市蜃樓般的幻象。

“我就去看看吧。”

“嗯,那今晚見了。”

林淼淼向他告別,忽然想起什麼,又回過頭:“張Sir,校門口那條紅線還在呢,學校沒有找人清理掉嗎?”

“這個……我不知道啊,你不如去找找校工小李吧。”

“那好吧。”

林淼淼告別已轉身跑到操場上的張子朗,一個人沿著林蔭道朝校工宿舍走去。

校道上人來人往,有男生騎著單車呼嘯而去,長長的劉海兒飄揚在五月的綠葉下。天氣悶熱,她專挑樹蔭濃密的地方行走,儘管如此,不一會兒汗水仍然濡溼了她的髮際。她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又想起校門口的紅線。

很奇怪,那條紅線好像比以前更紅了,像是用血畫上去的。那條紅線經過悶熱天氣的蒸烤,似乎還散發出血腥的惡臭。林淼淼多希望能下一場雨,把那條紅線沖洗掉。

她對那條紅線莫名就有種畏懼感。

這種畏懼“蝸居”在她的心裡,怎麼也驅逐不走。

校工小李就在水龍頭邊洗著臉,他大汗淋漓的,好像剛做完什麼苦力活兒,旁邊還有個清潔桶和拖把。

林淼淼走過去:“喂,小李,校門口那條紅線你清洗掉了嗎?”

小李聞聲回過頭,順手關掉水龍頭。大顆的水珠從他黝黑的臉龐上滴下來,他用手擦了一下臉:“哦,是Miss林呀!你剛才說什麼?”

“我是問校門口的那條紅線……”

還沒說完,小李就嘮叨起來了:“那條紅線是吧?我剛才去洗過了。真是要命!也不知道是誰畫上去的,洗了我半天!難洗死了!”

辛苦勞動的青年人怨聲載道。林淼淼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感謝他一句:“那真是辛苦你了。”

小李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

“沒關係,是我應該乾的。”說完,小李又說,“不過,好奇怪呀!”

“怎麼了?”林淼淼好奇地問道。

小李又擦了擦下巴的水跡,才說道:“那條紅線呀,我昨天才清洗過,今天又出現了!真是折騰人!要是讓我捉到誰在惡作劇,他就死定了!”本來他還想加個“操”字,可是礙於林淼淼就在面前,他嚥了咽口水,把那句髒話吞了回去。

林淼淼也沒說什麼,轉身走了。待她走遠,校工小李又回過身,擰開水龍頭,他把水潑到身上,因為這天氣真的十分悶熱。

確實如小李所說,校門口的紅線洗乾淨了。雖然地上還有些紅液的痕跡,但總算不那麼顯眼了。林淼淼鬆了一口氣,多日來的壓抑情緒也煙消雲散了。她想到今天晚上是家長會的最後一天,心情更加舒暢起來。

天際微暗,黑夜與白天的交接時刻,晚上七點多鐘,街燈還沒亮起來,這條城市的主幹道算不上有多繁忙。林淼淼騎著單車,披著微暗的夜色駛往學校。

黃昏落日,倦鳥歸林。美麗的畫面正在捲起,大自然的手慢慢地將墨水擴散成深濃的夜色。遠處的天邊,幾顆星星偎依著月亮,淌著大顆的清淚。

剛轉過下一個路口,林淼淼便看到班上的楚瑜正在向一輛小汽車揮手道別。

“那是誰呀?”她騎過去笑著問。

“戴菲菲呀。”楚瑜回頭見她,也一笑。

“哦。”

林淼淼記得戴菲菲家裡很富裕,爸爸好像是個房地產商。

兩個人一起騎著單車。

“老師,你知道嗎?戴菲菲喜歡葉爍呢!”

“啊?真的?”

“是呀,她還打算今天晚上就跟葉爍表白呢!”

“那不是很好嗎?”

“可是她太膽小啦!”

林淼淼笑了,她想起那個叫葉爍的男生,身高一米八幾,球踢得不錯,喜歡貝克漢姆,上課時愛偷看兵器和汽車雜誌。他呀,因為長得太高,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因為長得太高,搞衛生時總做一些“高難度”工作;因為長得太高,做早操時隨便往後一望就能看見他那張帥氣的臉。

他的確很受女孩歡迎。

這就是少女最純潔的初戀啊!

整座校園安靜極了。教學樓裡漆黑一片,只有二樓的一間教室還亮著燈。

由於明天是週末,所以除了來參加家長會的人,便再無其他人。

濃烈的夜色緊緊地包圍著這座校園,空氣中大團大團亂畫的黑線,交錯成一張龐大的鐵網。

囚住了,便逃不掉。

家長們已經到齊,坐在教室裡相互交談。誰沒有注意到,一場危機已經盛大地降臨這座校園。人世間最齷齪的仇恨、邪惡、絕望在夜色裡洶湧地流淌,黑暗的河水漫過這片與世隔絕的地域。

黑暗中一雙雙窺視的眼睛,血紅血紅。

不是沒有人注意到,有家長好奇地說道:“怎麼?全校只有我們在開家長會呀?”

別人的回答消除了這位家長的疑慮:“沒辦法嘛,誰叫我們是最後一批呢?”

對危險的感知於是又鬆懈下去了。家長們愉快地交談著,而學生們也聚在一邊,聊起年輕人的話題。

“《蟲師》真人版你們看過了嗎?超讚啊!”

說話的上官謙是個狂熱的動漫迷。

“看了!看了!小田切讓扮演的銀古真帥!”

喜歡動漫的人不在少數,郝雪也是其中一個。

“切!我還是覺得動漫更好看,真人版一點兒也沒有拍出原版的那種味道。”

端木村總是喜歡發表跟別人不同的意見,並且喜歡讓別人進入他的陣營,於是他轉過頭,跟葉爍說:“你覺得呢?”

“我?我又不愛看這些東西……我覺得巴薩對皇馬那場比賽真是世紀大戰啊。”

“人家又沒跟你說足球!”端木村轉過頭問楚瑜,“那楚瑜你覺得呢?”

“足球我不太懂啊!不過我喜歡巴薩的梅西!”

“我問的是《蟲師》啦!梅西你個頭!”端木村差點兒沒被窘死。 “不問你們啦!”他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時間在流逝,就快八點整了,Miss林還沒有來。

此時,林淼淼正停下單車,往教學樓這邊走過來。

在她到來之前,三年(1)班教室裡的學生和家長正在興致勃勃地聊天以打發時間。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交談,教室的角落坐著兩個略顯落寞的身影。

那是叫做曹雲海的男生以及他的媽媽。

不合群的母子倆坐得遠遠的,不與人說話,相互也不聊天,只是呆坐著。他們對周圍的人和聲音似乎都不感興趣。但是,他們偶爾偷瞄過來的目光洩露了他們真正的心情。

其實他們也想和大家一起談笑風生的啊,只不過……

他們太自卑了。

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曹雲海的家境並不富裕,甚至可以說十分貧窮,這從他們母子倆的衣著就可以看得出來。曹媽媽穿著老土又陳舊的衣服,不太整潔。她的頭髮略顯凌亂,雖然好像為這個家長會做了精心打扮,但與其他家長相比還是遜色不少。

她剛進來的時候就被戴太太誤以為是清潔阿嬸,被吩咐掃乾淨門口那一塊骯髒的地方。這個小小的誤會已經掐滅了她和其他家長交流的慾望。畢竟,她和他們的身份地位都有著不小的差距。

曹雲海同學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發。

他從來都不合群。高一剛入學時,曹雲海的情況還不至於如此糟糕,雖然寡言少語,但也沒有人以此排斥他。一個貧窮的同學對大家來說實在不需要大驚小怪,真正令他遠離同學的事件發生在高一下半學期的體檢中,楚瑜從男生口中聽說了一件頗為尷尬的事情。

體檢稱體重時,一般要求只穿著內衣褲。據說曹雲海當時是光著身子在男生們面前稱體重的,因為他窮得連一條底褲也穿不起。大家都這麼說,臉上帶著無比輕蔑的嘲笑。

自此以後,幾乎沒有人願意接近曹雲海了。

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因為貧窮而排斥別人,證明我們的價值觀出現了問題,難道不是嗎?可是整個社會的風氣如此,我們也只能隨波逐流。

但是,貧窮也好,富有也好,災難只會一視同仁。

血,流出來了。

鮮紅的液體慢慢地從堅硬的水泥地裡滲出來,它們尋找著水泥的細微裂縫,以不可阻擋的態勢,在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漾開。慢慢的,它們相互糾纏在一起,連接了首尾。

一條粗粗的紅線重新出現在校門口。

黑夜遮掩了它。它像戴著面具,靜靜地橫亙在那裡。

這個變化,教室裡的人當然沒有注意到。

家長會順利地進行著。林淼淼跟家長們討論起高考前的複習、心理調整,以及志願填寫。

家長們也問起兒女們的成績,以及考上大學的機會有多大。得到答覆後各自露出或驕傲或沮喪的神情。

如此這般,家長會開了近一個小時。

掛在黑板上方的時鐘即將指向九點鐘。

體育老師張子朗依舊坐在教室後面,家長會開始時他便坐在那裡了。有些學生對此感到奇怪,畢竟這次家長會好像跟張Sir沒有什麼關係,但有人隨後想到張Sir可能是為了Miss林才出現在這裡的。

那麼關於他們正在發展地下情的謠傳可能就是真的啦?

張Sir靜靜地審視著教室裡的人,他臉上飄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參加家長會,心裡十分複雜。

總覺得今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似的。他再次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指針慢慢地指向了九點整。

那一瞬間,靜謐的校園突然響起一陣詭異的鈴聲。

之所以說詭異,因為上課鈴聲並沒有設定在晚上響起。這所學校沒有晚自修,今晚也沒有特別的事情,怎麼會響鈴呢?林淼淼對此感到萬分疑惑。

她中斷和一位家長的交談,走到窗邊。夜色籠罩的校園顯得那麼孤寂,唯獨刺耳的鈴聲在孜孜不倦地攪碎這片沉重的死寂。放眼望去,沒有一個人影。學校裡只有這間教室還亮著燈。

是上課鈴出故障了嗎?

鈴聲持續了約莫一分鐘便停了。聲音消失,寂靜又完整了。黑夜繼續壓逼著校園。

真是一件怪事。

林淼淼暗自嘀咕著,從窗邊走回來。她打算儘快結束這場家長會。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越快結束越好。她覺得一股無形的恐懼莫名地在心頭盤旋。

手心居然出汗了。

林淼淼剛坐回到椅子上,突然——身後的電視機開啟了。

供教學用的電視機,在黑板兩邊的牆上各裝了一臺。這是學校一年前剛購置的,除了放一些教學音像,很少用。但是,這時……它卻自動開啟了。

剎那間,教室裡的空氣停止流動。大家都沒有出聲,形成一種難以言語的默契。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電視機上。畫面很黑,就像處在一個黑暗的世界裡。一團悽慘的白光照出一個女人的腦袋,她慢慢地抬起頭,現出蒼白的臉龐。從長相來看,女人的年齡在四十歲左右,眉毛輕蹙,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她的眼角有一顆黑痣,隨著眉毛而上揚。

“是誰呀?校長嗎?還是教務主任?”有家長終於忍不住問。

“不是呀!我沒有見過這個女人!”林淼淼跟大家一樣困惑。

“電視裡怎麼出現這樣一個陌生的女人呀?”

“真怪哦!”

學生們也相互議論起來。

電視裡的女人像是在注視著教室裡的每一個人,直勾勾的眼神,眉毛微微顫動著。而後,她慢慢張開了嘴巴。她在說:“不准你們越過校門口的紅線!”

一字一句都那麼清晰,宛如命令。

所有人的心臟都不由自主地縮緊了。大家面面相覷,一絲惶恐與不安通過眼神相互交流。

空氣彷彿被掏空似的,有些窒息。

“什麼嘛?你以為你算老幾呀?敢命令我們?”

端木村不滿地衝電視機裡的女人嚷嚷起來。按照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聽從一個陌生女人的吩咐。他認為這個女人肯定是精神失常了。

“不准你們越過紅線!不然,你們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女人又重複了一遍。

她的聲音陰冷得很,就像一群蟲子刷刷地從電視機裡傳出來。徘徊在身邊的陰涼空氣和寂靜已然扭成一股死亡的氣息,在令人喘不過氣的環境裡,電視機裡那雙陰鷙的眼睛依然在幽幽地注視著你。

林淼淼站起來,身子太過僵硬,她聽到骨節發出嘎吱的聲音,好像骨頭全碎了。她強忍著心中的恐懼,走過去,踮起腳,把電視機關掉了。

電視機裡的女人就此消失。屏幕全黑了。

呼——

深深的驚悚混雜著肺部裡壓抑已久的空氣呼出體內。

大家緊繃的神經才鬆下來沒幾秒,電視機居然又開啟了!

不過,出現在電視機裡的不再是那個陰森的女人,而是一個年輕的男人。

這個男人,很多人都認識。

“這不是校工小李嗎?”端木村指著電視機叫了起來。

“什麼嘛?原來是他在搞鬼呀!”

真是這樣子嗎?

只見電視機裡的小李處在同樣黑暗的背景下,他的臉被幽微的白光照得十分蒼白,額頭、眉毛,清晰可見。他顯得十分沮喪,像十惡不赦的罪人,嘴唇因悔恨而扭曲著,乾裂的嘴唇沁出一絲鮮血。

他的聲音有點兒發抖,但話語仍算清晰完整。

“我叫李安,今年三十一歲,我在香雲中學做校工……今天是2010年×月12日,我將在今晚死去。因為我無意中越過了校門口的紅線……我冒犯了禁忌,所以死亡是對我的懲罰。”

越過紅線就會受到死亡的懲罰,是這樣子嗎?

可是,林淼淼記得今天傍晚時校工小李明明已經把那條詭異的紅線洗掉了。

莫非它又出現了?

她早就感覺到那條紅線的存在不大尋常,但是,如果說越過紅線就會死掉,這也太荒謬了吧。這是個信奉科學的社會,怎麼會出現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的事情呢?

當小李語畢,電視機又自動關掉了。眾人一臉茫然。

“Miss林!這是怎麼回事呀?”

戴太太大聲叫她,把她從漫無目的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我們不是來參加家長會的嗎?現在這些又算什麼呀?還嚇唬我們別越過紅線呢!搞什麼鬼啊!”

戴太太帶著點兒斥責的語氣質問著。剛才發生的一切起初令她措手不及,但是冷靜下來後,她又覺得可笑。什麼越過紅線就會死?還有個“托兒”現身說法?這跟那些拙劣的電視推銷廣告一樣白痴。

“好了!Miss林,沒其他事就散會吧。我可不想在這裡瞎折騰。我很忙的呀!”

一個有錢人的時間總比別人的寶貴。

林淼淼不好意思再耽擱下去,反正接下來也沒有特別重要的內容,她只好宣佈家長會就此結束。家長們立刻迫不及待地拉著兒女離開教室。

學校裡實在太安靜了,令人不想多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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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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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家長會怪怪的……”張子朗和林淼淼一起走下樓梯時,他這樣說。因為後來出現的狀況實在有些詭異。“那個怪女人是誰呀?怎麼會出現在電視裡?還有校工小李,他居然咒自己會死。”

“嗯,這個我也不清楚……小李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不會吧?”張子朗露出吃驚的樣子。

漆黑的樓梯間,感覺得到他的呼吸也沉重起來。

林淼淼開始了她豐富的聯想:“弄不好那個女人把小李殺死了,強迫他拍下那樣的錄像。”所以,這是一件謀殺案,兇手故弄玄虛,但是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呢?那個女人是不是要把他們全部殺死在學校裡?

就算那個女人手中有武器,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幹掉吧?當然,除非那武器是一把槍就另當別論了。在美國發生的校園槍擊案在這裡也不是沒有可能上演。

不過,這極有可能只是林淼淼她毫無根據的想象而已。

而且,很快便證實,她剛才的想法完全是錯誤的。因為他們剛走出樓梯間,便看見校工小李從操場那邊走過來。藉著路燈暗黃的光線,確實看到和電視裡一模一樣的臉。

他根本沒死嘛!

發現電視機裡的男人正活生生地走過來,家長們也停下腳步,齊齊注視著他。

小李發覺每個人都在注視著自己,心慌起來。他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確定沒有異常才小心翼翼地問張子朗什麼事。

“嗯?你不知道嗎?你剛才上電視了!”

“啊?!”小李第一反應就是抬頭四望,聽張子朗那麼說,他還以為某個電視臺的攝影機正藏在什麼地方*著他呢。但他除了看見周圍密密麻麻的黑影,便無所獲。

“我怎麼上電視了呀?”

小李疑惑的表情讓眾人心中納悶兒。即使聽張子朗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他仍然堅定地搖搖頭,否認自己拍過那樣的錄像。

“我不可能會咒自己吧?再說,我不是活生生地站在這裡嗎?”

說得有道理。但是,這麼多人也不可能看錯呀,電視機裡的男人明明就是他呀!

難道他患了失憶症,忘記自己曾經拍下那麼一段錄像?這似乎也不合情理呀……電視機裡的小李明明說今天是2010年的×月12日,這正是今天的日期,說明他是今天拍下的錄像。才一天的工夫不可能忘掉今天的事情吧

事情越發詭異起來。

夜風吹過,帶走每個人的體溫。

“不如一起去校門口看看吧?”張子朗提議道,“如果那裡真有紅線的話……”

真有紅線,要不要越過去呢?

當然要越過去……前提是第一個越過去的人毫髮無損。問題在於,誰第一個邁出腳步?

危難面前,我們總是缺少自告奮勇的第一人。我們屈服於我們的懦弱,我們習慣於漠視別人的苦難。於是,在公交車上遇見竊賊時,我們通常轉過身去,裝作沒看見;在看到前方的老太太摔倒在地時,我們選擇離開,沒有人選擇做第二個“彭宇”,因為第一個栽得夠慘了。

我們就這樣,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醜陋,更加邪惡。

粗粗的,宛如一具拉長至變形的屍體橫在地上。

它鮮紅鮮紅的,與這深黑的夜對峙著。

出現了。紅線。校門口的燈光清楚地映出它的存在。它橫在眾人面前,仿若一個巨大的驚歎號,警告著人們。

“別越過紅線!不然你們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陌生女人猙獰的聲音又在耳邊迴盪似的。它穿透了夜晚神秘的寂靜,不斷增強,像一場噩夢朝四周擴散開。每個人都死死地注視著地上的紅線,神情緊張,一股墓穴般的寒氣團團包裹著這群弱小的肉體。

“哇——真的有一條紅線呢!”

是戴太太的聲音,帶著一絲嘲諷。至今,她始終認為這是一個拙劣的惡作劇。但是,她並沒有大膽地走過去。也許她認為靜靜觀察事態的進展最為妥當。

“小李。”林淼淼轉過頭對校工小李說,“今天下午你不是把它清洗掉了嗎?什麼時候又出現了?”

“不知道啊!”小李顯得很生氣,罵道,“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在搞鬼!媽的,想累死我啊!”

說著,他居然跨出了腳步。

“小心!”

張子朗緊張地叫了一聲,嚇得小李一隻腳停在半空中,不敢放下去。

“怎麼了?張Sir?”

“你忘了?電視機裡的女人警告別越過紅線呢!”

“我看八成是開玩笑的吧!”小李不確定地說。剛才的家長會他並沒有在場,所以無法體會到電視機裡的女人有多麼詭異和邪惡。不過,聽到張子朗的警告,他也沒有邁出腳步,那一隻腳仍停在半空中。

這真是可惜,只要他走出去了,便能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惡作劇。

他應該出去的。因為他已經有此打算,因為他只是一個卑微的校工,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他比在場的人更應該出去。他的命不值錢。

“我說張Sir你就別嚇人了。什麼紅不紅線的?都是嚇唬人的把戲兒嘛。對了,你叫小李,對吧?”戴太太露出一絲虛偽的笑容,看著小李,裝作誠懇地拜託道,“小李同志呀,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的司機把車停在外面了,你幫我叫他過來好嗎?”

“這個呀……”小李面露遲疑。

其他家長也忙著勸說道:“哎呀,小李,就發揚發揚助人為樂的精神啦,你不會真的害怕紅線吧?那都是唬人的啦!”

“對呀!對呀!看你一個小夥子年紀輕輕的,居然還害怕呀?”

大家都形成了某種默契,把這個小夥子推出去當試驗品。

儘管林淼淼和張子朗明顯地感覺了到家長們的不良意圖,可是他們也只能一聲不吭。他們不能確定紅線是否真存在某種魔咒呀,如果出面阻止,恐怕也會被家長們嘲諷一番吧。

抵不住家長們的嘮叨,小李把心一橫,衝了出去。

他已經越過紅線了。

“小李,你……你沒事吧?”

戴太太關切地問道,她並不是真的關心這個小夥子,只是她有必要知道他此刻的生死,換作任何時候她對這種身份卑微的小人物都抱著蔑視的態度。

看起來,他沒有出事。

只見小李回過身,大鬆一口氣的樣子。

“哈,我沒事!沒事!”

他興奮得就像剛進行了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賭博,並且大獲全勝。

“我就說吧!什麼紅線根本就是騙人的嘛!”

戴太太得意地笑了。彷彿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智者,至少比這裡的其他人都要精明。她一邊嚷嚷著司機把車開到哪裡去了,低下頭撥手機,一邊邁出腳步。

她的腳剛要跨過紅線時,忽然身後一隻手把她拉住了。

“別出去!”

張子朗硬是把戴太太拉了回來。

“張Sir你幹嗎呀?!”戴太太回頭怒斥道,一把甩開了張子朗的手。

不過,她的另一隻手很快又被人抱住了。女兒戴菲菲滿臉驚恐,像嚇破了膽似的,身子顫抖得十分厲害:“媽咪!媽咪!我怕!好嚇人啊!”

“傻丫頭,你怕什麼呢?”

“小李……小李他……他……”

戴菲菲的臉白如紙,她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指,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喉嚨像是被什麼哽塞住了一般,太陽穴驚恐地跳動起來。受到極度驚嚇而產生的痛楚,彷彿正在撕裂她的臉,扭曲她的五官。

小李怎麼了?

儘管還沒來得及看,但戴太太已然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兒。

所有人都在後退!

他們都在畏懼,步步後撤,好像校門外有個異常可怕的怪物,正在逐步逼近。

那些蒼白的臉被恐懼扭曲得不成樣子,在戴太太看來,他們更像怪物。但他們不是。他們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尖叫聲沸騰在喉嚨處,彷彿隨時會爆發出來。

他們注視的,是自己的身後。

戴太太聽到身後傳來一種像是從地下傳來的聲音,越來越響,無情地壓迫著她的皮膚和耳鼓。她甚至覺得那聲音裡帶著腐爛的味道,令人反胃。

她戰戰兢兢地回過頭。

漸漸移動的角度裡,她看見校門口有個人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那是小李,不是什麼怪物啊。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

戴太太猛然瞪大眼睛,好像腦袋被砸穿了,血紅的眼球快要蹦出來。那一刻她叫不出來,用盡全力才勉強後退幾步。在她面前,七孔流血的小李正踉踉蹌蹌地跌過來。

戴太太沒有看見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只看見剛剛還好端端的小李這時卻處於臨死狀態,嘴巴在吐血,那一大團血紅的東西從他嘴裡飛出來,像邪惡的雨,飛濺得到處都是。他沒有任何外傷,但是血卻瘋狂地從他的身體裡湧出來,止都止不住。他的臉已經慢慢變成死魚的色彩,在極度的恐懼中他的瞳孔慢慢縮小。但他依然堅持著,從喉嚨深處發出含混不清的慘叫,他朝戴太太走過來,伸出雙手,彷彿要掐死她似的。

其實他更像在求救。

“救……救我……救我……”

他就要死了,鮮血在他的嘴角、下巴結成血塊。

“哇啊啊啊啊——”

戴太太嚇得癱倒在地,嘴巴痛苦地扭曲著,大叫出來。

“救我……”

血幾乎流盡了,無法再提供給他生命的能量。小李在發出最後的一聲呻吟後,頹然倒地。即使當他慢慢地閉上眼睛的時候,他的手仍然本能地抓住戴太太的腳。這使得戴太太再次發出絕望的尖叫,她拼命地掙脫,終於又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只是一隻鞋子掉了,被死去的小李緊緊地抓在手裡。

“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

戴太太瘋狂地朝眾人叫嚷著。她要知道真相!知道在小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對了,他剛剛越過了紅線!

那個女人說過,越過紅線的人都會……死!

“戴太太,你冷靜點兒!冷靜下來,好嗎?”

林淼淼走過去安撫戴太太,越過戴太太的視線又有意無意地瞥見倒在地上的小李的屍體。林淼淼覺得心臟驚恐得無法正常跳動了。

嚇壞了的戴菲菲只是一味地在旁邊哭。

就在這時——巨大的恐懼包圍著這群無助的人們時,寂靜的校園裡再次響起那個低沉可怕的聲音。

聲音是從廣播喇叭裡傳出來的。那個女人陰森森地說道:“不准你們越過紅線!否則,你們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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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990年──香雲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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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條校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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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地獄嗎?

是吧。肯定是!所有的老師都是凶神惡煞的牛頭馬面!那個曾校監簡直是操控人生死的閻羅王!

我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生活著,但是,這仍然不能讓我們好過。

我們害怕曾校監的那條教鞭,它打在身上的滋味兒,可真不好受。雖然在家裡我也經常被媽媽打,可是曾校監比媽媽更可怕。

在這所小學裡,曾校監唯一善待的不是人,而是一隻貴婦狗。那隻狗長得跟它主人一樣,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只要它願意,便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你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上一口。疼得你哇哇大叫了,它才搖著尾巴揚揚得意地溜開。

你如果膽敢冒犯它,就如同冒犯曾校監。

“總有一天,我要把它宰了!正所謂狗肉滾三滾,神仙都站不穩啊!”小寶做抹口水狀,我樂得撲哧一笑。

“快睡吧,被查房老師發現了可不得了。”

現在已經是熄燈時間,宿舍裡很安靜,所有人似乎都已入睡。如果查房老師就在門口,應該聽得到我剛才的笑聲。被聽到了,可能會被抓去小黑屋。我不敢去那裡。因為低B瓊在那裡待了一夜後,就再也不敢鬧彆扭了。那裡一定很可怕吧。

然而,我的擔心其實大可不必。

“查房老師不會再來了。”小寶語氣篤定地說道。在這段時裡間,他已摸透了學校裡的一些規律。譬如說,查房老師只會巡三次房,曾校監每天都要睡一個小時的午覺,郵遞員每個星期一都會來……

小寶忽然有點兒興奮地說:“我聽郵遞員叔叔說,走出校門口不遠,就有一個公交車站,只要坐上公交車,我們就能回家了。”

“千萬別!”

說話的不是我。我也被嚇了一跳,翻過身,看見另一張床的常健康正看過來。原來他也沒有睡著啊。

“不能越過紅線的!曾校監說過,越過紅線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呀!”

“放狗屁!我才不相信她能把我們怎麼樣呢!最多被關進小黑屋唄!”小寶不屑一顧地說道。

“不一定呀!”

又有一個聲音插進來。說話的是一個早我們入校的孩子,他長得很胖,我們都叫他小胖。小胖可能得的是肥胖症,因為在學校半飢餓的生活中,他的體重卻絲毫沒有降下來。

小胖應該也沒有睡,一直在偷聽我們的談話,他終於忍不住插嘴是因為他要告訴我們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就在一年前,有個叫小強的孩子越過了紅線,他跟你們一樣,想跑到公交車站搭車回家,可是,他有隻腳是瘸的,跑不快,半路就被曾校監抓回來了。第二天,他就死了。”

“啊?怎麼死的!”小寶緊張地追問道。

小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強被曾校監抓進小黑屋後,還被曾校監打得很慘,他的慘叫聲吵得我們整天都睡不著覺。到了後半夜,他也不吵了。第二天我們才知道他死了。大家都說,是曾校監把小強打死的!”

“啊?!真的啊?”

我頓時產生一種悚然的感覺,同時為小強的悲慘遭遇深表同情。

小寶卻對小胖的話表示質疑:“你不是嚇唬我們的吧?小強被打死了,曾校監怎麼沒被**抓去呀?!”

“很簡單呀,因為我們都是沒人理的孩子……”小胖悲憤地說,他的呼吸那麼沉重,默默地隱藏在幽幽的黑暗中。“就算我們被打死了,也不會有人理的。只要曾校監跟外人說我們是病死的,便沒有人會懷疑。那些爸爸媽媽恨不得我們就這樣消失掉呢,誰叫我們是他們的負累。”

“不會的!我媽媽就不會這樣!”小寶堅決地否定道。

他不相信,會有父母狠心到拋棄自己的孩子。

只聽小胖冷笑一聲:“那麼,小寶,你怎麼會被送到這裡來?不是你媽媽不要你,你才會在這裡的嗎?”

“才不是!我媽媽……媽媽一定是不知道這裡的情況……對,一定是這樣!她也是被曾校監騙了,她知道後一定會接我離開的,很快就會的……”

他說著,似乎陷入了自己甜蜜的幻想中。

但是,這樣的幻想會不會太渺茫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敢確定。他需要別人來幫他確定自己的想法,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詢問起我。

“三水妹,是這樣吧?我們的媽媽一定會過來把我們接走的……對吧?”

我遲疑了片刻,才點了點頭:“嗯嗯。我相信我媽媽很快也會來把我接走的。我們不是沒人要的孩子!”

我愛我的媽媽。她也愛我。

我帶著這美好的願望,甜美地入睡了。

黑夜不再可怕,一眨眼的工夫,它就過去了。清晨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那溫暖的觸覺就像母親的手在撫摸。我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已經是早上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中,有幾朵寂寞的白雲飄浮著。

宿舍裡很靜。這是不該出現的情況。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大家都在忙著刷牙洗臉,周圍應該很吵才對,可是,為什麼這麼安靜呢?靜得人心裡都毛毛的。

糟糕!

我猛地叫一聲,直接從床上跳起來。

看看時間,已經七點半了。我遲到了!怪不得宿舍裡一個人也沒有!大家恐怕都在食堂裡吃著早餐呢!

我暗暗叫苦,匆匆穿好鞋子,一邊埋怨著沒人叫醒我,一邊衝出走廊。

廊那邊曾校監的辦公室開著門,這說明有人在裡面。我立刻放緩了腳步,一種會被發現的恐懼心理令我的心跳和呼吸都急促起來。越靠近辦公室,我的腳就哆嗦得越厲害。如果被曾校監發現了,我可能會被打得很慘……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會!

我蹲在辦公室的門口,把心一橫就衝過去的想法始終沒有勇氣實施。

曾校監好像在跟誰通電話。我聽到小寶的名字。

沒錯,那是小寶的媽媽打過來的。

小寶的媽媽沒有忘記他!

我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大起膽子,慢慢地探出腦袋。

幸好,曾校監正背對著門口,手拿著話筒,跟電話那頭的人交談。

“放心,吳小姐,我會遵從你的吩咐,好好看住小寶的。”

確實是小寶的媽媽打電話來了!

為什麼不讓小寶接呢?這個曾校監又在耍什麼詭計!我生氣地握緊拳頭。不料,曾校監像是察覺到什麼,回過頭來。我趕緊把頭一縮。

好像沒有被她發現。

我不敢再逗留下去,趁曾校監再揹著身交談時,我趕緊躡手躡腳地溜了過去。一切都很順利,當我跑進食堂時,監管老師正在和廚娘閒聊著,沒有注意到我。我迅速地插進那長長的排著隊領取早餐的隊伍中。

早餐一如既往的清淡無味。我端著稀飯和饅頭走回到自己的餐桌座位上。看來沒有人知道我遲到。小寶也不知道,他以為我早就醒了,所以沒有發現我當時仍賴在床上。

我把剛剛的發現告訴了他。

“你媽媽來電話了。”

“真的?!”小寶又驚又喜,喝在嘴裡的稀飯咕嚕一聲吞進胃裡。“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他抓住我的手迫切地問道。

“就在剛剛……在曾校監的辦公室裡,我聽到她叫電話那頭的人吳小姐。”

“沒錯,沒錯,我媽媽就姓吳!”小寶兩眼發出異常的光亮。他忽地站起來。我弄不清他要幹什麼,但是我還是謹慎地把他重新拉回到座位上。

你想幹嗎呀?”

“我要去接媽媽的電話呀。”

“別去啊!”

“為什麼?”

“就算你去,曾校監也不會承認你媽媽有打電話過來的。再說,你要是去了,把我供出來怎麼辦?曾校監不就知道我遲到了?我……我……”

“放心,我不會供你出來的。不過,你遲到了?”

“嘻嘻!”我撓著腦袋傻傻地笑了,“不要跟別人說哦。”

“放心!放心!一定!一定!我們是好兄弟嘛!”

“去你的!我是女生啊!要做就做姐妹!”

“好好!我們是Twins!我叫阿嬌,你叫阿Sa!”

“為什麼我叫阿Sa?”

“因為你傻傻的嘛!”

他這麼一說,同一餐桌的其他人都大笑起來。低B瓊笑得連稀飯都噴出來了,她指著我哈哈大笑:“阿Sa!阿Sa!你比我還傻!”

“呸!呸!你才傻呢!”

我也笑了。

突然,身邊的小寶,再次站了起來。

“怎麼了?阿嬌?”我揶揄道,又惹得大家一陣爆笑。

不過,這笑聲沒有維持幾秒鐘,大家隨即噤若寒蟬。因為曾校監這時正從門口走進來,而小寶從餐桌前離開,朝她走過去。我看到曾校監的眉頭皺了起來,眼角那顆黑痣又上揚到一個可怕的角度。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自從來到這所小學後,它便總是伴隨著我。所以我讓自己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現在這種對危險的直覺又籠罩了我,就像落入水裡的一滴墨汁,隱隱的不安迅速在我的胸中擴散開。

小寶正向一個惡魔走過去啊,他明明知道的……

那個惡魔即將在我們面前露出猙獰的面孔。她的雙眼向上斜著,雙手叉腰,那不可一世的姿態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恐怖氣息。即使隔著這麼遠,我仍能感覺得到那些最原始的暴力和野蠻在空氣裡發酵腐爛。

小寶慘了……

儘管因為距離太遠而沒能聽清楚他和曾校監的對話,但顯然曾校監被激怒了,她向我們這邊瞪視過來,露出想要揪出反叛者一樣的表情。我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過去。

幾秒鐘後,我聽到門口那邊傳來怒罵聲。

小寶倒在地上,好像是被曾校監推倒的,但他很快又站了起來,仰起頭,毫不畏懼地回應著曾校監的眼神。他大聲地質疑道:“為什麼不讓我接媽媽的電話?那是我媽媽打來的!”

“我告訴你!你媽媽沒有打電話來!”

曾校監攥緊了手中的教鞭。教鞭在空中輕微地顫動著,蓄集著兇殘的暴力,隨時一觸即發。

“她打來了!我知道!我就知道!”

小寶依然毫不退縮。

“我說過!她沒打來!我說沒打來就是沒打來!小兔崽子!竟敢在我面前嚷嚷?!把手伸出來!”

“讓我打電話給媽媽!”

“把手伸出來!”

見小寶不肯聽從,曾校監朝旁邊的老師使了個眼色。那位老師識趣地走過來,用力地抱住小寶,不讓他反抗。隨後曾校監使勁兒把小寶的手拉了出來,揮起教鞭,狠狠地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沉悶又真切的鞭打聲,令食堂裡的人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我痛苦地閉上雙眼,我感到內疚,如果我不把看到的事情告訴小寶就好了,他現在就不會受到皮肉之苦了。我想用手捂住耳朵,生怕聽到小寶的慘叫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寶卻死死地咬住牙關,一聲不吭。可見他正在以怎樣超出小孩的忍耐力沉默地承受著曾校監的毒打。

肉體上的痛苦也絲毫不能阻止他的思家之情啊。

我的耳朵安靜極了,只有那尖銳的鞭打聲,孤獨地迴響著。這時回想起來,小寶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計劃著怎麼越過校門口的那條紅線了。

校門其實大多的時候都是緊閉著的。校門柵欄之間的寬度不足以讓一個小孩鑽過去。想要爬過校門也是不可能的,校門上有一排尖尖的鐵刺,任何想從上面爬過去的人,保準會落得腸穿肚爛的下場。

不過,不是沒有機會。這裡畢竟不是監獄,沒有荷槍實彈的警衛把守。

儘管這裡十分偏僻,但總免不了要與外界聯繫,就在什麼人或者車子進出的時候,校門就敞開著。那時就是我們逃離這所學校的好機會。但是,還有一扇無形的鐵門阻礙著我們。

那條紅線——你不能無視它的存在。它就在那裡,一旦接近它,曾校監嚴厲的警告就會在你的耳邊響起。

“不準越過紅線!不然你們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這絕對不是說說而已。它不僅僅是一條用紅色油漆畫上去的線條,它代表著一種禁忌,一種危險的信號。一旦你打破了它,那麼,等待你的將是恐怖的後果——甚至可能是死亡。

那天下午,課間活動的時候,我和小寶坐在樹蔭下。涼風習習,這是盛夏中唯一的涼意。

我看著在空地上玩耍的同學們,而小寶則目視遠方,緊緊地注視著校門那邊。

校門敞開著,那輛曾經載過我們的麵包車正慢慢地駛出去。

它或許是去接跟我們一樣特殊的孩子,又或許是另有任務。它發出的引擎聲依舊喑啞,它的壽命即將殆盡,卻苟延殘喘地繼續著它殘酷的任務——把許多許多特殊兒童運到這個地獄來。

當面包車駛出校門,消失在我們的視線範圍之內時,校門並沒有關起來。

我注意到小寶的表情開始有點兒奇怪,他顯得有點兒猶豫不決,反覆摳著指甲。他的右手手背上,一道道紅腫的鞭痕交錯著。我知道他的手一定痛極了,上課的時候他連筆也抓不住。

“小寶,你的手還痛嗎?”

對我的問話,他似乎沒有聽進去,他仍然注視著那大門敞開的校門口。

他的目光堅定,似乎有一種決心正在凝聚,蠢蠢欲動。樹葉覆蓋下來的蔭翳企圖掩蓋他心裡的秘密,遺漏的陽光在他臉上碎成微小的光斑。

而我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內心鬥爭,我依然在關心他的傷勢,我想如果沒有藥膏的話,他的手可能會起水泡,流膿……我自言自語地說:“怎麼辦呢?誰有藥水或者藥膏呢?啊……對了,我聽大人說,受傷了塗點兒口水就行。”

這自然是大人哄騙小孩的把戲,可我卻相信了。我吐出口水,蘸在手指上,在打算塗在小寶受傷的手背上時,他卻忽地站了起來。待他走出幾步後,我才意識到他想幹什麼。

媽呀!我驚得差點兒尖叫出來。他想逃!逃離這所學校!

他正朝校門口走過去,越走越快。空地上正在玩耍的小朋友們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孩的企圖,根本沒人相信有人膽敢越過校門口的紅線。

但小寶確實在朝紅線走過去。

我嚇壞了,心臟幾乎要從喉嚨口跳出來。這一刻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陌生小孩的影像。那個叫小強的小孩,滿身鮮血,樣子悽慘駭人。他因為越過紅線而慘死。而小寶很快也會和他得到同樣的下場。

不要啊!小寶,別越過紅線!我幾乎要當場尖叫出來,但是,我明白這個時候驚動其他人沒有好處。

我趕緊追了過去。

越過在空地上玩耍的孩子們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我看見曾校監正站在教學樓門口,目光銳利地望過來。她發現了!她發現了,所以她才飛奔過來!

慘了……

我絕望地站在原地,全身仿若凍僵了一般。狠毒的日光炙烤著我的腦袋,耳朵嗡嗡作響,死亡的氣息像一塊海綿吸乾了我的腦汁。我望向小寶,他仍在朝校門口走過去,絲毫沒有注意到曾校監正飛快地跑過來,她那凶神惡煞的模樣像極了童話裡專抓小孩的森林女巫。

小寶,別過去!

我不能喊出來!如果我出聲了,我就會暴露……雖然我從來未曾試圖越過紅線,可是我也會被當做小寶的同謀而受到嚴厲的懲罰。

一剎那,對死亡的恐懼堵住了我的喉嚨,我的聲帶乾澀得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我眼睜睜地看著曾校監快速地接近小寶。他還沒越過紅線就會被抓住的!

我聽到曾校監大聲叱呵:“站住!別想跑!”

這猶如晴天霹靂。空地上的孩子們都停了下來,尋聲望去。小寶也停了下來,他終於發現疾跑過來的曾校監,他也頓時呆住了,臉上飛快地浮上一層戰慄的恐懼,兩腳也在微微哆嗦。

無路可逃了!

我緊咬牙關,為即將出現的恐怖場面而戰慄不已。

然而,曾校監卻從小寶身邊跑了過去。她的目標不是他!而是另一個蹲在校門口的孩子。那個孩子剛剛也在往校門口跑過去,難道他也想越過紅線?

“小兔崽子!我不是叫你別跑嗎!”

曾校監跑過去,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那孩子提了起來。

那孩子嚇壞了,尿液從褲管裡流了下來。

“嗚嗚——我……我……要撿我的球……嗚嗚——”

果然,他的手裡抱著一個紅皮球。

他只是為了撿滾到校門口的皮球而已。

虛驚一場……

這一次,小寶的計劃雖然沒有被識破,但是,我不能肯定他什麼時候又會做出這種愚蠢的行為來。

我只能在心裡祈禱:別越過紅線呀,千萬別!

因為這是香雲小學的頭條校規!

家長會(一)—我知道,她一定會來把我帶走!帶去那個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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