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你的命運的,不是你的信息管道,而是你的信息素養

【1】

前些天,在朋友圈看到一篇《你的信息管道決定你的命運》,轉得還挺火,但匆匆瀏覽後覺得,作者並沒有說透。信息管道,儘管重要,但真正重要的,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其實是信息素養。例如,以李文亮醫生的“哨聲”或者俄羅斯電影《危樓愚夫》為例,面對同樣的管道和信息,人們的反應卻是天差地別,命運也可能因此生死殊途,或善惡兩端。

你的信息素養決定了你能get到什麼“信息”。信息素養如漁網,信息如魚,什麼樣的網,捕什麼樣的魚,一不小心,命運的小船兒,說翻就翻。

實際上,一個信息素養高的人,自然是知道信息是多麼重要,平時也就會科學地翻越自己的“信息圍牆”,打破自己的“信息繭房”,擴展自己的信息管道,像“滾雪球”一樣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那什麼叫信息素養?

嚴格地說,它不是指如何獲取(搜索)、分類和管理更多信息的能力,也就是說,信息素養不是通過網絡搜索“信息素養”這個關鍵詞然後在百科辭典或知乎中找到它的解釋的能力,這只是表面功夫,花拳繡腿,並沒有抓住問題的中心,不會有多少實際價值。

本質上,它指的是如何在蕪雜的環境中最有效率地抓住局勢的本質並做出最有效的決策的能力,關鍵不在信息的“量”,而是在於信息的“質”。這個過程就像是密碼破譯專家在一串雜亂無章的符號中找出隱藏的“情報”(intelligence)。

Intelligence另外一個意思是“智能”,什麼意思?侯世達的理解是,一下子抓住問題的中心、抓住新環境要害的能力,擊中要害,一針見血,一語中的,並引用了一個軍事格言:

"讓傑出軍事家如拿破崙、馮·毛奇、格蘭特、巴頓、朱可夫等出類拔萃的,是他們能一眼看到戰況的本質,然後直接打擊敵人最脆弱的地方."(侯世達、桑德爾:《表象與本質:類比,思考之源和思維之火》,P147)

這也讓我們想起《教父》中那句被人們引用爛了的話:“在幾秒鐘內看到本質的人和花半輩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質的人,自然是不一樣的命運。

【2】

人們常說“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這隱含的一個前提是,你事先得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知道了關於“利”與“害”的信息,通常包括是什麼(what)、在哪兒(where)、何時(when)、由誰(who)和為什麼(why)以及如何獲得或避免(how)與多大程度(how much),這即是經典的5W2H模式。

《孫子兵法》中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所要知的自己就是“己”與“彼”的信息,特別是各自的優勢(強)與劣勢(弱)及其力量對比和變化的信息,這即是經典的SWOT分析。只要是知道了對手的“要害”所在,並且掌握了“時機”,往往便可“以少勝多”,“四兩撥千斤”,甚至“不戰而屈人之兵”。到了毛澤東那裡,也就成了“打仗離不開調查研究”,“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

由此可見,“信息”顯然是處於比“能量”和“物質”更高的位階。我們有必要形成一個“信息-能量-物質”的三位一體的看待世界的基本框架。

疫情當前,很多人習慣性地說“眾志成城”和“武漢加油”,但這種能量範式的話語,其實是很荒誕的,沒什麼意義。當下最急需的是什麼呢?是“一下子抓住問題本質”的“智能”,是“能夠直接揭示新冠病毒要害”的“信息”,它比口罩更重要得多。所以,我們要多說信息範式的話,而儘量少說能量範式的話,正如我們要多說認知範式的話,而儘量少說道德範式的話。

如今,我們身處一個被叫作“信息時代”的時代,但嚴格地講,這究竟是“信息時代”還是“符碼時代”,完全取決於個人的信息素養,即俗話所說的“深者見深,淺者見淺”。當且僅當“乙方”的解碼能力高於“甲方”的編碼能力時,才能真正稱得上是(對乙方來說的)信息時代。所以,如果一個人宣稱這是一個“後真相”時代,那隻能說明一個事實,即他或她的信息素養太low了,當務之急是提高自己的信息素養,或者說“情報素養”、解碼能力,唯由如此才能擁有免於“智商稅”和“韭菜”的自由。

遺憾的是,信息素養的匱乏,似乎是一個普遍的狀況。信息被定義為“用來消除隨機不確定性的東西”(香農),但人們的不確定感卻是越來越強。或者是與熱力學中的“熵”概念聯繫起來,但這個世界的熵(混亂度)卻是越來越高,或者被當作“數據”的同義詞,但數值不是取決於事實本身而是統計模型的選擇。總有一種力量讓你什麼也看不見。

所以,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我們所掌握的信息不是更多了,而是更少了,把握信息的能力不是更好了,而是更糟了,諸如“後真相”和“Fake News”之類的說法才會大行其道,它也必然會滲透在這次應對疫情的每一個環節之中。

【3】

但是,如人們常說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們也可以說,“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信息”。信息“就在那兒”,世間並不缺少信息,只是缺乏破譯信息的頭腦。頭腦是個好東西,前提是自己得有啊。

“有頭腦”的核心特徵,就是有信息素養或情報素養,絕不會只是靠媒體上的符碼流來認識世界,而是會有意識地構建自己的人生“CIA”(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前者充其量只會提供一些線索(clue)或索引(index),後者才能幫助自己一下抓住世界的基本結構和一眼洞穿(insight)問題的本質。

這裡的“CIA”說法,既是實指,例如,平時會有意地廣交朋友,俗話說“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這句話更深的意思,其實是“朋友即是情報源”,關鍵的時刻,能“救自己一命”的決不會是所謂的媒體信息,而往往是朋友的“口信兒”(情報),李文亮醫生的“哨聲”就是吹給朋友的,沒有朋友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可以說要多傻有多傻,顯然是還沒有經歷過人生的風浪啊。

但現實的管道畢竟是有限的,往往是狹隘的,所以,更重要的是其虛指,指的是哲學的本領(信息素養)。

哲學洞察力(insight)才是真正的人生CIA,正如哲學家懷特海所說的“最抽象的東西是解決現實問題最有力的武器”,亦如哲學(philosophia)的詞源學含義“愛(philo)·智慧(sophia)”,“智慧”的含義無非是如侯世達所定義的“智能”(intelligence)一樣,沒有比“一下子抓住事物本質的能力”更能稱得上是“智慧”了,這是一種如神一般的最高級的抽象能力和“統觀力”(如康德所說的“先驗綜合判斷”),足可見微知著,一葉知秋,防患未然。但請切記,我們所說的“哲學”(philosophy)概念與經院化、學院化和學科化的“哲學學”(philosophology)概念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概念區分也即範疇區分的素養是信息素養的一個基本方面。

其實,信息(information)概念本身就是與哲學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如我們從Wikipedia和SEP(斯坦福哲學百科)中所看到的,就information的詞源學來說,例如,在拉丁語中含有“to give form”或“to form an idea of”的意思,在古希臘語中,與柏拉圖的哲學概念對子morphe(form|形式或理型)和eidos(idea|理念)直接相聯繫。簡而言之,信息(information)即由認知主體對於認知對象之本質、實體或結構進行符號描述和意義賦予的過程和結果。

我們需特別注意的是,這一個包含了不可分割的主觀範疇和客觀範疇的概念,也就是說,信息是主體依賴的,無論是在信息的發現、識別、捕獲、傳播、接收、反饋和修正的任何一個環節,人或主體在其中的作用都是不可化約和不可忽視的,如《孫子兵法》中所說的“必取於人也”。正如柏拉圖提到(客觀視角)Form(理型)時就會自帶(主觀視角)idea(理念),事實上,我們在說(客觀視角)信息(information)時,也不應忽略(主觀視角)意識型態(ideology)和信息素養(information literacy/quality)。

一個人擁有什麼樣的意識型態(廣義)決定他或她會有什麼樣的信息素養以及get到什麼樣的“信息”,這就像這次疫情中診斷標準會決定一個患者是不是“病例”一樣。可見,意識型態是信息素養或情報素養的一個核心構件,所以說,它是“極端重要”的。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但如今卻有必要補充說“認識‘認識你自己’的意識型態或認識型(episteme)”。

【4】

遺憾的是,如我們在西方的“信息”概念的複雜變遷史中所看到的,它逐漸被引向了一條不斷下行的“非過程性”、“去主體化”和“無意識型態”的客觀主義歧途,在這樣的框架之中,“信息”只是一種中立的、可編輯的和可傳遞的帶有特定含義的符號或文本。目前,關於信息的科學研究或叫作信息的理論(theory of information)基本上也是側重於信息的“量”而不是“質”。這本身就意謂著現代意識型態的勝利。

當然,這背後的邏輯或動機,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質”的研究必然會涉及到意義問題和主體問題,這自然就會進一步引向迄今依然是“謎”的意識問題,又會涉及到包括哲學、政治學和歷史學等在內的意識形態(ideology)問題和精神分析研究(創傷和無意識),甚至是宗教神學、神秘主義和靈知論等諸多方面。

那麼,在當前的學術分工體制和“短期主義”競賽氛圍(“Publish or Perish”)中,這樣的“質”的探尋對任何研究者來說,都將是不明智也不可能的任務。這樣的“理性選擇”本身,也表明了信息或知識生產體制中不可避免的個人偏好和利益計算。

這樣的客觀主義或唯物主義的信息論模式的一個危險後果即是,原本不可或缺且不可約減的認知主體及其主觀能動性被有意無意地忽視、壓抑和遺忘了,這會進一步會誘導人們陷入一種“集體無意識”,只是把自己當作信息流量的再生產過程中的“機器”或“韭菜”,而放棄自己的能動性、參與性和批判性的信息主權、信息素養和再解釋權能。

不過,“主體的催眠”或“主體的死亡”(福柯)會造成一個後果,即有效反饋的匱乏和信息反饋循環的“滯漲”,最終的後果就是“客體的喪失”(object loss),這會製造出一種像是精神分裂般的“既非主體,亦非客體”的精神病理形式,借用法國哲學家和精神分析師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概念即是“賤斥體”(abject)或“賤斥狀態”(abject state),當今世界的“後真相狀態”與當今中國的“反真相狀態”中氾濫膨脹的形式主義、虛無主義和歇斯底里即是其基本症候,最後的結局會是“沒有任何人將是真正的勝利者”。這個過程和經濟中的通貨膨脹是頗為類似的。

【5】

在有必要重申的主觀信息論模式中,“主體的覺醒”或“主體的復活”也可能造成自己的問題,眾所周知,人的意識、慾望和理性是有主體差別的,在橫向上有類型的差異,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或“雞同鴨講”,在縱向上有高下的差距,如“深者見深淺者見淺”,或“對牛彈琴”,在效果上有積極的與消極的差別,如“好心辦壞事”,或“無心插柳柳成蔭”。這便是人類社會中的“信息(素養)差序格局”,和空氣與呼吸一樣自然。

這種人與人之間自然的“信息差別”或者說“信息不對稱”,正是權力(廣義)的一個終極來源,這裡的“權力”概念是中性的,權力本身並無善惡,有人用之為善,有人用之為惡,出問題的不是權力本身而是權力主體的信息素養(包含倫理理念在內的意識型態)及其不當運用,阿克頓爵士那句廣為流傳的“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絕對導致腐敗”(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其實並不正確。

在這樣的信息差序格局中,實際上隱藏著一個悖論:信息差別孕育權力,但信息自由會消解權力,那麼,權力主體(人)可能就會為了保持自身的權力在自然的信息差序格局中的生態位而人為地消除信息自由對於信息差別的潛在消除

,如法國組織社會學研究者埃哈爾·費埃德伯格(Erhard Friedberg)所說的“儘量擴大他人的不確定性領域,儘量縮小自己的不確定性領域”策略,極而言之,即是如《讓子彈飛》中張麻子說出的“沒有你,對我很重要”。

於是乎,針對客體的信息壟斷和針對主體的意識操縱的信息控制、壁壘和陷阱機制便隨之誕生了,如同扇動雙翼的惡鷹不停地啄食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普的肝臟,潘多拉的魔盒也打開了,系統性的“惡”逐漸侵蝕著人類的精神和肌體,自然的信息差序格局也就變成了人為的信息利維坦。

【6】

不過,這將是一個自反性的故事,不,是“事故”和悲劇:這個信息利維坦怪物會不可避免地從“信息”走向自己的反面——“反信息”。因為,那種以鄰為壑的“儘量擴大他人的不確定性領域,儘量縮小自己的不確定性領域”權力策略會像病毒一樣傳染,精明的大多數人會不可避免地“抄作業”,那麼,人們交流的符號和語言中的人云亦云的“政治正確”、“假大空”的形式主義和帶方向的“偽劣信息流”就會蔚然成風,後果就是人和人之間會不可避免地陷入信息的“囚徒困境”、“孤島效應”和“賤斥狀態”(如一篇研究所表明的“權力使人腦損傷”),那麼,整個系統遲早就會像封閉的熱力學系統那樣陷入自身的熵增、失靈和坍塌。

正如控制論之父維納的警告,噪音並不是外在於而是內在於信息本身,沒有了噪音也就不會存在有效的信息(發明),那麼,自由也不是外在於而是內在於權力本身,沒有了自由也就不會存在持久的權力。如果只是出於自我保存的目的一味地把噪音和自由視為“敵人”而不是“朋友”,那最終的結果只會是造成自我毀滅和自取其辱,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鐵律,也是人類之所以還有希望的理由。但是,正如那句“不撞南牆不回頭”,利維坦的機器一旦開動,“反信息”的旋渦一旦形成,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停下來的,不過,眼睜睜地看著有人聽不見“哨聲”而滑向深淵,畢竟是人類的一大悲劇。

那麼,如何從信息利維坦中醒來,如何從信息利維坦中走出來,如何重建自己的“信息素養”和人類的信息新秩序,如何在理論上破解和儘早從制度上避免這種不可避免會走向自我崩潰的信息利維坦格局呢?這成為每一個想“做個人”、“關心你自己”(蘇格拉底)、“把生命變成藝術品”(福柯)的人無法繞過的現實困境和哲學難題,這也將是我們將要進行的“信息素養”系列談中所要力圖釐清和探討的核心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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