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一個女人,用盡一生、至死不渝地愛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對此一無所知,自始至終都不記得她。

這就是斯蒂芬.茨威格筆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陌生女人。

俄國著名作家高爾基曾這樣評價茨威格:“世界上最懂女性的作家”。陌生女人真情流露的二三十頁的匿名信裡,字裡行間充斥著隱秘狂熱的愛戀、愛而不得的心酸,將一個女人的情感起伏展現的淋漓盡致。

有人說這是一場虐戀,一場絕戀,一場極致的暗戀。

也許,我們不會這樣去愛,不會教我們的子女這樣去愛,甚至怕她們這樣去愛。但是,如果這部經典,你只看到了卑微、痴情、執念、悲哀,那未免太可惜了。

讀過這部小說三次,第一次讀,覺得這個女人好傻。第二次讀,為這個女人感動落了淚。第三次讀,內心有了一種震撼。

這種震撼不是在掂量這個女人一生到底值不值得這樣去愛,而是震撼於茨威格對理想主義愛情的描摹。

陌生女人一生執迷,至死捍衛愛情的純粹,就像一種理想主義的殉道精神,世俗的評價標準,在為理想主義殉道的人面前,是全面崩潰的。

我一直在想,茨威格塑造的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它似乎讓人感到誇張乃至不真實,故事中的女主角幾乎像是一個“聖女”般的存在,她對R先生的感情幾乎可以用荒誕和愚蠢來評價,可這個陌生女人的形象卻一再讓我們震撼。

這種震撼是什麼?直到讀完弗洛姆《愛的藝術》,我醍醐灌頂,這種震撼恰是因為我們內心的不可抵達。《愛的藝術》裡說到,構成愛的積極要素:給予、關心、責任、尊重、瞭解。用這五個積極要素解讀這個陌生女人的愛情,完全貼合。

下面,我試著從這五個方面來解讀這個陌生女人的愛情。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愛之給予:愛是一種主動性的活動,而不是一種被動性的情感。它是一種“自足”。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接受。

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接受。給予比接受更快樂,並不是因為它是一種被剝奪,而是因為在給予的行為中表示了我生命的存在。正是在給予的行為中,我體驗到我的力量、我的財富、我的能力。《愛的藝術》

愛是給予,而給予並不是某種東西的喪失,而是自身的活力在給予的過程中得到表現。

陌生女人的愛就是在這種主動“給予”中展示自己生命的存在,收穫力量。

信中寫道:

“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彷彿是今天的事。我怎麼會不記得呢,因為對我來說世界從那時才開始”。

R對於兒時的她來說,是一種救贖,因為遇見他,她望到了狹隘生活之外的另一種光亮。

像所有暗戀中的女孩一樣,愛情激發了小女孩的許多潛能,開始讓她發奮變成一個更優秀的人。女孩愛上了看書,她的學習成績突飛猛進,變成了全校第一。她猜想R先生熱愛音樂,就開始努力練鋼琴。

她給予了自己年少時純潔的愛戀,熱烈的情感,誠摯的愛意,對於這一切,R先生雖然渾然不覺,但不要緊,這是她主動的情感,讓她在窘迫和雜亂的一角里擁有一個優雅有序的天地。

18歲時,因母親改嫁被迫離開,她又輾轉自立倔強的重回了R身邊。這一次,她將自己“獻給”了他。

女人在信中說,那一夜的纏綿讓她幸福極了,在這幸福裡有陶醉、迷茫、瘋狂和痛苦。她不後悔,也不怪罪他。因為,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她不願告訴她就是5年前那個小女孩,也不願告訴她這些年不變的愛戀。

同樣的,當她有了孩子後,再次與R相逢。R沒有認出她,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妓女一樣與她交歡,她仍然沒有告訴他所有的因與果,她“給”的心甘情願,沒有陰謀沒有索取,只有付出和配合。

弗洛姆說,愛不是一種反應,如果我愛你是因為你愛我,那麼這只是交易,愛變成了在市場上被買賣的東西,那顯然不是愛。真正的愛是不要求回報的,甚至不感覺你給與了什麼,只有這種愛才能使你自由。

陌生女人就是這樣。她不想R有束縛,有負擔,所以,她便什麼都不講。

突然想起曾奇峰老師對這個陌生女人的一段評論:

那樣長久地、痴迷地愛著一個男人,甚至可以說是把自己的一生都搭進去,表面上看,這是人格不獨立的表現。但實際上這個女孩子卻有著真正獨立的人格。她就那樣任由自己愛著,她的愛不受男人花心的影響,不受其他女人的影響,也不受另外一個她不愛的男人的影響,更加不受失去的條條框框的影響。

或許我們都會認為這個女人毫無保留的愛著一個人,多麼卑微,多麼輕賤自己,但實際上,只有內心自由和獨立的人才能做到這點,她的愛不受任何外力的驅使,這不是一種被人推動的情感,而是積極地渴望被愛者能快樂幸福。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愛之關心:愛是持續積極的關心,而不是情緒的填補。它是一種“自然”。愛是自然流淌的情感,而不是俘虜的情緒。

愛情是對生命以及我們所愛之物生長的積極的關心。如果缺乏這種積極的關心,那麼這只是一種情緒,而不是愛情。《愛的藝術》

所謂關心,是指在對方的成長過程中給予的積極的關注和愛護,這是一個持續的過程。如果缺乏這種真誠的、持續的關心,那就不能算作是愛。

正如弗洛姆所說:如果有一位女人對我們說她很愛花,可是我們卻發現她忘記澆花,我們就不會相信她說的話。

愛是對所愛對象,生命和成長的積極關心。陌生對女人對R的關心,是積極的,真誠的,持續一生的。那不是一種情緒的填補,那就是自然流淌的感情,她並不想用任何手段俘虜他的心

他們第一次相遇,第一次動心,什麼場合他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穿了怎樣一件衣服,他可能有什麼想法,他會有什麼困擾,今天他怎麼樣,明天他怎麼樣,他看了什麼書,聽了什麼音樂,去了哪裡……關於他的每一細節,無不流露著她的關注與關心。

她在信中寫道:

“整個世界,只是和你有關,它才存在”。

她關心他的心情,他的喜好,甚至他放蕩不羈的內心世界。從信中可知兩人的見面甚至交流的機會屈指可數,而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只是默默地注視。

這種注視即使沒有回應,她也不帶一點情緒。她連一點多餘的奢望都沒有,生怕自己透露出的感情,會讓對方覺得困擾,生怕對方討厭她,輕視她。她從來不恨他,不怨他,連臨死寫一封信,都怕干擾到他的情緒。甚至在自己懷孕時,孩子生病時,自己也染病時,男人對此一無所知,她的靈魂,隨著她的愛情,他們的愛情結晶,就這樣來了,又去了。

正如她所說:“我,窮其一生都未曾因為愛你而疲憊。”

終其一生,她對他的關心,是自發的,自然的,是積極的,是她內心生長的東西,而不是一種被俘虜的情緒。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愛之責任:愛是一個完全自願的行為,而不是在需求之下的施捨。它是一種“自給”。愛主要是主動的承擔,而不是一種“犧牲”精神的綁架。

責任就其真正的意義來說,是一個完全自願的行為;責任是我對另一個生命表達出來或尚未表達出來的需要的響應。“負責任”就意味著有能力並準備對這些需求予以響應。《愛的藝術》

也許有人會說,這個女人太傻太可悲了。的確,如果用人生預設好了的標準答案來評分,為這樣鏡花水月的愛情虛耗一生,自然是不及格的。

但是,我們雖然可以用一萬種方法定義人生的意義,但不管怎樣都無法否認,如果一個人從始至終都忠於自我,這樣的一生,無論旁人怎樣評說,對她自己而言,都已經是圓滿的。

這個女人的自我其實是非常完整的,她站在非常主動的一方,所有的決定都是她自己做的,或者是為了尊嚴,或者是為了愛情的一種信仰,她消化和接納了自己的愛情。

這個小女孩,從十三歲開始,愛上那個男人的那一刻開始。她說她的人生以前都是白活了。他出現了,她的人生才變得有意義。那時候她就非常清醒的知道自己最愛的是什麼,最想要的是什麼。她的目標是什麼,非常明確。

她離開家的庇護靠近他,她的獻身,她生下孩子,她獨自撫養孩子,她拒絕其他優質男人的求婚,她靜靜等待他……她一直走著自己想要選擇的路,沒有一點猶豫,果斷拒絕和放棄那些再好卻又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她無怨無悔的承擔著自己選擇的後果,她從不後悔,也不質疑。

她並不想不顧尊嚴地索求,她知道他不愛她,她便不肯要他俯身相就。正如她所說:“我是個有著自尊的人,我不願你在想起我的時候帶有憂愁。”

她主動承擔起這份愛的結果,她想要獲得R的愛慕和憐惜,她對感情的守口如瓶不是一些人預設的害羞,自卑,而是她拒絕享受摻雜著施捨的愛。

她選擇的愛,她便自己負責到底,她對愛情的理解太純粹了,純粹到用道德,義務,責任感去束縛都覺得不屑。她根本不曾想過用這種“犧牲”精神綁架於他。

“一個死者不要求別人的愛,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一個將死的人敘述的深情才不會再帶有任何索求的意味。所以在臨死之前,她才終於可以毫無顧慮的向他吐露她的秘密。

她押上自己生命的重量,使她的表白確然可信,無可置疑。

她清醒的自知,勇敢的選擇,無悔的擔當,她不後悔,不糾結,不迷茫,不懷疑,她的內心就是自由而平和的,這樣的人是真正的活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她的一生都是她渴望要的,她到死也不會有遺憾

正如她所說:

假如由於那些時刻我還得再進一次地獄,而且事先知道我將受的苦,那麼我還願意再進一次,我親愛的,願意再進一次,再進一千次!

人生若再來一次,我想,她依然會如此選擇。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愛之尊重:愛是接受對方本來的面目,而不是為了對方服務於我。它是一種“自由”。愛主要是讓所愛之人按照其本性成長和發展,而不是便於我的“利用”。

如果我愛對方,我會感到我和他是一體的,並接受真實的他;我不會為了能夠利用他,就要求他成為我希望的樣子。當然,我的獨立是我能夠尊重別人的前提。如果沒有別人的扶持我也能夠獨立地走自己的路,我就不用去控制和利用別人,我才能真正地尊重別人。《愛的藝術》

R是風流的公子哥,他的愛從來不會為任何女人停留,陌生女人是知道的,這就是他本來的樣子,她接受。

她在信中寫道:

“我保守著我對你所持有的愛情的秘密。你要是知道了這個秘密,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你是個天生喜歡輕鬆愉快的人,沒有負擔的玩樂才是你的本性。你害怕對他人命運產生影響。


你願意遍地留情,但是,你卻不肯為此做出一點犧牲。”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她明白她已經得到了他所能給她的極限,她告訴了他一切,他就會為她而停留嗎?顯然也不會,只能讓R對她的印象改觀,甚至成為世俗裡那種爛大街的“負心漢與痴情女的恩仇記”。

她是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她尊重著自己的意願,尊重著男人的選擇,她沒有向他人或者世俗妥協。

她決無剝削之意,也沒想過用孩子或肉體去支配和控制。她不曾批判這個男人風流成性,罪該萬死,她尊重R先生對自由的選擇,愛他,就讓他按照自己的本性活著,以他自己的方式和為了自己去成長、發展,而不是要去改變他,讓他變來便於她的“利用”,服務於她。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愛之瞭解:愛是深刻的理解,而不是盲目的評判。它是一種“自察”。愛是靈魂深處的響應,而不是主觀意願的束縛。

成為愛情一要素的瞭解是要深入事物的內部,而不是滿足於一知半解。我只有用他人的眼光看待他人,而把對自己的興趣退居二位。我才能瞭解對方。《愛的藝術》

有人說,這個女人對R只是一知半解,就愛得這麼死心塌地,真是太可悲了,其實錯了,她瞭解他,甚至比他自己還了解他。

陌生女人之所以尊重R,完全是以瞭解為基礎的。

文本中有一處細節描寫,讓我對這個女人觀察和識人的敏銳力心生佩服。

她在信中說道:

“有一次,我還是個孩子,我通過窺視孔看見有個乞丐拉你的門鈴,你給了他一些錢。他還沒開口,你就很快把錢給了他,可是你給他錢的時候,有某種害怕的神氣,而且相當匆忙,巴不得他馬上就走,彷彿你怕正視他的眼睛似的。你幫助人家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惶惶不安、羞怯靦腆、怕人感謝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所以我從來也不去找你。不錯,我知道,你當時是會幫助我的,即使不能確定這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幫助我的。你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大筆錢,可是總會帶著那種暗暗的焦躁情緒,想把這樁麻煩事情從身邊推開。”

細緻入微的觀察,讓她知道,R是個怕麻煩的人。所以,她不想成為他的麻煩。

再如,她不想告知R,他是孩子父親時,她說道:

“我比你還了解你。我知道你只樂於享受戀愛的快樂,不想被責任所束縛,要是你知道自己要肩負起一個父親的責任,那你心裡一定很不愜意。


你是個自由慣了的人,在拘束中是無法呼吸的。對於我進入了你的生活的行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很痛恨我的。


這種恨意不是你清醒時意志的表現,是你本性使然。”


她太瞭解他了,她知道不可改變什麼,可以改變什麼,她唯有調整自己,用自己可以夠得著的方式去愛著。

弗洛姆說,如果不以瞭解為基礎,關心和責任心都會是盲目的,而如果不是從關懷的角度出發去了解對方,這種瞭解也是無益的。如果沒有充分尊重對方的個性,愛的責任感可能變成支配和控制。

而這個陌生女人,正因為她瞭解R,她知道他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切實的從對方出發,她的關心和責任才能產生作用,尊重和愛才得以實現。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一個人到底要不要問“值不值得”?

寫在最後:

愛情的五要素:給予、關心、責任、尊重、瞭解。

這個陌生女人完全具備,如果她遇得良人,相信她會擁有世人眼中的美滿愛情,她為我們詮釋了愛的本質。

不管結局怎樣,"陌生女人"愛得自尊、愛得倔強、愛得純粹,這使得她的愛始終閃動著一股奇異的精神力量,而她本人也贏得了道義上的完全勝利以及普遍的敬意。芸芸眾生之中的大多數人,都無法免俗於《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裡薩比娜所說的“媚俗的幸福”,像她這樣清醒執著,這樣的毅然決然的,世間又有幾個?

她這一生其實何曾需要憐憫,不過是聽從自己的內心揮灑一生,我們這些沉迷於利山祿海的人,有什麼資格去評價這樣近乎殉道的一生?她很好的為我們回答了關於愛情的常見命題:愛一個人到底值不值得?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或許,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她對愛的理解有理想化的傾向,但這也正是寶貴之處,不能因為我們暫時無法抵達就否認遠處燈塔的價值。

最後,我想用曾奇峰老師的一段話作結:

每個男人都會夢想自己能夠遇到這樣一個把愛看得高於一切的奇女子。但是在進去她愛的疆域之前,你可要想好了:你必須具有與她完全對等的愛的能力;如果你沒有,那就別進去,因為那裡面的魔鏡可以照出你人格的全部平庸、鄙俗和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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