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空是灰白色，窗前柿子樹幹枯的枝丫上還掛著三兩個柿子，好像又將光擋住了一點，屋子裡也沒有開燈。
老人裹著黑襖坐在床邊，左手上有煙忽明忽滅，老人顫巍巍地遞到嘴邊，煙霧不過幾縷，菸灰落下幾點，房間裡瀰漫著些許嗆人的味道，靜坐的老人彷彿是沉默的影子。床頭櫃上的廣播裡，單田芳大師正說到：“多謝曹將軍，等我一會兒打完仗回來，再飲不遲……”可房間還是靜，我不自覺頓在門口，輕輕地喊了一聲：“外公”，突然感覺我的唐突打斷了這靜，揹著光的老人我看不清面部表情，好像老人是才剛剛睜開眼睛，啞著嗓子應了一聲：“……早早來了啊？”“是我。”
冬天很冷，老人腳下是散發著炭火餘熱的草木灰火爐。老人太老了，他不喜歡冬天了，天老是灰白色，要不就是溼冷的陰雨，放晴出太陽時很少，他只能這樣坐在屋子裡。十幾年前的夏天中午，從屋後的山上幹活回家，到了門口扶著院門倒了下去，中風了，右邊身子半癱瘓了，右手只能輕輕地動一動指頭，就這樣一直垂拉在身側，那個每天時時刻刻挺直腰桿倔強的老人，從此只能杵著柺杖被禁錮在院子裡，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走到院門口，腳步卻再也踏不出聲音，坐在院門口看著疾馳的車與匆匆行人……
“天冷了，怎麼不開空調？要多穿點衣服。”我將手上的大包零食放床上問道，外公看著我笑到：“今年不冷，今年不冷。”說著又將煙遞進嘴裡吸了一口。外公已經八十有六了，因為是大年三十的生日，所以每次都會開玩笑說自己不老，我似乎對老人的年紀不敏感，好像從我記事起老人就是老人模樣，不像孩子會長得很快，一年躥一個個頭，老人就是慢慢老去卻不容察覺，不知何時起慢慢低垂佝僂的身軀。外公的白髮又長了些，還養了一小撮山羊鬍子，牙齒也沒有幾顆了，現在只能吃點軟食了，慶幸胃口還好，兒女孫輩每次看望會帶些零食，什麼麵包、沙琪瑪外公都說好吃。
廣播裡的單田芳大師還在說著三國：“雲長停杯施英勇，酒尚溫時斬華雄！現在這酒還沒涼呢，就這麼快，關雲長得了勝仗……”我也不知道外公聽多少遍了。外公肚子裡全是故事，外公也喜歡聽故事，外公也喜歡說故事，村子裡的老人陸陸續續走了，大多走在冬天，以前還有幾位老人來串門，外公還有人聊聊天，現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我怕外公難受，買了一個廣播下載了單田芳大師的說書，外公很喜歡。我小時候是個安靜的孩子，大人忙農活時，我就喜歡一個人看書，要是看到外公有空，我就會搬兩張竹藤椅子到院子裡，拉著外公給我講故事，楊門女將、西遊記、封神演義……還有好多地方的民間故事，可這時間一久，現在我竟都想不起來了，有時候突然想找外公聊聊天，記錄下那些故事，終究還是不了了之。上大學時外公問我：“早早大學學的是啥本事啊？”“語文呢，我大學學的是語文呢。”“語文好，語文好。”
又一個冬天過去時，我們會與春天相遇。脫下厚重的棉衣，彷彿身子骨都輕鬆了幾斤，窗外的柿子樹也抖落了厚重的雪，開始抽條了，青綠的芽冒出來了，在蔚藍的天空中伸展……外公一直都喜歡花花草草，院子裡種了許多花，春天一到全都醒了，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奼紫嫣紅，整個小院就突然明亮歡快了。屋後山上的新茶冒出來了，大家又忙碌起來了，茶葉上的毛毛蟲癢癢的，是春的觸角吧，採茶、炒茶、泡茶，那苦澀中的清香是茶味，外公喝了一輩子的茶，今年的新茶又可以嚐嚐了，四季都是春的氣息。
外公又熬過了一個冬天，出屋子到院門口坐著曬太陽了，老黃狗爬在地上微閉著眼睛，陽光正好，門前湖面上有春風吹來，一下子吹散了一個冬天的倦意。廣播裡的單田芳大師正說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下回又是一個新的故事了……吱吱呀呀，那把老藤椅有年紀了， 摸得光滑發亮，上面坐著的老人還是老人，不過春天來了，這是又一年新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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