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風景獨好


家鄉風景獨好

家是一處房子,房子卻不一定是家,家還不僅僅是房子。人生有許許多多的旅行,出發和迴歸的地方必定是家。許多人不止一處家,有老家,還有新家。我們在時光中漂流,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卻應該知道從哪裡來。自己出生和生活過的老屋,可以算是我們在人世間的源頭。

老屋彷彿是我記憶的海洋中零零散散的島礁,隨著波濤浪湧時起時伏、若隱若現。村莊宛若浮在水上的“花”,我家的老屋就在“花蕊”邊緣。莊中軸一條縱向老街伸出幾處支岔,形成一處處“十”字口和“丁”字口。緊靠莊中心“十”字街口南側的“丁”字口,沿街大門朝西是一座古樸的院子,兩扇老木板大門上有明顯的豎條木紋和硬結疙瘩,進門一段兩三米長的廊道,順著一米來寬的青磚小道入裡,院裡一斷一米多高的磚基土牆隔出兩塊相互連通的院子,西院3間,東院1間半,這1間半就是我們家老屋。

這是半片破舊瓦房,青磚黛瓦,與東隔壁的一溜瓦房應為一體,中間有一人高的院牆完全隔開。看起來這裡原本是整體6間房,不知怎麼分為2家,東邊4間半一戶人家獨門獨院,門朝東,出東巷;我家這1間半就與西邊人家共一個院子。我們家院子也就是兩家大院的裡院,約5米左右寬,屋簷東半邊貼東院牆披下半間棚屋,棚屋南側是一棵古桐樹,這樣一來,院子被佔據幾乎一半,更顯得狹小。屋裡,西邊一間是堂屋,東邊半間是臥房,中間棧板相隔。地上鋪的地磚已嚴重破損,牆面斑駁脫落,屋頂有漏縫透亮。堂屋一門一窗,臥房有門無窗,頂上一方玻璃天窗採光。堂屋裡,北牆置一張書桌,西牆進門擺一張小飯桌,靠東棧板牆擺一臺編織草包的木架。臥房裡,最裡面是一張老式雕花木床,3面鏤雕圍欄,上有床頂,東西向擺放,緊靠東牆,西側與棧板之間所剩空間無幾;床前是踏板,踏板東側依牆碼著兩隻箱子,下面是竹藤包皮的大箱子,上面是小一些的鞋箱;踏板再往前東牆側倚著組合的雙門展櫃與腳櫃,西邊房門裡側放著圓形大馬桶;再到南面靠牆邊,排放著幾隻大大小小的罈子。外面的小棚屋,通常稱之為“龍稍”、“小披兒”,支有鍋灶,灶前擺一隻大水缸,灶角搭一塊小木板做操作檯,這便是廚房。

我就在這1間半房裡出生,風雨飄搖中度過7年的幼童時光。院子裡那棵古桐樹蓬開,細碎的陽光灑下一地,常常讓人覺得有些陰沉。屋內偏暗,抬頭看見縫隙裡穿透的光亮倒很是清晰。晚上點燈,外面忽然起風,門就發出聲響,燈光也在搖曳中忽明忽暗,甚至突然間就被吹滅,屋裡即刻一片漆黑,慌得年幼的我趕緊埋進母親懷裡。時常有肥大的老鼠在牆角和屋棚間穿梭,“噗突突”響,“嘰嘰嘰”叫,還夾雜著土塊掉落的響聲,直讓人汗毛倒豎。下雨的日子,白天裡,堂屋和房間幾處放著水桶、面盆、腳桶等器皿,屋頂漏雨滴滴噠噠掉落其中,我感到新奇、好玩,溜來溜去的,這裡看一陣,那裡看一陣,覺得挺有趣。風狂雨驟的夜晚,父母親守著接水,輪著往院子裡倒水,有時父親還不得不摘下門板,爬上棚屋,再爬上正屋頂上,摸索著尋找漏雨嚴重的點,用麥草、木板、塑料布堵塞、遮蓋。風聲雨聲裡,父母手忙腳亂、大呼小叫,電閃雷鳴,驚心動魄,我蜷縮在床上,眼不敢睜、氣不敢喘。

窮怕了,苦夠了,母親像是在暗夜裡永遠看不到天亮,對這樣侷促不安的生活失去了耐心。沮喪、抱怨,嘆命運不濟,怪父親無能。在一個陰雨天的傍晚,父親不小心打碎了一隻水瓶膽,腳被燙傷且劃破。母親見此慘相,心疼又要花幾塊錢買新的水瓶膽,責備父親不夠小心細作,憤然摔門而去。

我的哭聲驚動了鄰居,奶奶也很快趕了過來,眾人一邊幫父親處理傷口,又一邊著人去尋找母親。天黑了,母親依然沒有回家,我感覺像掉進了無底深淵,聲嘶力竭地哭喊,父親忍痛瘸著抱我站起坐下,艱難地拐著在堂屋裡來來回回,無論怎樣也不能夠讓我平息下來。其實,這一刻最焦灼的是父親,他既擔心母親想不開尋了短見,又怕母親從此一去不歸,更被我哭鬧得頭昏腦脹。堂屋裡的燈光相當微弱,門敞開著,我們父子倆各懷心思,時不時瞪大眼睛朝外看,豎著耳朵聽。一陣緊雨的沙沙聲,會疑作有人行走,風吹落葉撲簌又像是輕輕的腳步,燈影晃動也能騰起心中一線希望。

家鄉風景獨好

當我從睡夢中醒來,家裡已團了一屋子人,有站的、有坐的,奶奶轉來轉去招呼照應,外婆邊擦眼淚邊與蹲在地上的母親說話,外公立在門口抽菸,隔壁的大媽和街對門的孟師孃也在一旁。見我醒了,有人指點著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寶寶多乖呀,清姿白秀的,你怎的捨得?你撂得下?你的心狠得下來?我嘴裡含混著叫:媽媽——媽媽——我要你,我怕,我怕沒了媽媽。有人抱了我往母親懷裡送,母親推了兩下,別過身去,我一口長氣嚥住好一陣子,猛地大哭,臉憋得通紅。母親這才接了我,一邊伸手擦我腮邊淚水,一邊也放聲痛哭:我已經過夠了呀,再也過不下去啦——嗚嗚。旁邊人又勸:我們也都是過來的,也都有難的時候,這日子很快的。你朝小的望望,滾下子就大了,好日子就到了哩。

天近亮時,家裡歸復平靜。早上,四姨和五姨來了,她們受外婆支派幫著打幾天草包,要趕出一批草包賣到收購站,湊點錢給我們家裡過年用。家裡一下子熱鬧起來,母親的心情也漸漸好轉,姊妹間說說談談,小屋裡也溫暖得多了。她們也會騰出身來陪我,在銅爐子裡炸麻花、炸豌豆,叫我數數、唱童謠。父親默默地做事,帶著傷下地幹活,回來又裡裡外外的忙。四姨常常對母親講:大姐,你該知足了。姐夫多好的人,多好的脾氣。

是的,父親雖然也偶有急躁的時候,但平時很少說話,也很少發脾氣。母親的嘮叨、埋怨,他一向總是忍讓。在生產隊裡,父親還算是個肚裡有點墨水的文化人,卻一直很是卑微,人前不多說話,別人的嘲弄他也習以為常。一米七幾的身高,在莊上同齡人中應算得上大個兒了,身材勻稱,五官整齊端正,相貌也並不差。只是眼睛自幼近視,眼神的確有些差,而且耳朵時常有炎症,聽力也不大好。所以,母親常見他明擺著的東西視而不見,說的清清楚楚的話也不一定聽得明白,免不了著急上火。

父親實在不易,在他13歲的年底就失去了父愛,從此離了學堂,下地耕犁勞作,成為一家子的主勞力。因為爺爺的特殊境況,父親和二叔的成分都是富農,在莊上總是低人一等。迫於生計,奶奶與一楊姓人家組合家庭,這邊弟兄三人,那邊姐妹兩個,後又生姐妹兩個,9口之家的日子何其之難!父親在眾多弟兄姊妹中最年長,又身為男兒,小小少年就輔助繼父挑起養家活口的重擔。三年自然災害,莊上10家有9家揭不開鍋,一大家子相依為命,奶奶靠爺爺留下的細軟、器物變換糧食,勉力支撐家人半飢半飽度日,年幼的三叔終難未免夭折厄運。父親長大成人,奶奶千方百計託人保媒說親,爺爺的故交親友幫忙牽線,終於成就父親和母親的姻緣。結婚時不得不脫開大家庭,獨立門戶。老屋僅剩1間半可供居住,家中唯存幾樣古舊殘破傢俱,手頭連置辦酒席的錢都湊不足。奶奶致信遠在鹽城步鳳的妹妹、妹夫,他們夫婦撐一條小木船,帶半笆斗大米,一麻袋黃豆,100多里晝趕夜行,大米飯和充足的豆腐、卜頁救了急,為父親的新婚圓了場。白手起家,從零開始,真是難為了我年輕的父母。

至於我的爺爺,我的確想象不出他的模樣,他的去世,在我出生前的10年。父親偶爾斷斷續續和我講起過爺爺,講起過爺爺在世時家裡的一些情況。沉浸在往日家事的回憶之中的父親,旁若無人、自言自語,講著講著便沉默下去。

爺爺在世時,家裡頗有一些家產,買布做衣服有時是整匹成卷地扛回來,食用的油用缸裝。父親有一件大衣通莊沒有第二件,藍卡其面料,淡綠底色小紅花花嗶嘰裡子,均勻地鋪了不厚不薄的鬆軟棉花,我少年時穿著也挺精神。每到春節,全莊大半人家請爺爺寫對聯,爺爺整個臘月就為各家義務幫忙。大年初一,父親到人家拜年,許多人家都會給一份紅包,他的幾個小夥伴都搶著跟他一塊兒拜年,父親會將拜得的紅包與大家分享。父親和二叔一到上學年齡都被送進了學堂,父親的老師姓趙,很喜歡父親,父親的記性好,成績也相當不錯。可是父親的幸福就定格在13歲,那是一九五六年臘月,也就是陽曆一九五七年年初。臘月初七,漫天大雪,天寒地凍,爺爺將自己懸吊在了自家院裡的古桐樹上。毫無徵兆,也沒任何緣由,莊上人說不清,奶奶也說不明,讓家人親友悲慟哀傷,全莊人唏噓慨嘆。當年,爺爺剛剛年屆半百,他的自盡,是我們家至今未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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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生世和經歷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漸漸清晰,奶奶、父親等家裡長輩零零星星的講述,莊上一些老人的言談,給了我關於爺爺的一堆“碎片”,有些傳奇色彩,甚至帶點兒神秘。奶奶這樣講過:你爺爺小時候苦啊,8歲就被送到太乙廟出家。小小年紀打掃廟堂、拎水洗抹、收拾柴草,不知受了多少苦累。13歲那年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尊又高又大的金身菩薩,滿眼的金光閃亮。廟裡人都說夢見過金菩薩的人都有道本,從此後,你爺爺忽然就開了竅,學經文大有長進,到20多歲果然就成為縣城裡觀音閣的當家師。那時縣城裡場面上,沒有幾個不知道仁然師傅的,你爺爺法號叫仁然,俗名叫大義。夏天的晚上,人們聚在某家院子裡或橋上、壩上乘涼,老人們有時會談起爺爺,河南舍上的葛嗲嗲兩口子颳著芭蕉扇子,突然就拍了下身子:唉——仁然師傅這個人吶!看通水滸、三國,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他是看通了的。走了,沒聲沒響。西隔壁的大媽與她婆婆也常常嘮起:仁師傅這人好啊!說話輕輕雅雅的,待人和氣。個子高高的,白白胖胖,臺容正著哩。那家做佛事不請他呀,肚子裡經文全,唸經的聲音洪亮中聽,這一方是獨一無二呀。我18歲那年的冬天的某個星期天,跟隨生產隊掛漿船到縣城麥粉廠兌麵粉、掛麵。船快靠岸時,同行的連春大伯指著麥粉廠的大門對我說:這裡就是解放前的觀音閣,你爺爺就在這裡做當家師。我順著看過去,河岸是一片開闊的廣場,再過去就是烏溜溜的一大片房子,大多統一的風格,青磚青瓦,翹角飛簷,還顯得出當年的風貌。

我曾經有些羞於談論爺爺,父母為瑣事與隊里社員發生爭論,對方會拋出“和尚”之類的話語惡意攻訐。早年我在老家中學任教,管控學生貪玩,勸誡學生不要逃課去康樂球館。那開康樂球館的老者整出段順口溜子張貼於學校路口,語句間就有“他的祖上是和尚,管壓學生在學堂”等等。直到近而立之年,我意識到要尋求自己的根源,我要將有關爺爺的碎片小心撿起,要去繼續發掘更多的信息,把它們拼湊起來,讓爺爺在我的心中清晰而又基本完整。一間半的老屋是我人生的起點,而爺爺應該是我們這個家的開創者,而我們家族的追溯怎樣也繞不過爺爺這一節。奶奶不止一次告訴我:爺爺的老家在縣城東南十多里的一個村莊,爺爺的父親名叫顧廣德。她還說過,爺爺有兩個徒弟,一個在沙溝叫法貫,一個就在鄰莊。這鄰莊的徒弟的法號我已經想不起來,但後來對號入座認識了,已是鄰近公社革委會的科長。雖然相鄰相近,這位徒弟與我家從來沒有過往來。想當初,人家必定不想與我們有任何牽連,也不能跟我們存在半點瓜葛。沙溝的法貫,倒是有過聯繫。約莫在我十二、三歲的辰光,有一天中午放學回家,家裡坐了一位陌生的客人,那天的中飯破天荒煮了一鍋糯米飯,還燉了滿滿一洋鐅兒雞蛋。從客人與父母的對話中,我聽出,他是法貫的兒子,在沙溝獸醫站工作,這次公幹經過我們莊上,臨行前他父親囑他無論如何看一看師傅家裡人。父親很是感慨,與他交談家中情況,奶奶也專程過來拉著他問這問那。家窮不留親,下午客人便告辭別去。

20多年前,我開始搜尋有關爺爺的種種信息。其時,奶奶已經去世,腦溢血忽然暈倒就不省人事,當天去世,沒有留下一句話。痛楚難受之餘,我每每深感懊惱,我的這一心願生得太遲了,錯失了好多好多。每次回家,有機會就與父親和二叔聊敘。二叔小父親4歲,當年他才9歲,又只讀了一年多書,說不出多少具體內容。父親說上一陣,低頭沉思,繼續說上幾句,又停住,不得不很遺憾地說:太久了,不大清記了。要是媽媽在就好了,葛大伯、洪嗲嗲、仙林舅舅他們也都走了,我們就只曉得這些了。

2000年的夏天,我利用週末時間,按照父親提供的信息,專程到沙溝去了一趟。去前,找沙溝熟悉的朋友打聽得法貫仍健在,也弄清了具體的村莊。朋友萬峰剛買了新車,興致很高地陪我同去。到了鎮上,方知距離那村莊還有10多里,我們只好棄車登船。正是汛期,放眼處水汪汪一片,一路西行,耳邊突突的機聲,船後身浪花翻滾。茫茫水天之間,我感到自己的渺小、虛無,心裡莫名湧起一種無助的悲涼。

船在一處河壩邊停下,舉目曠野不見村莊。開船的師傅告訴我們,因為防汛壩口關閉,船隻能停在外河,莊上已安排來船接,等會換船進莊。再次上船,在小河溝七拐八拐好一陣,總算看到了村莊。船攏上碼頭,上得岸來,路邊迎上一位瘦小的老人,藍布衫短裝,白花鬍子,面容慈祥。一旁的人介紹說,這就是法貫師傅,正是你要找的人。我立即上前拉住老人的手:嗲嗲好!我是仁然的孫子,專來看你的。法貫連連擺手:哎呀呀,不能不能啊,千萬不要稱嗲嗲,錯了序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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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溝之行收穫頗多,對於我將零散的信息串聯起來有很大幫助。更為重要的是回答了兩大疑點:爺爺為什麼會還俗?什麼原因選擇瞭如今的村莊落腳定居?這些後來都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

2001年的春節期間,在一位親戚家的喜宴上,恰好與縣城南東五里村的支部書記同桌。我說起祖上老家與東五里鄰近,這位村支書十分熱情地承應飯後立即帶我前往走訪。他專程叫了一輛車隨行,車行至省道公路在一處路口停下,他告訴我順小道步行進裡就是我所說的村莊。我站定張望,小路北側一條河從莊後身橫穿而過,南側參差散落的房屋越往東越密,遠看村莊,順河東西延展,向南連綿至天際。支書告訴我這村莊是全鎮較大之一,莊後這條河就是梓辛河。

在莊中心一家商店,我買了幾包煙現場分發。支書作了番介紹,先後有人捧來家譜供我查閱。我重點翻看清末和民國初的廣字輩分,連看三卷終無所獲。剛巧有一人來商店購物,在一旁看出原委,極其友好地邀我到他家去看:我們西頭也有一支,或許你們家在我們這裡。我連聲稱謝,隨同前往。在這一支的家譜中,終於查到了我要找的廣字輩分,但沒有看到曾祖顧廣德的名號,也沒有看到爺爺和他長兄的名字。按譜上看,我們幾代的輩份當在“繼”、“懷”之類。這倒並不奇怪,興許爺爺弟兄兩人沒按字輩取名,我父親和我們也就更不論字輩了。雖然沒有查到對應的具體內容,應當可以判斷我們家極可能就是這一支。主人十分真誠:不管怎樣,我們歡迎你們家人過來,清明時祭祖你們儘可以參加。

2012年秋天,我無意看到一篇關於縣城觀音閣的文史資料,作者為縣城知名文史專家陳麟德。我想,已愈八十高齡的陳老研究縣城文史時間最久,手頭有豐富的資料,或許能從他那裡獲取一點關於爺爺的內容。於是,很快聯繫縣文化局的副局長李勁松,請他約好陳老,我前往拜訪。聽了我的來意,陳老說:要說觀音閣,我有許多關於它的資料。說到你爺爺,或者其他某個當家的,倒沒有什麼具體的東西。老人家見我沉默,興致勃勃地講道: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爺爺當過觀音閣的當家師的話,那應當是很了不起的。我不清楚你爺爺的事,但我可以告訴你觀音閣那是相當的不一般。

陳老介紹說,觀音閣淵源可以追溯到北宋建國伊始的建隆年間,最盛時是縣城以北省內規制最高的寺廟。清朝時曾得到光緒皇帝的敕額,明朝宰相李春芳作為家鄉人撰寫過《觀音閣碑記》。鄭板橋與當時的觀音閣僧人旵溶同年交好,旵溶酷愛板橋詩畫,請其作一堂幅。板橋尚未得及作畫,旵溶卻已歸寂。板橋悲痛作畫踐諾,並題詩一首:轉眼人間變古今,同庚同志想知音。畫成不負生前約,掛劍徐君墓上心。觀音閣的丈八觀音佛像更是一奇,佛像雕在一株名貴樹身上,佛衣上又有上千細小佛像。在整個縣城而言,觀音閣廟產最大,許多鄉鎮有他們的田產;擁有藏經樓,觀音閣也是唯一。省政府遷來縣城時,省佛教協會的牌子就掛在觀音閣,省圖書館許多珍貴藏書也運來存放於這裡。只可惜,1941年縣城淪陷,日軍一把火燒了觀音閣。

至此,爺爺的生世在我心中有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輪廓。曾祖顧廣德的妻室為我所在老家莊上胡氏,生兩子,老大顧介成,老二顧大義。曾祖一門因故被家族驅逐,離開縣城東南老家漂泊流離,由於家境困頓,我爺爺顧大義8歲被送入廟中學徒。年少勤學經文,幾經坐關、出關,通經博學脫穎而出,輾轉入縣城觀音閣為僧,年近30接任當家師。日軍火燒觀音閣後,僧人四散,他萬般無奈投奔到外婆莊上。自有多年積蓄,又有廟產分得的幾處田產僱人耕種,買了莊上地主孫家幾間老瓦房居住,生活無憂。獨居兩年多後,在孃舅、表叔等親戚長輩勸告下娶親成家。結婚時,爺爺37歲,奶奶19歲。當年底生下父親,後又添二叔、三叔。12年後,對當時形勢心存憂懼,恐日後難有妥善結果,內心幾經思慮,痛下決心自絕而去。

爺爺為人做事有幾件小事可見一斑。前面說到的,逢進臘月,整日為各家義務書寫春聯,有求必應,可見他樂施好善品性。還在觀音閣做當家師時,大爺女兒也就是他的侄女在縣城一戶人家為僕,冬天到河浜淘米,不小心將米漾入河中,害怕主人家責罰,到觀音閣找他,央求廟裡給點米補上。他沒有同意,只是從身上掏錢叫她自己上街去買,導致我這位姑媽負氣遠走上海。這至少看得出,爺爺身處其位公私分明、循規守矩。離世之前,爺爺確曾與奶奶言講:我比你年長太多,哪天先走的話,3個兒子你是領不過去的。親家楊三是個實誠人,他家裡的不在了,兩個女兒,一個本是我家定好給老二的媳婦,你們兩家並一家再好不過。其實,他赴死已定,後事安排亦早認真考慮,十分從容。只是奶奶當時未能聽話聽音,權當戲言。這楊三原先爺爺僱他幫助管理種田多年,對其為人知根知底,而且還結了兒女親家。莊上流傳有些話語,據說就是爺爺傳下的。比如有一年發大水,爺爺到地裡看棉花全淹在水裡,就對著棉花說話:棉花,棉花,望你還債,你怎的往水裡一K(音,意指仰坐態勢),靠你發家,你怎的往水裡一趴。盡顯達觀、詼諧,也充滿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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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是:出家無家。一個出家人,走得那麼遠,以為會一直走下去,永遠不回頭。卻陰差陽錯地走回頭,經營了一個家。想想真的好懸!萬幸有此一劫,不然哪裡有我們這個家,哪有我們?說一千,道一萬,只能歸結為一個字,那就是“緣”,偶然之中的必然,必然之中的偶然。再說奶奶,本來生長於湖西的一個大村莊,與爺爺同姓。因為她父親過世,家無男丁,姐妹兩個隨母改嫁我們莊西的方家。偏偏這方家又與爺爺外婆胡家沾親帶故,所以當胡家人動員爺爺成家,已預先物色了奶奶作為對象。走訪陳麟德老先生時,對佛教比較有研究的李勁松局長跟我談到:出家人還俗是不能回到原籍的,如果結婚成家,必須娶同姓女子為妻。爺爺這段跨時空、無厘頭的姻緣,居然全部巧合,就在彼時,正在彼地,恰是彼人,而且18歲的年齡之差也完全忽略。

家實在平常,家千差萬別,無論大小、貧富、貴賤等等,家家又何其相似。有多少緣分才能聚合成家?血脈交融,親情綿延,濾過艱辛、痛苦、貧窮、困難,凝結的終究是幸福。漂泊人生,浪跡天涯,居無定所,流離遊蕩,誰不想停住,渴望一處避風擋雨的地方。爺爺在世時,成排的瓦房是家。到我出生時,這一間半的破屋也是家。雖然就在我出生後的第一個冬天,莊上幾個激進的年輕人到我家裡搜走了部分物件,甚至敲碎了床欄上的雕花板,扒走了站櫃門上刻有花紋的兩個半圓的銅片,摘掉了我剛戴上不久的金耳環。更加凋敝的小屋,依然一樣的親情,同樣的溫馨,日子也是一天天的過,年歲也是一年年的長。聞風聽雨,身居陋室感受時節交替,淡然而又閒適。躺在床上透過天窗看星星,沉靜而又安定。

妹妹和弟弟相繼出生,家裡益發見得人丁興旺,小屋充滿著三個孩子咿咿呀呀的稚語童聲。一日三餐,一家人擠滿一桌,兄弟妹三個爭飯搶菜,竹筷碰得七零八落。夜間發生尿床,一個個全被拎出被窩,三人相互抵賴,最後母親只好認作屋漏下雨。父親卻認真起來:是的,得想想法子建大一些的新房子了。

院裡的古桐樹被鋸了下來,擱在一邊風乾。父母親每天起早帶晚到南舍的一個小垛子上脫土墼,曬乾一批堆碼好,再脫一批。有時,剛脫出來鋪曬,突然遭來一場雨。在地裡幹活的父母親趕緊沒命地奔跑,風一樣趕回搶著苫草遮蓋。雨太急太大,等不及趕來,脫好的土墼已大半稀爛。情急之下,父母親又難免鬥氣,淋著雨,流著淚,把稀爛的土重新聚攏遮擋好,備著雨後返工重新摻和脫制。

在籌備建新屋的過程中,家裡又起了一場風波。20好幾的二叔正是男大當婚關頭,也急需建房獨立。方姓舅嗲認為首當其衝的是幫二叔建房,動員父親將那棵桐樹讓給二叔,父親未置可否,又不敢向母親提出。趁母親不在家時,舅嗲做主安排人直接抬走。母親發覺古桐樹不見蹤影,問父親又支支吾吾,當場攤於地上又哭又滾。父親委婉說明情況,母親堅決不肯答應,欲衝到二叔那裡扛回桐樹。門口鄰居拉住勸解,奶奶也火急喊來舅嗲調停。舅嗲說話很是直當:老大家的,你鬧什麼鬧?就只弟兄兩個,你要過日子,老二還得找婆娘。你們家就只有這一間半房,照理也有老二的份,他就用了院子裡一棵樹怎的了?母親回說:我砌不了房子,這一家大的小的怎法子弄?晚上到房裡,屁股大的地方站都站不下,三個蘿蔔頭,一家5口擠一張床,睡覺時連翻身都不敢。舅嗲稍緩了片刻:這棵樹給老二用剛好就料,他只砌兩間房,做中脊需要。你得建3間,反正是要接料的。這樣吧,我院子裡還有幾根短料,你去挑兩根。

就這樣,建房事宜並未耽擱。西邊鄰家有主動過來商量:你家拆舊房建新房,這屋基也不成用,乾脆讓給我們吧。再說你們家建房也並不就手,我們貼些兒糧啊草的,也算互相幫襯。父母親與奶奶合計,同意讓出地基。鄰家又提出你們拆房時房根基,最好不要動了,省得我們家到時加蓋輔房再費事,我們再貼上十來塊錢。我們家正愁著緊巴巴的一旦開建如何是好,一口就應承下來。這鄰家家主本在公社當科長,又幫我們家批條子買了毛頭、架竹等等,建房物料總算俱備。

飯桌上,父母親一同計議,秋天收稻吃新米開工建房。我習慣了老屋裡的日子,從沒有覺得老屋有何不妥,同時內心也對新房充滿期待。盛夏的一天,我跟著小姑姑到南舍上。在一方池塘前面,有一塊新土堆壘的屋地身,即將為鄰的大人告訴我:這就是你家的。舉目四顧,青草、綠樹、碧綠的莊稼,蜿蜒的大圩,清清的小河,蟲鳴蛙鼓。莊中心老屋那邊,絕對沒有如此豐富的色彩,也沒有這般生動的氛圍。屋身後的池塘長了一圈柳條,可以割來編籃和筐的那種。塘裡有蝌蚪游來游去,柳枝間蝴蝶上下飛旋,一隻金黃的蜜蜂停在了低處柳葉上,我抓過身邊一個小女孩的蒲扇,猛地撲將過去。蜜蜂掉進了池塘水面,我拽住一把柳條,探身捉它在手裡,忽然間掌心一陣劇痛傳透全身。已經7歲的我,應該過了咧嘴就哭的年齡,瞬間淚水嘩嘩,呼天哭地。留戀著老屋,盼望著新屋,那一刻,這鑽心的疼痛永遠留在了我的生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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