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韻》第十集 千秋詩聖 (下)—中國唐詩精選 品唐詩之魅20


《唐之韻》第十集 千秋詩聖 (下)—中國唐詩精選 品唐詩之魅20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愛國,而忠君愛國,就要關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愛國是真心實意的。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聲明再怎麼窮途潦倒,也要為百姓的疾苦呼籲,也要像葵花向陽一樣忠於唐王朝。他的一生踏踏實實,就是這麼實踐的。

《兵車行》是給杜甫後期詩作定基調的作品。唐玄宗天寶年間,即八世紀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維持著表面繁榮的唐王朝,已經危機四伏,統治者都視若無睹,還在對吐蕃進行戰爭。這首詩就是寫對西北邊境用兵給老百姓帶來的痛苦。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塵土飛揚,哭聲震天,“爺孃妻子走相送”,壯丁被徵發到西北邊境去送死,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慘景啊!詩人還用鏡頭切換的手法,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與“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疊映[印]在一起,用強烈的對比來加強刺激效果。

在小農社會里,從來都重男輕女,詩人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兒子是養老送終的依靠,現在都戰死了,自然還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處總算還有個可指望的。對農民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呢?

在安史之亂和以後的幾年混戰中,杜甫描繪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無望求死無門的悲慘圖像,使後世能如見如聞地瞭解到,公元八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樣在水深火熱中翻滾,怎樣命賤得跟螞蟻一樣默無聲息地載入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寫詩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當夫子。結果“老翁逾牆走”,總算逃脫了,剩下老婦人硬著頭皮出來應付。老婦人說,她三個兒子都當兵去了: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三個在前線打仗的兒子戰死了兩個,家裡只剩下老兩口,一個沒一條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來見人的兒媳和一個吃奶的孫子。一家人活到了這份兒上,已經是夠悲慘的了,可是來捉人的公差還不依不饒,非要帶人去交差不可。萬般無奈,逼得老婦人只好跟著走,到前線去給軍隊做飯。於是這一家人經歷了一次生離死別。在被戰爭剿滅了溫情的歲月裡,一切無法躲避的災禍,就都會氣勢洶洶地降臨到弱者的頭上。清代詩人袁枚痛苦地喊道: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多少人在為唐玄宗和楊貴妃的生離死別灑下同情的淚水時,杜甫卻看到了石壕村裡這對老夫妻的生離死別。他們不善於吐露無法承受的悲哀,只會默默地哭泣。因為他們是弱者。

如今成都這裡的杜甫草堂何等氣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這裡時,只是一棟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這是他五十歲那年,一場大風把他的茅屋掀了頂,於是“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失眠中他卻想到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土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詩人總是這樣推己及人,使自己從來都被苦難壓扁的目光撐出一片樹蔭[陰],苦苦地去為別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無路了,杜甫還在《又呈吳朗[郎]》中寫道: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

這個無食無兒的婦人,到杜甫門前來打棗充飢,只是一個秋天的事,詩人竟把她記住了。第二年,詩人把這所房子借給一個吳姓親戚。還特意寫這首詩叮囑說:“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要不是窮得沒辦法,這婦人何至於稀罕這幾個棗子?正因為她心懷恐懼,因此來打棗時一定要儘可能對她和藹一些。你插上籬笆防止她來打棗,這豈不是算得太精細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裡,誰不是連骨頭都被榨乾了!還是多想想在苦難中掙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愛心吧!這首詩幾乎談不上什麼技巧,純粹是一片真情。詩人用如此廣大的心胸去關懷最底層的窮人時,他自己也正是一個無告的窮人。三年後他窮死在湘江上的一條船裡。

宋代大詩人蘇軾說,杜甫所以是詩人之首,就因為杜甫的確有濃厚的忠君愛國思想,這是符合封建社會的發展趨勢的,因而後人敢於去學他;另一方面,杜詩又特別經得起琢磨,也使後人樂於去學他。他的祖父杜審言,是初唐著名詩人,這使他對詩歌有一種特殊的興趣。他告訴兒子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簡直把詩當成傳家的祖業。寫詩對杜甫來說,完全是一種生命的轉移和儲存方式,是使自己從苦難和卑微中跳出來的手段。他聲言“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說明他寫詩是反覆推敲,反覆錘鍊的;由於駕御語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細琢,特別耐人尋味。尤其是他的律詩,幾乎每一個字都用得那麼精到,叫人想不出還能用別的什麼字來代替。比如: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抒懷》)

詩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這“垂”字和“湧”字,用得特別形象,特別有動勢。“平野闊”,天就顯得低,彷彿星星往下垂落了一段距離;反過來,由於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覺,又會使人感到平野更加廣闊的印象。散亂的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著江水前進,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這兩個字本來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處,這就使這兩句詩一下變活了,有了更多的層次。杜甫這種駕御語言的本領,使後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境界雄闊,音調響亮。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後人認為這是唐詩中最傑出的一首七律。“不盡長江滾滾來”,抽出去單看也很有些李白 “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但前面有“無邊落木蕭蕭下”,有一種蕭殺的氣象,是長江之水流得很艱難,就與李詩的意趣大不相同了。這首詩就像流過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寬廣,看似平緩卻有一股不可抵擋的衝力。

最為難得的是,杜甫捧走時代的血淚,反覆提煉,用沉重的筆觸寫出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世界上只要還有不合理的貧富對立,這兩句用紅寶石拼成的詩句,就將永遠使人警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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