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父親"們該何去何從?——讀朱自清《背影》隨感

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一直是當代中學語文課本里的經典篇目。人們圍繞它的"文學性"做了大量的研究。不同的學者或出於個人的閱讀感悟,或憑藉特定的文藝理論,對其進行了多元解讀,褒多貶少。《背影》也因此迅速"經典化"。

作為普通讀者,我在閱讀《背影》的時候並不覺得《背影》有多麼濃厚的"文學性"。相反,倒是覺得故事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父親送別兒子,臨時起意買些橘子的情形可能隨時都在上演;語言表達樸素直白,拋開當時的行文習慣不談,倒也算文通字順,結構只能說中規中矩,看不出眾口一詞的"精巧"。

如果非要找出此文的"亮點",恐怕只能歸結於歷來為人稱道的父子間真摯的感情了吧。由此說開去,似乎此文也就是一篇頌揚父愛的文章,中學語文教學參考書的核心觀點也以此為句號。但真的如此簡單嗎?

閱讀《背影》,我不僅沒有感受到父子之間情感的熾熱,反而感到有些沉悶。即使中國傳統文化往往會薰陶出國人含蓄內斂的氣質(儒家崇尚敏於事,訥於言),正常的抒發也會顯得溫柔敦厚,而不是像《背影》一樣讓人感到隔膜和生硬。朱自清作為語文大家和實力派作家,是不可能讓筆下的文字與自己內心的情感出現割裂的。那麼,就很有可能是我們很多人一廂情願地給作者的初心塗上了暖人的色調,進而誤解了他要抒發的東西。

散文是一種屬於"小我"的文體,極具個人色彩。作者大多借此抒發自己對外部世界的獨特感受。其寫作動機往往源於內心的"不平"。那麼朱自清為什麼會對父親的"背影"情有獨鍾?換言之,父親的"背影"為什麼能讓朱自清的心在那一瞬間頓生波瀾,直衝肺腑,難以晏息,非得花費大量筆墨,細細描摹不可?

文章開頭一句頗耐人尋味——"我與父親不相見已兩年餘了"。匆匆一筆,沒有任何細節鋪墊,直入主題,似乎既不得不交代,又不願多言,只好一帶而過。兩年不相見,此時卻突然心生牽掛,以至於記憶深處的那一個"背影"湧上心頭,不得不將這鬱結於胸的情感釋放出來。好像是在"兩年"後的今天,作者終於可以把這種對父親的牽掛拿出來讓人看看,再也不用像看父親的"背影"一樣置身於後,悄然抹淚。試問,作者為什麼在兩年後才把自己的這種情感抒發出來?這與父親"不相見"的兩年間,作者的心態是什麼樣的?文中有反覆的兩句話值得深思——"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我現在想想,我那時真是太聰明瞭"。這裡的"聰明"顯然是反義。固然這兩句話存在的語境是當時父親車站送別的細節,但我們更進一步想,作者有沒有在更多的事情上"聰明"過?此時發現自己"聰明"是什麼意思?這是一種悔過的姿勢,是一種對以前自作聰明行為的鞭撻,是一種向父親"認錯"的行動,確切地說是一種從內心真正"理解"和"讀懂"父親這本無言大書的狀態。

那麼作者在這"兩年"間因何對父親"失語"呢?甚至在當時車站送別時內心的情感鬱積到了不得不以淚疏解的地步,但他仍然"怕他(父親)看見,也怕別人看見"。這一份情感始終是內隱的,暗自發酵著,不能正面表達。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文中提到父親交卸了差事,"禍不單行",祖母也亡故。這一系列的變故是怎麼發生的呢?查閱相關資料,以朱自清弟弟朱國華的回憶文章《朱自清寫的背景》為代表,我們可以得知,由於朱自清父親納妾,朱自清母親奔赴其工作單位"討公道",對朱自清父親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進而丟職賦閒在家,朱自清祖母也因此重病直至亡故。自此,朱自清和父親嫌怨漸生,矛盾頻發,隔閡頗深,好多年不相往來。

朱自清後來收到在《背影》中引用的那一封父親寫的信,內容言及父親身後之事。可能他在讀信的時候深受刺激,不禁悲從中來,父親過去的種種不是似乎在此刻消融殆盡,於是再也壓不住內心的情感,下筆千言,一氣呵成。他不僅想要抒發自己的情感,更想向父親表達自己的意願——和解!更是在結尾用自己的口吻替父親的過失辯解——"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他的兒子。"如果說要給《背影》只找一個特定的讀者,朱自清一定會給自己的父親。假如讓我替朱自清給此文換個題目,我想換成《寫給父親》。

據說後來朱自清的父親讀到這篇文章後非常高興,父子二人也終於盡釋前嫌。

從某個方面來說,朱自清的父親是幸運的。他雖然為自己的過失付出了代價,但最終得到了兒子的諒解,也算是比較圓滿。這讓我不禁產生一個問題——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存不存在《背影》反映的這種父子?我們如何看待這種父子之間的隔膜?當事父子又如何化解這種隔膜?

或許我們可以將生活中因自身過失長期與子女失和的父親稱之為"背影父親"。他們的形象就和朱自清描寫的父親一樣——"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 又在此過程中由於各種原因身邊多了個如夫人,進而招致子女的憎恨,久久得不到諒解,也沒有人給他們一次悔過的機會。他們就這樣在揹負家庭成員憎恨的同時,還獨力承擔著家庭成員生存的重任,流血流汗,操勞一生。

《背影》一文就這樣無意間給我們擺了這樣一道倫理難題:作為子女,如何面對"背影父親"?"背影父親"們又該何去何從?"背影父親"們的過失從公共倫理上來說絕對不可原諒,但人性是複雜的,家庭的悲歡也是具體的。面對撕毀公共倫理契約,同時又良心未泯,誠心悔過,為家庭成員的生存做出巨大犧牲的"背影父親",做子女的該怎麼辦?是做公共倫理的衛道士,還是做愛與寬恕的踐行者?這是一道艱難的選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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