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有較大的懸念空間: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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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有較大的懸念空間:棋王

阿城

作家簡介

阿城,一九四九年生,本名鍾阿城,中學還沒有結束即到山西插隊,後學畫為到草原寫生而去內蒙古插隊,又後來去雲南生產建設兵團農場落戶。“文革”結束後,《世界圖書》破格錄用阿城為編輯,一九七九年三十歲時返回北京。一九八四年,三十五歲時發表中篇小說《棋王》,獲當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阿城是當代作家中有傳統名士風格的少數人,小說文字也有濃重的傳統講說色彩,隨意散淡而意味雋永。阿城創作量不大,中篇小說“三王”享有盛名,其中,《棋王》被電影導演滕文驥拍成同名電影,由謝園主演;《孩子王》被陳凱歌拍成電影,也由謝園主演。

閱讀提示

“棋王”王一生是一個痴迷於棋藝、因此看淡人世間其他一切風雲變化的“變相怪傑”。通過王一生的各種傳聞以及他的怪異行狀錄,小說展示出一個身份低微、但精神上絕不妥協的現代隱士形象。他是真的隱藏在城市和鄉村間的大隱,在那樣一個極其褊狹的世界,他讓自己成為一個豐滿的個人。小說語言沖淡、平和、雋永,敘事節奏不緊不慢,有一種特殊的漢語韻味。

第一章

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裡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隊,現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父母生前頗有些汙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傢俱上都有機關的鋁牌編號,於是統統收走,倒也名正言順。我雖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我野狼似的轉悠一年多,終於還是決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幾元工資,我便很嚮往,爭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為所去之地與別國相鄰,鬥爭之中除了階級,尚有國際,出身孬一些,組織上不太放心。我爭得這個信任和權利,歡喜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幾元,一個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沒人來送,就有些不耐煩,於是先鑽進車廂,想找個地方坐下,任憑站臺上千萬人話別。

車廂裡靠站臺一面的窗子已經擠滿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說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冷清清地照在北邊兒眾多的屁股上。兩邊兒行李架上塞滿了東西。我走動著找我的座位號,卻發現還有一個精瘦的學生孤坐著,手攏在袖管兒裡,隔窗望著車站南邊兒的空車皮。

我的座位恰與他在一個格兒裡,是斜對面兒,於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攏在袖裡。那個學生瞄了我一下,眼裡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倒嚇了我一跳,急忙擺手說:不會!他不相信地看著我說:這麼細長的手指頭,就是個捏棋子兒的,你肯定會。來一盤吧,我帶來傢伙呢。說著就抬身從窗鉤上取下書包,往裡掏著。我說:我只會馬走日,象走田。你沒人送嗎?他已把棋盒拿出來,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盤卻擱不下,他想了想,就橫擺了,說:不礙事,一樣下。來來來,你先走。我笑起來,說:你沒人送嗎?這麼亂,下什麼棋?他一邊碼好最後一個棋子,一邊說:我他媽要誰送?去的是有飯吃的地方,鬧得這麼哭哭啼啼的。來,你先走。我奇怪了,可還是拈起炮,往當頭上一移。我的棋還沒移到,他的馬卻啪的一聲跳好,比我還快。我就故意將炮移過當頭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說:你還說不會?這炮二平六的開局,我在鄭州遇見一個高人,就是這麼走,險些輸給他。炮二平五當頭炮,是老開局,可有氣勢,而且是最穩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麼走了,手在棋盤上游移著。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整個棋盤,又把手袖起來。

就在這時,車廂亂了起來。好多人擁進來,隔著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著玻璃往外看月臺上。站上的人都擁到車廂前,都在叫,亂成一片。車身忽地一動,人群嗡地一下,哭聲四起。我的背被誰捅了一下,回頭一看,他一手護著棋盤,說:沒你這麼下棋的,走哇!我實在沒心思下棋,而且心裡有些酸,就硬硬地說:我不下了。這是什麼時候!他很驚愕地看著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軟下去,不再說話。

分析

精彩的小說開局,眾人熙熙,哭哭喊喊,在混亂車站上只有兩個人是冷靜的,不在眾人情緒中。在這大事件發生時,他們一如既往地平靜。“我”的平靜是沒人送,王一生的平靜是不要人送。他的世界只是棋盤,這個車站、車廂什麼的,對他都不是實際的存在。

車開了一會兒,車廂開始平靜下來。有水送過來,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邊的人打了水,說:誰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憐的樣子,問:下棋嗎?要放缸的人說:反正沒意思,來一盤吧。他就很高興,連忙碼好棋子。對手說:這橫著算怎麼回事兒?沒法兒看。他搓著手說:湊合了,平常看棋的時候,棋盤不等於是橫著的?你先走。對手很老練地拿起棋子兒,嘴裡叫著:當頭炮。他跟著跳上馬。對手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馬吃了對方的炮。我看這種簡單的開局沒有大意思,又實在對象棋不感興趣,就轉了頭。

這時一個同學走過來,像在找什麼人,一眼望到我,就說:來來來,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們是在打牌,就搖搖頭。同學走到我們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麼在這兒?你妹妹剛才把你找苦了,我說沒見啊。沒想到你在我們學校這節車廂裡,氣兒都不吭一聲。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紅了臉,沒好氣地說:你管天管地,還管我下棋?走,該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邊的對手。我這時聽出點音兒來,就問同學:他就是王一生?同學睜了眼,說:你不認識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說: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說著,就仔細看著這個精瘦的學生。王一生勉強笑一笑,只看著棋盤。

王一生簡直大名鼎鼎。我們學校與旁邊幾個中學常常有學生之間的象棋廝殺,後來拼出幾個高手。幾個高手之間常擺擂臺,漸漸地,幾乎每次冠軍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為不喜歡象棋,也就不去關心什麼象棋冠軍,但王一生的大名,卻常被班上幾個棋簍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對其事蹟略聞一二,知道王一生外號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說,而且在他們學校那一年級裡數理成績總是前數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個數學腦子,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們說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覺得不過是大家尋逸聞鄙事,以快言論罷了。後來運動起來,忽然有一天大家傳說棋呆子在串聯時犯了事兒,被人押回學校了。我對棋呆子能出去串聯表示懷疑,因為以前大家對他的描述說明他不可能解決串聯時的吃喝問題。

可大家說呆子確實去串聯了,因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處走,常常送他一點兒錢,他也不問,只是收下。後來才知道,每到一處,呆子必要擠地頭看下棋。看上一盤,必要把輸家擠開,與贏家殺一盤。初時大家見他其貌不揚,不與他下。他執意要殺,於是就殺。幾步下來,對方出了小汗,嘴卻不軟。呆子也不說話,只是出手極快,像是連想都不想。待到對方終於閉了嘴,連一圈兒觀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兒的時候,與呆子同行的人就開始摸包兒。大家正看得緊張,哪裡想到錢包已經易主?待三盤下來,眾人都摸頭。這時呆子倒成了棋主,連問可有誰還要殺?有那不服的,就坐下來殺,最後仍是無一盤得利。

後來常常是眾人齊做一方,七嘴八舌與呆子對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眾人快走,因為師傅多了,常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爭吵起來。就這樣,在一處呆子可以連殺上一天。後來有那觀棋的人發覺錢包丟了,鬧嚷起來。慢慢有幾個有心計的人暗中觀察,看見有人掏包,也不響,之後見那人晚上來邀呆子走,就發一聲喊,將扒手與呆子一齊綁了,由造反隊審。呆子糊糊塗塗,只說別人常給他錢,大約是可憐他,也不知錢如何來,自己只是喜歡下棋。審主看他呆相,就命人押了回來,一時各校傳為逸事。後來聽說呆子認為外省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長進,就託人找城裡名手近戰。有個同學就帶他去見自己的父親,據說是國內名手。名手見了呆子,也不多說,只擺一副據說是宋時留下的殘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來,替古人贏了。名手很驚訝,要收呆子為徒。不料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沒反應過來,就說:還未通。呆子說:那我為什麼要做你的徒弟?

名手只好請呆子開路,事後對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同學倨傲不遜,棋品連著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又舉了一些最新指示,說若能好好學習,棋鋒必健。後來呆子認識了一個撿爛紙的老頭兒,被老頭兒連殺三天而僅贏一盤。呆子就執意要替老頭兒去撕大字報紙,不要老頭兒勞動。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團剛貼的檄文,被人拿獲,又被這造反團栽誣於對立派,說對方施陰謀,弄詭計,必討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對立派又陰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義,對先前的造反團反戈一擊。一時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貼得滿街都是,許多外省來取經的革命戰士許久才明白王一生原來是個棋呆子,就有人請了去外省會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後,各有勝負,不過呆子的棋據說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國忙於革命,否則呆子不知會有什麼造就。

分析

在別人看來,王一生是“呆子”,但他自有“小世界”——別人都為“革命”到處奔走甚至流血死亡,他卻趁大串聯時扒車全國逛,找民間高手下棋,穿行在混亂時世中。這裡寫他四件事:1.他被扒手利用;2.他與名手下棋;3.他被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兒連殺三天僅贏一盤;4.他被造反派雙方利用。

這時我旁邊的人也明白對手是王一生,連說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喪。我說:你妹妹來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裡人說說話兒,倒拉著我下棋!王一生看著我說:你哪兒知道我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兒?你們這些人好日子過慣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兒多著呢!你家父母大約是捨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著手說:哪兒來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學就添油加醋地敘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煩,說: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對我說:那你這兩年靠什麼活著?我說: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問:怎麼混?我不答。

呆了一會兒,王一生嘆一聲,說: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不管怎麼說,你父母在時,你家日子還好過。我不服氣,說:你父母在,當然要說風涼話。我的同學見話不投機,就岔開說:呆子,這裡沒有你的對手,走,和我們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說:牌算什麼,瞌睡著也能贏你們。我旁邊兒的人說:據說你下棋可以不吃飯?我說:人一迷上什麼,吃飯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約能幹出什麼事兒的人,總免不了有這種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搖搖頭,說:我可不是這樣。說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發覺我和王一生之間,既開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於經驗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問。他總是問我與他認識之前是怎麼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後的兩年是怎麼混的。我大略地告訴他,可他又特別在一些細節上詳細地打聽,主要是關於吃。例如講到有一次我一天沒有吃到東西,他就問:一點兒都沒吃到嗎?我說:一點兒也沒有。他又問:那你後來吃到東西是在什麼時候?我說:後來碰到一個同學,他要用書包裝很多東西,就把書包翻倒過來騰乾淨,裡面有一個幹饅頭,掉在地上就碎了。我一邊兒和他說話,一邊兒就把這些碎饅頭吃下去。不過,說老實話,乾燒餅比干饅頭解飽得多,而且頂時候兒。他同意我關於乾燒餅的見解,可馬上又問:我是說,你吃到這個幹饅頭的時候是幾點?過了當天夜裡十二點嗎?我說:噢,不。是晚上十點吧。他又問:那第二天你吃了什麼?我有點兒不耐煩。講老實話,我不太願意複述這些事情,尤其是細節。我覺得這些事情總在腐蝕我,它們與我以前對生活的認識太不合轍,總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說:當天晚上我睡在那個同學家。第二天早上,同學買了兩個油餅,我吃了一個。上午我隨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請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兒吃,可另一個同學來了,知道我沒什麼著落,硬拉了我去他家,當然吃得還可以。怎麼樣?還有什麼不清楚?他笑了,說:你才不是你剛才說的什麼一天沒吃東西。你十二點以前吃了一個饅頭,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更何況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來,你兩天的熱量還是可以的。我說:你恐怕還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飯,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頓在什麼地方,人就特別想到吃,而且,餓得快。他說:你家道尚好的時候,有這種精神壓力嗎?恐怕沒有什麼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過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饞。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我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禁不住問他:你總在說你們、你們,可你是什麼人?他迅速看著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說:我當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對吃要求得比較實在。唉,不說這些了,你真的不喜歡下棋?何以解憂?唯有象棋。我瞧著他說:你有什麼憂?他仍然不看我,沒有什麼憂,沒有“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麼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注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吃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噁心。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裡。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裡。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後,他把兩隻筷子吮淨,拿水把飯盒衝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淨,然後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几。一粒幹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嘴裡,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乾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裡,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待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裡去摳。終於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嚥下去,喉節慢慢地移下來,眼睛裡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現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有的人不服輸,非要下完,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倖。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分析

寫王一生對於吃、對於生存的特殊經驗,並因“鑽牛角尖”而導致“我”破綻百出——“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小說對“憂”和“不痛快”的分析極有意思。

我每看到他吃飯,就回想起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終於在一次飯後他小口呷湯時講了這個故事。我因為有過飢餓的經驗,所以特別渲染了故事中的飢餓感覺。他不再喝湯,只是把飯盒端在嘴邊兒,一動不動地聽我講。我講完了,他呆了許久,凝視著飯盒裡的水,輕輕吸了一口,才很嚴肅地看著我說:這個人是對的。他當然要把餅乾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講,他是對失去食物發生精神上的恐懼,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寫書的人怎麼可以這麼理解這個人呢?傑……傑什麼?嗯,傑克·倫敦,這個小子他媽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飢。我馬上指出傑克·倫敦是一個如何如何的人。他說:是呀,不管怎麼樣,像你說的,傑克·倫敦後來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當然會叼著根菸,寫些嘲笑飢餓的故事。我說:傑克·倫敦絲毫也沒有嘲笑飢餓,他是……他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怎麼不是嘲笑?把一個特別清楚飢餓是怎麼回事兒的人寫成發了神經,我不喜歡。我只好苦笑,不再說什麼。可是一沒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問我:嗯?再講個吃的故事?其實傑克·倫敦那個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興地說:那根本不是個吃的故事,那是一個講生命的故事。你不愧為棋呆子。大約是我臉上有種表情,他於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心裡有一種東西升上來,我還是喜歡他的,就說:好吧,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聽過嗎?他搖搖頭。我就又好好兒描述一下邦斯舅舅這個老饕。不料他聽完,馬上就說:這個故事不好,這是一個饞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這個老頭兒若只是吃而不饞,不會死。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他馬上意識到這最後一句話,就急忙說:倒也不是不喜歡。不過洋人總和咱們不一樣,隔著一層。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馬上感了興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體靠得舒服一些,說:從前哪,笑了笑,又說:老是他媽從前,可這個故事是我們院兒的五奶奶講的。嗯——老輩子的時候,有這麼一家子,吃喝不愁。糧食一囤一囤的,頓頓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氣了。後來呢,娶了個兒媳婦。那真能幹,就沒說把飯做糊過,不幹不稀,特解飽。可這媳婦,每做一頓飯,必抓出一把米來藏好……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還不是後來遇了荒年,大家沒飯吃,媳婦把每日攢下的米拿出來,不但自家有了,還分給窮人?他很驚奇地坐直了,看著我說:你知道這個故事?可那米沒有分給別人,五奶奶沒有說分給別人。我笑了,說:這是教育小孩兒要節約的故事,你還拿來有滋有味兒地講,你真是呆子。這不是一個吃的故事。他搖搖頭,說: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飯,才能吃,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糧食。可光窮吃不行,得記著斷頓兒的時候,每頓都要欠一點兒。老話兒說“半飢半飽日子長”嘛。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為了打消這種異樣的感觸,就說: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興起來,緊一緊手臉,啪啪啪就把棋碼好,說:對,說什麼吃的故事,還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當頭炮,他隨後把馬跳好。我隨便動了一個子兒,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兒。我並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學,大約是讀過不少書的,就問:你讀過曹操的《短歌行》?他說:什麼《短歌行》?我說:那你怎麼知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愣了,問:杜康是什麼?我說:杜康是一個造酒的人,後來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換成象棋,倒也風趣。他擺了一下頭,說:啊,不是。這句話是一個老頭兒說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總說這句。我想起了傳聞中的撿爛紙老頭兒,就問:是撿爛紙的老頭兒嗎?他看了我一眼,說:不是。不過,撿爛紙的老頭兒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兒學到不少東西。我很感興趣地問:這老頭兒是個什麼人?怎麼下得一手好棋還撿爛紙?他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下棋不當飯。老頭兒要吃飯,還得撿爛紙。可不知他以前是什麼人。有一回,我抄的幾張棋譜不知怎麼找不到了,以為當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著,這老頭兒推著筐過來了,指著我說:“你個大小夥子,怎麼搶我的買賣?”我說不是,是找丟了的東西,他問什麼東西,我沒搭理他。可他問個不停,“錢,存摺兒?結婚帖子?”我只好說是棋譜,正說著,就找到了。他說叫他看看。他在路燈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說:“這棋沒根哪。”我說這是以前市裡的象棋比賽。可他說,“哪兒的比賽也沒用,你瞧這,這叫棋路?狗腦子。”我心想怕是遇上異人了,就問他當怎麼走。老頭兒嘩嘩說了一通棋譜兒,我一聽,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盤。老頭讓我先說。我們倆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連輸五盤。老頭兒棋路猛聽頭幾步,沒什麼,可著子真陰真狠,打閃一般,網得開,收得又緊又快。後來我們見天兒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後居然跟他平過一盤,還贏過一盤。其實贏的那盤我們一共才走了十幾步。老頭兒用鉛絲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嘆一聲,“你贏了!”我高興了,直說要到他那兒去看看。老頭兒白了我一眼,說,“撐的?!”告訴我明天晚上再在這兒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見他推著筐遠遠來了。到了跟前,從筐裡取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我手上,說這也是譜兒,讓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說哪天有走不動的棋,讓我到這兒來說給他聽聽,興許他就走動了。我趕緊回到家裡,打開一看,還真他媽不懂。這是本異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邊邊角角兒,補了又補。上面寫的東西,不像是說象棋,好像是說另外的什麼事兒。我第二天又去找老頭兒,說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說他先給我說一段兒,提個醒兒。他一開說,把我嚇了一跳。原來開宗明義,是講男女的事兒,我說這是四舊。老頭兒嘆了,說什麼是舊?我這每天撿爛紙是不是在撿舊?可我回去把它們分門別類,賣了錢,養活自己,不是新?又說咱們中國道家講陰陽,這開篇是借男女講陰陽之氣。陰陽之氣相遊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則折,折就是“折斷”的“折”。我點點頭。太盛則折,太弱則瀉。老頭兒說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說,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也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你想變,就不是象棋,輸不用說了,連棋邊兒都沾不上。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可就無所不為了。玄是真玄,可細琢磨,是那麼個理兒。我說,這麼講是真提氣,可這下棋,千變萬化,怎麼才能準贏呢?老頭兒說這就是造勢的學問了。造勢妙在契機。誰也不走子兒,這棋沒法兒下。可只要對方一動,勢就可入,就可導。高手你入他很難,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先導開,或找眼釘下,止住他的入勢,鋪排下自己的入勢。這時你萬不可死損,勢勢要相機而變。勢勢有相因之氣,勢套勢,小勢開導,大勢含而化之,根連根,別人就奈何不得。老頭兒說我只有套,勢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遠,但無勢,不成氣候。又說我腦子好,有琢磨勁兒,後來輸我的那一盤,就是大勢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頭兒說他日子不多了,無兒無女,遇見我,就傳給我吧。我說你老人家棋道這麼好,怎麼幹這種營生呢?老頭兒嘆了一口氣,說這棋是祖上傳下來的,但有訓——“為棋不為生”,為棋是養性,生會壞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說他從小沒學過什麼謀生本事,現在想來,倒是訓壞了他。我似乎聽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問:棋道與生道難道有什麼不同麼?王一生說:我也是這麼說,而且魔怔起來,問他天下大勢。老頭兒說,棋就是這麼幾個子兒,棋盤就是這麼大,無非是道同勢不同,可這子兒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這每天的大字報,張張都新鮮,雖看出點道兒,可不能究底。子兒不全擺上,這棋就沒法兒下。

分析

倒敘寫老頭兒才是真正的棋道大師,他對棋勢的分析含著高明的道理。從棋而人生、而世界大勢,看得通透。

我就又問那本棋譜。王一生很沮喪地說:我每天帶在身上,反覆地看。後來你知道,我撕大字報被造反團捉住,書就被他們搜了去,說是四舊,給毀了,而且是當著我的面兒毀的。好在書已在我腦子裡,不怕他們。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嘆了許久。

火車終於到了,所有的知識青年又被卡車運到農場。在總場,各分場的人上來領我們。我找到王一生,說:呆子,要分手了,別忘了交情,有事兒沒事兒,互相走動。他說當然。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兒,大家滿身是土地起來,找水擦了擦,又約畫家到街上去吃。畫家執意不肯,正說著,腳卵來了,很高興的樣子。王一生對他說:我不參加這個比賽。大家呆了,腳卵問:蠻好的,怎麼不賽了呢?省裡還下來人視察呢!王一生說:不賽就不賽了。我說了說,腳卵嘆道:書記是個文化人,蠻喜歡這些的。棋雖然是家裡傳下的,可我實在受不了農場這個罪,我只想有個乾淨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髒兮兮的。棋不能當飯吃的,用它通一些關節,還是值的。家裡也不很景氣,不會怪我。畫家把雙臂抱在胸前,抬起一隻手摸了摸臉,看著天說:倪斌,不能怪你。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要求。我這兩年,也常常糊塗,生活太具體了。幸虧我還會畫畫兒。何以解憂?唯有——唉。王一生很驚奇地看著畫家,慢慢轉了臉對腳卵說:倪斌,謝謝你。這次比賽決出高手,我登門去與他們下。我不參加這次比賽了。腳卵忽然很興奮,攥起大手一頓,說:這樣,這樣!我呢,去跟書記說一下,組織一個友誼賽。你要是贏了這次的冠軍,無疑是真正的冠軍。輸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萬不要跟什麼書記說,我自己找他們下。要下,就與前三名都下。

分析

各種波折、各種反覆之後,王一生終於要上場了。這是小說中很規範的“高潮部分”——阿城的行文,一直很規範,開端人物介紹、故事進城鋪墊,都很中規中矩,不出奇招,不求出奇制勝,但他在娓娓道來中,不知不覺就把你領到山上了,又不經意中把你領到了農場的總部……

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麼,就去看各種比賽,倒也熱鬧。王一生只鑽在棋類場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決出前三名。之後是發獎,又是演出,會場亂哄哄的,也聽不清誰得的是什麼獎。

腳卵讓我們在會場等著,過了不久,就領來兩個人,都是制服打扮。腳卵作了介紹,原來是象棋比賽的第二、三名。腳卵說:這位是王一生,棋蠻厲害的,想與你們兩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個互相學習的機會。兩個人看了看王一生,問:那怎麼不參加比賽呢?我們在這裡待了許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說:我不耽誤你們,與你們兩人同時下。兩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說:盲棋?王一生點一點頭。兩人立刻變了態度,笑著說:我們沒下過盲棋。王一生說:不要緊,你們看著明棋下。來,咱們找個地方兒。話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立刻嚷動了,會場上各縣的人都說有一個農場的小子沒有賽著,不服氣,要同時與亞、季軍比試。百十個人把我們圍了起來,擠來擠去地看,大家覺得有了責任,便站在王一生身邊兒。王一生倒低了頭,對兩個人說: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個人擠了進來,說:哪個要下棋?就是你嗎?我們大爺這次是冠軍,聽說你不服氣,叫我來請你。王一生慢慢地說:不必。你大爺要是肯下,我和你們三人同下。眾人都轟動了,擁著往棋場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見了,紛紛問怎麼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著走。走過半條街,竟有上千人跟著跑來跑去。商店裡的店員和顧客也都站出來張望。長途車路過這裡開不過,乘客們紛紛探出頭來,只見一街人頭攢動,塵土飛起多高,轟轟的,亂紙踏得嚓嚓響。一個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發了善心,把他拖開,傻子就依了牆根兒唱。四五條狗竄來竄去,覺得是它們在引路打狼,汪汪叫著。

到了棋場,竟有數千人圍住,土揚在半空,許久落不下來。棋場的標語標誌早已摘除,出來一個人,見這麼多人,臉都白了。腳卵上去與他交涉,他很快地看著眾人,連連點頭兒,半天才明白是借場子用,急忙打開門,連說可以可以,見眾人都要進去,就急了。我們幾個,馬上到門口守住,放進腳卵、王一生和兩個得了名譽的人。這時有一個人走出來,對我們說:高手既然和三個人下,多我一個不怕,我也算一個。眾人又嚷動了,又有人報名。我不知怎麼辦好,只得進去告訴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說:你們兩個怎麼樣?那兩個人趕緊站起來,連說可以。我出去統計了,連冠軍在內,對手共是十人,腳卵說:十不吉利的,九個人好了。於是就九個人。冠軍總不見來,有人來報,既是下盲棋,冠軍只在家裡,命人傳棋。王一生想了想,說好吧。九個人就關在場裡。牆外一副明棋不夠用,於是有人拿來八張整開白紙,很快地畫了格兒。又有人用硬紙剪了百十個方棋子兒,用紅黑顏色寫了,背後粘上細繩,掛在棋格兒的釘子上,風一吹,輕輕地晃成一片,街上人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來越多。後來的人拼命往前擠,擠不進去,就抓住人打聽,以為是殺人的告示。婦女們也抱著孩子們,遠遠圍成一片。又有許多人支了自行車,站在後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擠,連著倒,喊成一團。半大的孩子們鑽來鑽去,被大人們用腿拱出去。數千人鬧鬧嚷嚷,街上像半空響著悶雷。

分析

對王一生一人對擂比賽的前三名外加編外高手的氣氛進行渲染,這種氣氛的渲染,也是很正統的手法,但要寫得忙而不亂、寫得井井有條,並不容易。在各種混亂中,出現了一個“隔空下棋”的場景——王一生既要跟第二、第三名及其他六人在比賽現場下棋,又要跟真正的高手、本次比賽的冠軍、神秘的老爺子對決。這才算是真正的巔峰之戰。小說寫到這裡,幾乎就把事情寫盡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或者出其不意,下面進行下去,就不好玩了——這才是真正考驗作家能力的地方。

王一生坐在場當中一個靠背椅上,把手放在兩條腿上,眼睛虛望著,一頭一臉都是土,像是被傳訊的歹人。我不禁笑起來,過去給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覺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說:事情鬧大了。你們幾個朋友看好,一有動靜,一起跑。我說:不會。只要你贏了,什麼都好辦。爭口氣。怎麼樣?有把握嗎?九個人哪!頭三名都在這裡!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說: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參加過比賽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個人會不會冒出冤家。書包你拿著,不管怎麼樣,書包不能丟。書包裡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媽的無字棋。他的瘦臉上又幹又髒,鼻溝也黑了,頭髮立著,喉嚨一動一動的,兩眼黑得嚇人。我知道他拼了,心裡有些酸,只說:保重!就離了他。他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

分析

這節對話,渲染緊張氣氛。

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只有自願服務的人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地用話傳出棋步,外邊兒自願服務的人就變動著棋子兒。風吹得八張大紙嘩嘩地響,棋子兒盪來盪去。太陽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燒得耀眼。前幾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頭看,後面的人也擠得緊緊的,一個個土眉土眼,頭髮長長短短吹得飄,再沒人動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裡搏。

我心裡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涌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屍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彷彿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書包裡去掏摸,捏到一個小布包兒,拽出來一看,是個舊藍斜紋布的小口袋,上面繡了一隻蝙蝠,布的四邊兒都用線做了圈口,針腳很是細密。取出一個棋子,確實很小,在太陽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隻眼睛,正柔和地瞧著。我把它攥在手裡。

分析

又是一段“閒筆”,高手的本事都在“閒筆”裡——“我心裡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涌上來”這節寫得真是妙。

太陽終於落下去,立即爽快了。人們仍在看著,但議論起來。裡邊兒傳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面的人就嚷動一下。專有幾個人騎車為在家的冠軍傳送著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氣,笑話起來。

我又進去,看見腳卵很高興的樣子,心裡就鬆開一些,問:怎麼樣?我不懂棋。腳卵抹一抹頭髮,說:蠻好,蠻好。這種陣式,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想想看,九個人與他一個人,九局連環!車輪大戰!我要寫信給我的父親,把這次的棋譜都寄給他。這時有兩個人從各自的棋盤前站起來,朝著王一生鞠躬,說:甘拜下風。就捏著手出去了。王一生點點頭兒,看了他們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式沒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著,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的近處,瘦瘦的肩挑著寬大的衣服,土沒拍乾淨,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喉節許久才動一下。我第一次承認象棋也是運動,而且是馬拉松,是多一倍的馬拉松!我在學校時,參加過長跑,開始後的五百米,確實極累,但過了一個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腦子跑,而像一架無人駕駛飛機,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機只管滑翔下去。可這象棋,始終是處在一種機敏的運動之中,兜捕對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擔心起王一生的身體來。這幾天,大家因為錢緊,不敢怎麼吃,晚上睡得又晚,誰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場面。看著王一生穩穩地坐在那裡,我又替他賭一口氣:死頂吧!我們在山上扛木料,兩個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溝不是溝,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誰若是頂不住軟了,自己傷了不說,另一個也得被木頭震得吐血。可這回是王一生一個人過溝坎兒,我們幫不上忙。我找了點兒涼水來,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擋,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會兒才認出是我,就乾乾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過去,正要喝,一個局號報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著,水紋絲兒不動。他看著碗邊兒,回報了棋步,就把碗緩緩湊到嘴邊兒。這時下一個局號又報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邊兒,半晌,回報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聲兒,聲音大得可怕,眼裡有了淚花。他把碗遞過來,眼睛望望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裡面遊動,嘴角兒緩緩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衝開一道溝兒。我又把碗遞過去,他豎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裡去了。

我出來,天已黑了。有山民打著松枝火把,有人用手電筒照著,黃乎乎的,一團明亮。大約是地區的各種單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著,看人掛動棋子,眼神悽悽的,像是在擔憂。幾個同來的隊上知青,各被人圍了打聽。不一會兒,王一生、棋呆子、是個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們嘴上傳。我有些發噱,本想到人群裡說說,但又止住了,隨人們傳吧,我開始高興起來。這時牆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發一聲喊。我回頭一看,原來只剩了一盤,恰是與冠軍的那一盤。盤上只有不多幾個子兒。王一生的黑子兒遠遠近近地峙在對方棋營格里,後方老將穩穩地待著,尚有一士伴著,好像帝王與近侍在聊天兒,等著前方將士得勝回朝;又似乎隱隱看見有人在伺候酒宴,點起尺把長的紅蠟燭,有人在悄悄地調整管絃,單等有人跪奏捷報,鼓樂齊鳴。我的肚子拖長了音兒在響,腳下覺得軟了,就揀個地方坐下,仰頭看最後的圍獵,生怕有什麼差池。

分析

這段對棋子棋盤棋勢的抒發很精彩。

紅子兒半天不動,大家不耐煩了,紛紛看騎車的人來沒有,嗡嗡地響成一片。忽然人群亂起來,紛紛閃開。只見一老者,精光頭皮,由旁人攙著,慢慢走出來,嘴嚼動著,上上下下看著八張定局殘子。眾人紛紛傳著,這就是本屆地區冠軍,是這個山區的一個世家後人,這次出山玩玩兒棋,不想就奪了頭把交椅,評了這次比賽的大獎,直嘆棋道不興。老者看完了棋,輕輕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頭,由人攙進棋場。眾人都一擁而起。我急忙搶進了大門,跟在後面。只見老者進了大門,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髮中,久久不散,又慢慢瀰漫開來,灼得人臉熱。眾人都呆了,都不說話。外面傳了半天,眼前卻是一個瘦小黑魂,靜靜地坐著,眾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氣很足,十分洪亮,在屋裡盪來盪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發覺了眾人,輕輕地掙了一下,卻動不了。老者推開攙的人,向前邁了幾步,立定,雙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聲叫道:後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命人傳棋,實出無奈。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於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後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中華棋道,畢竟不頹,願與你做個忘年之交。老朽這盤棋下到這裡,權做賞玩,不知你可願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

王一生再掙了一下,仍起不來。我和腳卵急忙過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來。他的腿仍是坐著的樣子,直不了,半空懸著。我感到手裡好像只有幾斤的分量,就暗示腳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雙腿。大家都擁過來,老者搖頭嘆息著。腳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臉上、脖子上緩緩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軟下來,靠在我們手上,喉嚨嘶嘶地響著,慢慢把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啊啊著。很久,才嗚嗚地說:和了吧。

分析

棋下到這裡,小說寫到這裡,力道都用盡了。但“和了吧”卻是能在極無味中取了一個最好的勢。這在“你死我活”的年代,無論承認與否,都可以跟對時代的反思“硬”扯上點關係吧。

老者很感動的樣子,說: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兒歇了?養息兩天,我們談談棋?王一生搖搖頭,輕輕地說:不了,我還有朋友。大家一起來的,還是大家在一起吧。我們到、到文化館去,那裡有個朋友。畫家就在人叢裡喊:走吧,到我那裡去,我已經買好了吃的,你們幾個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擁了我們出來,火把一團兒照著。山民和地區的人層層團了,爭睹棋王風采,又都點頭兒嘆息。

我攙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隨著。進了文化館,到了畫家的屋子,雖然有人幫著勸散,窗上還是擠滿了人,慌得畫家急忙把一些畫兒藏了。

人漸漸散了,王一生還有一些木。我忽然覺出左手還攥著那個棋子,就張了手給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著,似乎不認得,可喉嚨裡就有了響聲,猛然哇地一聲兒吐出一些黏液,嗚嗚地說:媽,兒今天……媽——大家都有些酸,掃了地下,打來水,勸了。王一生哭過,滯氣調理過來,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飯。畫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個人倒在木床上睡去。電工領了我們,腳卵也跟著,一齊到禮堂臺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王一生已經睡死。我卻還似乎耳邊人聲嚷動,眼前火把通明,山民們鐵了臉,肩著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來,想: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裡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倦意漸漸上來,就擁了幕布,沉沉睡去。

留有較大的懸念空間

《棋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發表時曾引起過巨大的反響,通常被稱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品。但“尋根文學”是一個界定相對模糊的概念,彼此差異極大的作品都被攏到一塊兒,反而會遮蔽《棋王》的獨特性。

在當時一片情緒激動的小說語言聲浪中,突然出現這樣不動聲色、不悲不喜的作品,猶如把一盆涼水澆到整個文學界火熱的思考和爭論上。王一生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他不控訴,不受難,不悲憤,他人生的整個世界只有棋子與棋盤,這個被同學們稱為“呆子”的棋魔,在那個混亂時代如獨角獸穿行在夜晚的森林。王一生從小成長的家境極度貧窮、卑微,他對生活的要求也到了極簡程度。他對飢餓的感受獨特而深刻,他對食物的態度恭敬而謹慎,一顆掉落在身上的幹縮飯粒,他認真地撿起來慢慢地吃掉。

王一生在火車上與“我”探討“怎麼混”以及飢餓感受的問題,顯示出王一生這個人其實不真“呆”,他有自己最質樸的生命體驗。王一生對食物的瞭解、對飢餓的瞭解,都與眾不同。在小說中,看不到其心靈的卑微——“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相比起吃,他下棋雖也精細,但要有氣度得多——這樣的飢餓描述,跟同時期其他作家的小說保持了一種隱約成線的適當距離。

阿城的語言韻味獨特性,他娓娓道來,節奏控制在中間,不高亢不低婉,語詞與詞語保持足夠的張弛度,用一種相對達觀的態度來看待貧窮與艱苦。王一生這個“棋呆子”出現在西南邊陲,讓知青生活中那些貧瘠、無聊、困苦、暗淡的生活都被照亮了——通過小說的方式。

在那樣一個飢餓難當的年代,王一生竟然為了找高人下棋而請假出門四處遊蕩。在大山中,他一個農場一個農場地穿行,搭車或走路,百多里地找到“我”,竟然花了半個月。而“我們”因肚裡沒有油水,每天一下雨就慌忙上山挖筍,滿山地追尋著抓蛇捉鼠,企圖填飽那永遠填不飽、而且似乎越填越大的肚子。第二次談論吃,王一生又給“我”啟蒙,“我”對自己用缺油來表示吃得不好,用沒有書籍和電影來表示精神匱乏這樣最普通、本來也是最合理的論述,竟然在王一生的面前被消解了。

王一生對於吃的獨特感受,顯示出這個人物的與眾不同。小說最終回到王一生對棋的痴迷上,一步步推進小說的情節。小說中寫的王一生不同時期的下棋生涯,可以體會到這種層層推進,小說節奏非常明朗,有快有慢,通常的閒筆也寫得令人驚奇——“這時已近傍晚,太陽垂在兩山之間,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滾動,岸邊石頭也如熱鐵般紅起來。有鳥兒在水面上掠來掠去,叫聲傳得很遠。對岸有人在拖長聲音吼山歌,卻不見影子,只覺聲音慢慢小了”。這樣的句子,精練而又活潑,是難得的好漢語。

第一章是人物出場介紹:1.王一生在車站的一片混亂中、一片哭哭啼啼中,坐在車廂位子上安靜不動;“我”反正沒人送,看車站上人們各種情緒表達有些不耐煩,灑脫地往裡走。王一生的態度比他超然多了,他幾乎是淡漠的,他妹妹在站臺上到處找他,他也無動於衷,腦子裡似乎正在“下棋”,而超然人事之外。2.對傳說中的王一生“事蹟”進行補敘,在全國大串聯的“沸騰”時刻,他也搭車跑到外面到處遊蕩,別人是為轟轟烈烈的“革命”,他是為找人下棋。3.因為痴迷於下棋,他超然於當時社會上的各種派別之上,別人利用他就利用他不利用他就不利用他,最後發現這個人是“呆子”,“和其光,同其塵”的,無害於他人,別人一般也不會傷害他。4.王一生下棋幾乎找不到真正的對手,甚至“替古人”贏了棋,而讓同學的父親臉面無光,說了他一些不好的話;但王一生卻被一個撿破爛的老頭連殺三天只贏一盤。老頭生活在最底層,下棋達到了最高的境界,超越了下棋而至於人事、世事。這篇小說的氣度,也超越了當時的紛紛攘攘如“反思”“探索”之類的文學思潮,獨行於文學的叢林裡。

這是對王一生的塑造。

第二章是寫知青們插隊之後的經歷和體驗。王一生這個獨自穿行在各種武鬥、批鬥、串聯的狂潮中的“呆子”,繼續穿行在邊陲大山與森林中。他的事蹟包括:1.溜出來找人下棋;2.與棋道高手“腳卵”下盲棋;3.極簡生活態度。這裡出現了一個變化,棋道世家“腳卵”對王一生很欣賞,告訴他半年以後將會有一個運動會,建議他參加棋類比賽。“腳卵”是大戶人家出身,家道富裕,人也雍容大度,他家傳的一副烏木棋子,跟王一生母親用牙刷柄給他磨的無字棋子形成鮮明對比。但這裡有個重要的關節:富者不以為富,窮者不以為窮。在棋道上,眾生平等,其樂融融。

進一步塑造王一生的形象,並通過堆疊的方式表現他棋藝之高。

第三章寫王一生與各位高手進行比賽的波折。這裡包括:1.他被分場領導禁止報名參賽;2.“腳卵”走後門送禮(家傳烏木棋子)給書記幫他報上名;3.他因為感慨“腳卵”的送禮而決定退出比賽;4.王一生突然決定跟比賽的勝出者決賽。波折是小說走向“高潮”的必要鋪墊。

好小說在有處找到無,也要在無處找到有。如果王一生直接參加正規的比賽,故事就平淡無味了。小說裡是“無中生有”,王一生本來不參加比賽了,但他突然提出要跟棋賽的冠軍、亞軍、季軍們比。繼續渲染氣氛,推動高潮。

第四章寫王一生一人與九人對壘,先渲染比賽的氣氛,繼而寫不同對手的出場——運動會的大賽冠軍是一個隱士般的老者,最後兩人以“和棋”完美收場。

小說的結尾,也出人意料:一直大開大合、棋勢凌厲的王一生,最後跟運動會的冠軍、那位隱士老者和棋了。這是小說中高明的結尾,有戛然而止又綿綿無盡之意。在這裡,阿城顯示出了一種傳統文化浸潤之後的超然和大度。在那個以“鬥爭”為最高哲學的年代,在偉大領袖發出魔咒般的“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之後,這種“和棋”的態度無疑是高於時代的。

思考

塑造小說人物有各種方法,但作家對時代和人物的思考深度,決定小說人物的最終走向。王一生是一個特別人物,生存於那個時代,又遊離於那個時代。優秀小說家追尋的總是特別人物,或雖然貌似平凡卻有過人之處的人物。這人物一般不與時代主潮同步,而遊離於時代主題思潮之外。這樣,他的存在就如同反向運動的物體,讓那些貌似井然有序的人群,變得混亂起來——“走過半條街,竟有上千人跟著跑來跑去。商店裡的店員和顧客也都站出來張望。長途車路過這裡開不過,乘客們紛紛探出頭來,只見一街人頭攢動,塵土飛起多高,轟轟的,亂紙踏得嚓嚓響”。

王一生與《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裡的朱總人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對比,讀者不妨試著對這兩位小說主人公做一個詳細的比較,看看他們對時代、對人物、對命運的態度,到底有何異同。

延伸閱讀

阿城小說《樹王》《孩子王》《遍地風流》,散文集《常識與通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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