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古代詩人的隔空對話,表達“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哀愁

蘇軾悼念亡妻之作,“十年生死兩茫茫”,寫盡了思念亡妻的深刻感情,歷史上有很多詩人都寫過此類詩歌。比如納蘭容若寫過,“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他們在哀嘆中回顧往事,令人唏噓不已,納蘭容若雖然與蘇軾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但是他們卻擁有同樣一種感情,那就是對亡妻的思想,化作這淒涼的詩句,穿越黃泉碧落,震撼人心,在詩歌的隔空對話中,表達了對亡妻的未了之情。

一、悼亡詩是哀痛的抒發,是內心的吶喊

生命之於任何人都是美好且寶貴的,但是又沒有人逃得過世事的無常,特別是在親人突然離去之時,才發現曾經習以為常的事情,已經再也不能回來了,所以內心蕩漾起層層波瀾,情不知所起,抑制不住的想大哭一場。

現代人表達哀思,會去墓地哭上一哭,而在古代,這種痛徹心扉的事情,總會讓詩人心中生出無限感慨,在此情況之下,悼亡詩產生了,這是一種表達人類悲痛情感的詩歌,與表達愛情不同,這種詩歌體裁,帶來的是傷痛,是對於美好事物的追憶。

《詩經》中有關於悼亡詩的一些記載,有鰥夫思念亡妻的,也有寡婦思念丈夫之作,無論是哪一種詩歌,都是人們對於逝去親人的懷念。

在中國古代,女性的地位相較於男性低下,可是在如此的狀況之下,妻子去世之後,丈夫哀痛不已,從而還是能反映出婚姻裡,女性得到的尊重。蘇軾在亡妻去世十年之後還能吟唱出千古絕句,“十年生死兩茫茫”,可見他對髮妻王弗的思念深沉而悲傷。

悼亡詩:古代詩人的隔空對話,表達“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哀愁

而納蘭容若更是千古情痴,他的深情也導致自身情深不壽,早早夭亡,“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他的悼亡詩在平常的感悟中,把夫妻之間的日常展現出來,本來是平常之事,在妻子去世之後,一切都變成了奢望,再也沒有竹籬小軒窗,賭書潑茶香的日子了,於平常感慨中,納蘭容若把對妻子的思念化為詩句,藏在這淡淡的憂傷裡。

悼亡詩與愛情詩不同,雖然同樣是思念,但是愛情詩歌表現的是濃烈的感情,哪怕分別也是“兩情若是長久豈在朝朝暮暮”,那種熱烈奔放之感,可以穿透詩歌飛到愛人身邊。

我國的悼亡詩發展歷史悠久,從《詩經》開始,就有關於悼亡的記載,由於詩經表現形式的侷限,並沒有唐宋詩詞的意味深刻雋永,流傳下來的悼亡詩並不多見。兩首悼亡之作分別用了詩經的常見手法賦比興,在一唱三嘆中表達了作者的哀思。

《詩經中》裡與蘇軾、納蘭容若一樣哀嘆亡妻之作的《唐風·葛生》寫道:角枕粲,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這首詩歌,以作者在墳墓前的祭奠為切入口,直觀的感受到來自丈夫心中的哀思,“角枕”、“錦衾”伴隨著亡妻一起長眠於地下,本來應該是生死同寢,結果妻子獨遊西方,剩下的唯有日夜的思念。

在先秦之前,並沒有提出悼亡詩的概念,《詩經》中的三首紀念亡者的詩歌,總體來說,是反映了先秦時代的生活與風俗,並沒有單獨被列舉出來。

漢代的詩歌發展並不是最興盛的時期,漢賦的文學題材在漢代佔據了半壁江山。西漢時,漢武帝曾經有一首悼亡詩《李夫人歌》,李夫人是樂師李龜年的妹妹,曾有歌讚頌其美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在進入漢武帝宮闈之後受盡寵愛,但是她深知以色侍人必不長久。

後來李夫人生病了,她的美貌因為生病而大打折扣,漢武帝要來探望於她,她以面紗遮面,拒不見皇帝,問之為何,李夫人說,本因美貌受寵,如今這樣,皇帝必然失望,假如他沒有看到病態之憔悴,還會時時感念。

李夫人深諳帝王之心,所以在她病亡後,漢武帝時時不能忘懷,心裡裝著的還是那個活色生香的美人,於是漢武帝作《李夫人歌》:“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珊珊其來遲?”短短几句話,那種思而不得的感情躍然紙上。

悼亡詩:古代詩人的隔空對話,表達“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哀愁

從先秦的《詩經》到西漢的《李夫人歌》,緬懷之情,使得詩句變得悲涼,蘇軾在妻子亡後故發悲歌“十年生死兩茫茫”,納蘭容若在盧氏走後,寫下“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悲慼之情,思念之意,在無法排解之時,只能發洩在詩句之中,良人已去空留餘香,黯然神傷。

二、從潘岳開始,悼亡詩專門指代紀念亡妻之作,後來湧現出諸多此類作品,“十年生死兩茫茫,”“賭書消得潑茶香”,每一句都是直透人心的悲涼

在潘岳之前,“悼亡詩”的概念並不明顯,《詩經》裡的記載只是反映了先秦時代人們的生活,《詩經》中風雅頌分別指代不同的意義,風主要是指15個地區採集的反映各地民風的歌謠;雅主要是指周王室地區的音樂,這個主要是貴族宴雅之樂;頌主要是指宗廟祭祀所唱之詞。所以《詩經》中《唐風·葛生》只是反映的一個地方的民風而已,並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悼亡詩。

漢武帝作曾作漢賦紀念李夫人,是招魂之賦,也沒有發展到悼亡詩的地步。

潘岳在《悼亡詩三首》中,把悼亡兩字冠在詩詞的開頭,明確的表示了自己詩詞的中心內容,是為了悼亡而作的,那麼潘岳在悼亡詩裡又是祭奠的哪位故人呢?潘岳娶楊氏為妻,後來楊氏不幸病亡,在她去世後的週年之際,潘岳作詩懷念於她,其詩作言辭懇切,文采華麗,這也是西晉文風的主要特點。

潘岳一共寫了三首悼念亡妻的詩作,從點滴日常回憶與妻子的美好生活,但是這一切已經不復存在,可能他這樣的哀思之情,與千年後的納蘭容若不謀而合,納蘭在思念盧氏時,也在生活的點滴之中,尋求曾經的蛛絲馬跡。

悼亡詩:古代詩人的隔空對話,表達“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哀愁

潘岳在詩中寫道,“輾轉眄枕蓆,長簟竟床空”。“輾轉”中看花不是花,看霧不是霧,再一次看到枕蓆間時,發現已是“空空”,曾經習以為常的一切,一個轉身已成永遠。納蘭容若也曾有這樣的詩作,“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本來很尋常的生活,醉酒後醒來,本意要喚一聲愛妻,發現已是不能了,“賭書消得潑茶香”,那書、那茶依然是昨天的樣子,可是伊人已經不在,在睹物思人中,潘岳、納蘭容若是同樣的感情,雖然他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但是在思念故人亡妻這件事上,他們的思想在時空中碰撞。

曾經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蘇軾,又何嘗不與他們又一樣的感情,“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夜裡突然一夢,驚醒之時,看到了竹籬小軒窗,伊人依舊醉紅妝,可是這一切終究是幻象,“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句句寫來都是悲慼之處,從夢境中醒來,撫摸愛妻曾經的梳妝檯,但是已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潘岳、蘇軾、納蘭容若在此時穿越了時空,在詩詞的共情之下,把悼亡的意境發揮出空靈的境界,“睹物思人”後產生的情感,使得一切幻象變得悲慼而荒涼。

《紅樓夢》中黛玉亡故之後,寶玉回到瀟湘館看到黛玉屋前的斑竹,忍不住淚如雨下,特別是在戲劇的唱詞中,那種“睹物思人”的悲涼撲面而來,“落花滿地傷春老, 冷雨敲窗你不成眠,”寶玉在看到瀟湘館的淒涼景象忍不住唱出滴血之詞,“你怕那人世上風刀和霜劍,到如今它果然逼你喪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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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亡人未必非要去墳頭哭上一場,在看到故人遺留下來的點滴之物後,由此而迸發的感情,更加情深義重。

三、不同的悼亡詩,表現了不同的感情,不僅僅是情感的宣洩,還有時代深深的烙印

古代女子被賦予了更多的標準,比如三從四德等等,這些女人為什麼會被丈夫所祭奠,不用質疑,她一定具有古代女子的美好品德,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時代,就算是蘇軾也娶了一個小妾,納蘭容若雖然對盧氏一往情深,可在她之前也曾經對其表妹有過深深的情愫,說到底,沒有誰真正做到“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當然這些是無可質疑的,時代決定了一切事物,即使是深情的“悼亡”也逃不過時代對女性的束縛。

曾經寫下深情詩作的元稹,留連於花叢,但是在其妻亡故之後寫出甚多思念悲慼之作,特別強調了妻子的賢淑,“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其妻韋氏在生前,勤勤懇懇持家生活,這是一個女子的美德,元稹流連花叢,鶯鶯燕燕,妻子並沒有過多的苛責於他,這就是古代女子的美德,雖然是悼亡之作,元稹也寫得極其美好,但是裡面隱隱約約透露出古代女子的品性,矜持、含蓄以及忍耐。

他在《遣懷悲思》中寫道:“誠之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元稹的這一名句被後世誤解了很久,認為是夫妻沒有物質基礎導致的離心離德,其實他的本意完全不是這樣,他是想表達對於妻子的哀思,這也他悼亡詩的名句之一。

悼亡詩:古代詩人的隔空對話,表達“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哀愁

在另外一首《離思》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現在很多人依然喜歡用這句詩來表達愛慕,其實這句詩,是元稹在思念亡妻韋氏時寫下來的,他用最通俗的語言表達就了深切的哀思,元稹的悼亡之作,與他的豔曲一般,都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當然哀思不代表詩人的品德,或者需要像女子一樣“從一而終”,也許這些哀思僅僅是因為妻子某種美好的品德,也僅僅是因為見到了某物,做了一個關於亡妻的夢。

在蘇軾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題目已經點出他要寫的主題意思了,是一場夢,是在做完一場與亡妻有關的夢後,所寫的悼亡之作,“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十年風霜,某日午夜,驚夢而起,蘇軾懷念起亡妻,這種夢境的寫法,在悼亡詩中有很多。

蘇軾的妻子王氏與他少年夫妻,其品質美好,且侍親甚孝,特別是在孝道這個女子最美好的品德上,使得蘇軾在十年時間裡,也忘不了她的美好,也許有一句話說得對,“失去才知道她的珍貴”。《亡妻王氏墓誌銘》裡蘇軾如是說,“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名弗),卒於京師。六月甲午,殯於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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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蘇軾的亡妻王弗,在品德上是極其美好的,在多年之後,這個德行無虧的女人還會被丈夫所想起了,這些悼亡妻子的作品,無一不是因為她們都具有古代女子的賢良淑德。

悼亡詩是人類的情感凝結,是心之深處悲慼的吶喊,從《詩經》裡一路走來,經過詩人的創作,把那種心靈深處的哀思釋放在歷史的煙雲之中,逐漸發酵昇華,在詩歌的海洋中彙集成一股清流,詩人們在生死之間抒發情感,釋放人類的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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