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拾畫筆記

作為一名讀畫人,我從來不拒絕任何一名畫家的作品。因為我始終相信,每幅作品都有其內在的生命價值。這種內在價值是筆墨之外的價值。讀郭熙的《樹色平遠圖》即使如此。郭熙的《樹色平遠圖》是作為好友文彥博隱退的贈別禮物,然而,我們藉由這卷不同於類似《早春圖》這樣的帝國山水,看到了郭熙這位宮廷畫家的另一面。這裡的郭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獨屬於他的理想江湖。身不由己的帝國畫師,心有江湖意,對於他來說,唯有藉助畫筆來表達自己的情思。如此,我們或許可以說,郭熙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理想江湖。讀畫觀今,我們許多時候何嘗不是身不由己的,可是多數時候,我們的心中卻並沒有“江湖”。心中沒有江湖意,又談何江湖理想。而心中若是有江湖,便處處是江湖。



郭熙,雖為宮廷畫家,但是其創造精神卻並沒有受到帝國畫院的制約。郭熙是北宋時期少有的藉由繪畫來創造宏觀生命宇宙的畫家。評論家方聞先生評價郭熙的創造性時說:“郭熙在創造宇宙的宏觀視象,從他創造性地表現那一刻起,他就與造物主本身同在了。”這種創造性我們可以在其代表作《早春圖》中深刻地感受到。比如,畫面中十字結構所構成的一個穩定的宇宙秩序,並對天地人的影響,皆旨在通過繪畫本身來表現畫家的宇宙生命。這是中國繪畫了不起之處,也是以范寬、郭熙等為代表的北宋畫家們的過人之處。


《樹色平遠圖》雖不及《早春圖》那般出名,但是,卻讓我們藉此看到這位偉大的帝國畫師的創作的豐富性以及開創性。應該說,《樹色平遠圖》所呈現出來的是完全不同於《早春圖》的宇宙氣象。如果說,《早春圖》裡的生命氣象是宇宙的,那麼《樹色平遠圖》的生命氣象則是性靈的。似乎我們也可以將這幅北宋時期的作品用後來文人畫的眼光進行一番品讀。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 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一、《樹色平遠圖》:簡淡筆墨,畫筆多情


《樹色平遠圖》沒有題款紀年,絹本水墨,畫心部分,縱35.5釐米,橫103.2釐米,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一般畫史研究者認為這是一卷送別北宋賢相文彥博之作,繪於1082年或者1083年。


對比《早春圖》,我們會發現《樹色平遠圖》總體上要清淡得多。《樹色平遠圖》中,我們看不到《早春圖》中那股蓬勃的由冬入春的山川脈動,也看不到山中煙嵐之氣的律動。《樹色平遠圖》中給予我們的是凝固的,是祥和的,是日常的。作為帝國畫師的郭熙,在《早春圖》中或許所要表現的是一種宇宙永恆的穩定感和生命力,這就像是在讚頌北宋帝國這個充滿活力的國家一般;而《樹色平遠圖》則與之無關。所以,我讀《樹色平遠圖》,更像是在讀一卷友人之間的呢喃私語。這是郭熙寫給文彥博的“私話”。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早春圖》


《樹色平遠圖》是以小長卷的形式呈現的。過去,畫有長卷、立軸、冊頁、扇面等多種形式。就長卷和立軸的區別來看,立軸更適合於裝飾空間,供眾人欣賞把玩;而長卷,則更加適合獨自展卷品讀。也可以打一個不太準確的比喻,有人之間互贈的長卷就如同一封書信,只適合受贈人獨自賞閱。


畫面左側由樹、山亭、土丘共同組合成了一個穩定的三角形。根據樹的的表現,我們大概可以知道畫中所表現的是秋冬時節。讀這幅《樹色平遠圖》,也會讓我們不得不去對比郭熙的另一幅作品《窠石平遠圖》,兩幅作品均採用了平遠法。並且,《樹色平遠圖》的左半部分和《窠石平遠圖》極為類似,我們或許可以猜測,這種對寒石冷木的表現大量存在於郭熙的繪畫作品之中。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1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2


《樹色平遠圖》中冷木的畫法大概是借用了李成蟹爪皴的表現形式,如同蟹爪般鋒利的樹枝樹梢,將深秋季節的寒冷孤寂味道表露無遺。窠石處有三棵實樹,其他的則以虛的手法來處理。三棵實樹,形態盤虯。近處兩棵樹下,以溼濃的墨染出草叢的濃密效果。


樹的深處,有一座位於土丘上的亭子。亭子中有一人在觀望。這種亭子是提供給路上行旅之人停下來休息用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亭子的下方,畫面的左半部分有一行人在路上或停或行。首先出現在畫面左邊的是橋上的一老一少兩人,以及剛剛走過了橋頭的一老一少兩人。這兩老兩少,看得出是一家人。似乎是爺爺奶奶帶著孫子孫女。在四人前方不遠處,又出現了兩人,兩人手中皆抱著東西,其中最前面的一人似乎是停靠在路邊石頭上休息。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3


穿過亭子,前方便是霧茫茫的一片。畫家有意用這種模糊的筆墨來表現一個模糊的江湖。深秋時節的大霧,在畫家的筆下,成了一個未知的世界一般,透露著一股迷人的氣息。我們甚至無法分清亭子右邊到中間區域的橋在哪路在哪,只是隱約地看到有兩人一驢在畫面的中央出現。他們的前方,已然是水山不分。


我們再看畫面的有半部分。似乎是由四條水岸阻隔成三條水。畫面最下方的一道隱隱淺淺的土岸一直向著畫面右方延伸而去,最終消失在視線之中。這是第一岸。上方的水域以及由一條細長的線條表現出來的水中岸,上面的窠石寒木非常醒目,


雖然畫面中最有分量的筆墨集中在左半部分,但是我更願意相信,有半部分才是畫家重要要表達的重點。在水中央的寒木前方兩側,左側有兩隻低飛的水鳥,自由自在地飛翔在北方遼闊的山川上。右側有兩艘船,船上各有漁父一名。兩名漁父似乎是停船交談。漁父主題的藝術創作一直是中國傳統詩歌繪畫藝術中的重要部分。我們在郭熙的作品中很少看到漁父主題的藝術創作。而在這幅作品中的出現,也讓我們看到了帝國畫師筆下的另一種生命情致。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4


這種落筆於江湖的生命關懷,與過往在《早春圖》中所呈現出來的具有職業屬性的創作完全不同。《早春圖》中的謹嚴在《樹色平遠圖》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閒逸的江湖生活氣息。在元代吳鎮筆下,漁父藝術達到了一個高峰,併成為了其創作生涯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其筆下的漁父,常常表現出煢煢孑立的一面,但是又不會讓人覺得是消極的存在。在郭熙這裡,漁父不是孤獨無依的,至少有同為漁父的夥伴相互陪伴。應該說,這是帝國畫師眼中的江湖,也是畫家郭熙眼中的生命關懷。


漁父的對岸,有一條淺淺的又淡墨勾勒出來的岸堤,越過岸堤,又見一片江湖。對岸的遠山,失去了真實世界的細節,然而呈現在畫面中的是一個具有抽象真實的宇宙。郭熙是一位非常注重在畫面中表現這種宇宙氣象的畫家,而在這幅作品中,觀者感受到的是一個遊離在漁父身邊的宇宙江湖。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5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6


二、帝國畫師的理想江湖


我們對郭熙的山水畫大概是從《早春圖》開始的,而這種極具帝國氣象的山水作品在整個北宋宮廷畫師手中,可謂是一個穩定的主題。而我們看到的這卷《樹色平遠圖》顯然與《早春圖》中所呈現出來的氣象是對立的。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郭熙的創造性所在。


這卷作品是郭熙送給即將致仕的當朝太師文彥博的。根據《宋史》記載,文彥博於元豐六年(1083)以太師致仕,此時的文彥博已70餘歲高齡。有關文彥博與郭熙交往的資料並不多,但是通過一畫一詩足以看得出郭熙與文彥博的關係匪淺。兩人年紀相仿,郭熙比文彥博大概年長六七歲。郭熙是宮廷畫師,而文彥博是朝廷大員。這位朝廷大員對郭熙的繪畫頗為喜愛。他曾在一首《題郭熙畫樵夫渡水扇》中寫道:“淺水深山一徑通,樵夫涉水出林中。可憐畫筆多情思,寫在霜紈一扇風。”我們通過文彥博對郭熙畫作的評價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令我感到陌生的郭熙。如果不是這卷《樹色平遠圖》,或許我們對於文彥博所說的“可憐畫筆多情思”有點難以理解。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7


老朋友文彥博即將致仕回到洛陽,作為畫師的郭熙,所贈的禮物也別出心裁。一卷《樹色平遠圖》實則是寄託著對老朋友致仕後的生活願景描繪。畫面中簡淡朦朧、煙嵐縹緲的江湖,正是郭熙心中的理想江湖。“畫筆多情思”的郭熙,或許除了帝國宮廷畫師的身份之外,還有別的身份。而這個身份是一個隱秘的身份,是一個他始終渴望的身份。


作為一卷贈送給文彥博的禮物,郭熙並沒有在這卷畫上題寫自己的名款,而彼時的北宋,早已開始流行題寫名款,至少郭熙在其《早春圖》中已經開始題寫名款了。這卷沒有名款的作品,或可道出了郭熙對理想江湖的嚮往。窠石、寒木、遠山、闊水、漁父、舟楫、行人、孤橋,這些江湖中的意象,一次次地出現在郭熙的心中。他或許或多或少地在不少的職業畫卷中融入了這些意象,但是卻從未真正地使之成為獨特的主題加以呈現。


在北宋中後期的時候,政治上的黨爭愈發激烈。比文彥博還年長几歲的郭熙,面對老友真正地隱退,是否心中也有嚮往,我們不得而知。但是藉由這卷作品,讓我們看到了一種不同於過去“朝隱山水”的新山水。這種將生活理想完全寄託在作品中的圖繪形式在北宋中後期依然出現。包括蘇軾、黃庭堅等人也對這種山水畫大加稱賞。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8


北宋早期的惠崇和尚曾作有一卷《春江晚景圖》(今不傳),而蘇軾根據這捲圖作了一首流傳千古的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通過蘇軾的詩,我們看到了北宋中晚期的文人開始愈發重視畫史中這種具有“私人性”的小山水。


蘇軾對郭熙的畫也曾有過唱和詩作。在《郭熙畫秋山平遠》中,蘇軾也為我們展現了郭熙作為帝國畫家的另一面:


鳴鳩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間。

離離短幅開平遠,漠漠疏林寄秋晚。

恰似江南送客時,中流回頭望雲巘。

伊川佚老鬢如霜,臥看秋山思洛陽。

為君紙尾作行草,炯如嵩洛浮秋光。

我従公遊如一日,不覺青山映黃髮。

為畫龍門八節灘,待向伊川買泉石。


“白波青嶂非人間”,蘇軾的描述,讓我們或許可以理解郭熙繪畫中“非人間”的一面。《樹色平遠圖》中的理想江湖或許不是非人間的,而是近在咫尺的真實,卻對於這位畫家而言又是不真實的。此番藉著老友文彥博隱退之際,作此畫,既贈友人,由藉由畫筆寄託自己的江湖情思。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9


郭熙《樹色平遠圖》: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郭熙《樹色平遠圖》局部10


三、心有江湖,便在江湖中


郭熙或許從未真正離開過朝堂到達過外面的江湖,但是這並不妨礙郭熙在畫筆中勾勒建築自己理想的江湖。從後來的文人畫中,我們時常可以看到文人心中的江湖田園。郭熙的《樹色平遠圖》似乎有點“超前”的味道,因為我們分明可以從這樣一卷出自宮廷畫師之手的作品中讀到一絲絲文人畫的味道。


美術史家方聞先生說“從他創造性地表現那一刻起,他就與造物主本身同在了”,那麼,我是否可以說“從郭熙創造心中的江湖開始,他便身心皆在自己的江湖之中了”。江湖是什麼?或許不同朝代裡,人們對江湖的定義有所不同。但是就郭熙而言,或許江湖就是一個有別於朝堂,自由自在的,與孤鷺齊飛,與漁父同遊的自在世界。


我們的江湖是什麼?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以為,這些答案中,或許有一個不變的東西,這便是自由。江湖,象徵著自己。這是很多擁有武俠夢之人對江湖的最清晰的渴望。作為宮廷畫師的郭熙,是否自由?當然不自由。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在不自由的環境中藉由畫筆創造一個“多情思”的自由江湖。如此,不自由的我們,是否有勇氣,有能力,創造一個自己的江湖呢?


或許,愛喝茶的你,可以在茶中創造一個茶江湖;愛書法的你,可以在書法中創造一個書法的江湖;愛寫作的你,可以在文字中創造一個文學的江湖;愛攝影的你,可以在鏡頭裡創造一個光影的江湖;愛寫畫的你,可以在筆墨中創造一個筆墨的江湖。我始終相信,心有江湖意,江湖不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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