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為何記載王安石不洗臉?

許多宋人筆記熱衷於描寫王安石的真身是一隻獾。

《邵氏聞見錄》裡說王安石出生的時候,一隻獾跑進產房,瞬間消失不見,所以他有個小名叫作“獾郎”。《雲麓漫鈔》則說王安石出生時,一隻野獾很突兀地出現在了外面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鐵圍山叢談》的記載尤為荒誕,說是有一個叫作李士寧的“異人”,經常出入王家,他識破了王安石的前身是一隻獾,所以總喚他“獾兒”。

《宋史》為何記載王安石不洗臉?

王安石少年時代貌不出眾(或者可以說得上是醜),大概是“獾郎”這個外號的真實緣起。宋神宗曾問三朝老臣張方平是否認識王安石,張方平回答說:“認識,某次我去王家見過他。那時王安石還是個孩子,穿著粗短布褐衣,全身長滿疥瘡,正在打掃庭院,猶如一個蒼頭(僕役)”。《堅瓠集》裡說王安石“膚理如蛇皮”,皮膚非常難看,大約正是早年得過嚴重疥瘡的後遺症。王安石寫過一首《疥》詩,告誡世人得了疥瘡須趕緊延醫治療,切不可吝嗇錢財。非深受疥瘡之苦者,不能作如此語:

浮陽燥欲出,陰溼與之戰。

燥溼相留連,蟲出乃投間。

搔膚血至股,解衣燎爐炭。

方其愜心時,更自無可患。

呼醫急治之,莫惜千金散。

有樂即有苦,愜心非所願。

包拯閻王轉世,岳飛猿精投胎,宋江們是洪太尉誤走的妖魔,這種穿鑿附會背後,起作用的不是事實判斷,而是價值判斷。王安石因得過疥瘡而“膚理如蛇皮”,因“膚理如蛇皮”而形貌不揚猶如蒼頭、得了一個“獾郎”的外號,最後在宋人筆記中演變為“野獾附體”,這背後起作用的同樣也是價值判斷——比如,在朱熹眼中,王安石的變法須為北宋的滅亡負重要責任。

《宋史》為何記載王安石不洗臉?

圖:王安石繪像一種

除了“野獾附體”,宋人筆記中的王安石,還是一個常年不洗臉之人。比如《石林燕語》裡說:

“王荊公性不修飾,經歲不洗沐,衣服雖敝,亦不浣濯。”

大意是:王安石這人不在意自己的形貌,常年累月不洗臉不沐浴,衣服髒了也不拿去洗。類似的說法流傳甚廣,以至於元代撰修《宋史》時也信以為真,將之寫入了《王安石傳》,不過話說得比較委婉:

“(王安石)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稱其賢。”

委婉是委婉,這段記載在邏輯上卻實在不通。衣服髒了不洗,臉髒了也不洗,這是個人衛生習慣問題,與不喜歡奢靡(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完全是兩碼事。世人不是傻子,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如此邋遢、如此不講衛生,就稱讚他特別地“賢”——據宋人筆記《邵氏聞見錄》,蘇洵就對王安石的邋遢非常不以為然,專門寫了一篇《辨姦論》來譏諷: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匿。”

大意是:臉髒了就會去洗,衣服髒了也會去洗,這是人之常情。如今有些人卻不然,穿著髒兮兮的奴隸制服,吃著難以下嚥的豬狗之食,囚首喪面在那裡大談詩書,這豈是人之常情!凡事若不近人情,其背後多半藏著不可告人的奸猾用意。

《宋史》為何記載王安石不洗臉?

宋人筆記中,有許多關於王安石邋遢的敘述,內容大同小異。真正值得重視的,是《東軒筆錄》與《夢溪筆談》中的相關記載。

據《東軒筆錄》記載,呂惠卿某次與王安石聊天,對王說:“你臉黑是一種病,可用一種叫做園荽的藥物洗白。”王安石回答:“我臉黑不是病,是生來如此”。呂惠卿說:“不是病,園荽也可以洗白。”王安石回答:“上天賜我一張黑臉,園荽沒辦法的。”

《夢溪筆談》則記載,王安石面色黧黑,門人詢問醫生,醫生說:“那是汙垢,並非疾病”,建議用澡豆洗臉。王安石則回應稱:“上天給我一副黑臉,澡豆能有什麼辦法呢?”

《宋史》為何記載王安石不洗臉?

圖:王安石繪像一種

《東軒筆錄》的作者魏泰曾與王安石交遊,他的姐夫曾布,是王安石變法時所倚重的核心人物;《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曾與王安石同殿為臣。也就是說,他們對王安石很熟悉。而且沈括既非舊黨,也非新黨(這種立場也給他帶來雙重的麻煩),他的記載,自有其客觀性——按這兩份材料的記述,王安石的臉看著髒,不是因為他從不洗臉,而是因為他臉的膚色較常人黑,所以親信呂惠卿向他推薦過藥物,門人也曾致力於為他尋醫。

前文提到的蘇洵《辨姦論》,是王安石不洗臉、不洗衣服一事傳播開來的關鍵。但此文其實大有蹊蹺——它最早見於邵伯溫的《邵氏聞見錄》,邵氏編寫此書,已是南宋紹興二年。若蘇洵早有此文傳世,宋神宗熙豐、宋哲宗元佑年間,王安石遭到士大夫群體的集體聲討時,這篇雄文不被任何人提及,可以說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而其他可證明此文早已存在的證據,只有張方平為蘇洵所作的《墓表》與蘇軾的《謝張公作墓表書》,但二者的現世,卻又遠在紹興十七年之後,比邵伯溫的《邵氏聞見錄》出現得還要晚。據清代學者李紱、蔡上翔等人的考據,此文實為邵伯溫事後偽作,邵氏不能認同王安石變法,故借蘇洵之名偽作此文,同時也呼應了宋高宗發起的針對王安石的批判。

《宋史》為何記載王安石不洗臉?

王安石在宋神宗時代主持變法,活躍了十多年。他究竟是臉上膚色太黑,還是從不洗臉,本不該成為疑案。遺憾的是,中國傳統史書(包括筆記史料)的撰寫傳統,慣於以價值判斷修正事實判斷,讓事實判斷淪為價值判斷的附庸。於是,對王安石變法的否定,最後變成了對王安石的出身(野獾附體)與日常行為習慣(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的否定——儘管那些針對變法本身的批評,有許多是站得住腳的。

這種以價值判斷修正事實判斷的做法,在傳統史書中留下了太多史實層面的陷阱。王安石的不洗臉,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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