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風輕(6)

《千里江山圖》用這樣濃重的“青綠”寫青春的激情,已很不同於傳統“青綠”。畫面中“青”“綠”厚薄變化極多,產生豐富的多樣層次,寶石藍貴氣凝定,一帶遠山和草茵被光照亮,溫暖柔和的“翠綠”,和水面深邃沉黯的“湖綠”顯然不同。

宋徽宗“嘉之”的原因,或許不是因為青年畫家遵奉了“青綠”傳統,而是嘉許讚揚他背叛和創新了“青綠”的歷史吧。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是政和宣和的獨特美學,華麗、耽溺,對美的眷戀,至死不悔,和徽宗的“瘦金”和聲,美到極限,美到絕對,近於絕望,彷彿一聲飄在空氣中慢慢逝去的長長嘆息。

《千里江山圖》在美術史上被長期忽略,蔡京題跋之後,僅有元代溥光和尚推崇備至。宋元以後,山水美學追求“滄桑”,“滄桑”被理解為“老”,甚至“衰老”,使筆墨愈來愈走向荒疏枯澀,空靈寂靜,走到末流,無愛無恨,一味賣弄枯禪,已經毫無生命力。王希孟的重“青綠”是青春之歌,富貴濃郁,明豔顧盼,像一曲青年的重金屬音樂,讓人耳目為之一新。

長卷是中國特有的繪畫形式,也常稱為“手卷”。數十年前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上課,莊嚴老師常常調出長卷,數百釐米長,要學生“把玩”。四名研究生戰戰兢兢,慢慢把畫卷展開。體會“把玩”,知道是文人間私密的觀看,與在美術館擠在大眾中看畫不一樣。

十二米長的《千里江山圖》一眼看不完。想象拿在手中“把玩”,慢慢展開,右手是時間的過去,左手是時間的未來。“把玩”長卷是認識到自己和江山都在時間之中,時間在移動,一切都在逝去,有逝去的感傷,也有步步意外發現的驚訝喜悅。瀏覽《千里江山圖》,也是在閱讀生命的繁華若夢吧。

時間若夢

長卷是中國特有的美學形式,卻在今天被遺忘了。西方影響下的畫廊、美術館,作品必須掛在牆上。長卷無法掛,也不能全部拉開。十二米長,必須一點一點在手中“把玩”過去,在眼下瀏覽,且行且觀,可以停留,靠近駐足,看細如牛毛的亭臺樓閣,點景人物,也可以退後,遠觀大山大河,平原森林,氣象萬千。可以向前看,也可以回溯,長卷的瀏覽,其實更像電影的時間。美術館受了侷限,很難展出長卷,長卷美學也慢慢被淡忘了。

中國的長卷最初是人物故事的敘述,像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像唐代的《搗練圖》《簪花仕女圖》,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也都還是人物敘事。

五代董源開啟了長卷的“山水”主題,他在遼寧省博物館的《夏景山口待渡圖》和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瀟湘圖卷》,如果合起來看,更像是長卷山水的萌芽。

董源在南方開啟的山水長卷在北宋還不是主流,一直要到宋徽宗時代,王詵、米友仁都嘗試了長卷山水,但長度大多不超過三米。王希孟在十二米長的空間創作《千里江山圖》,氣勢恢宏,山脈稜線起伏、連綿不斷,江流婉轉、悠長迂曲。十八歲的青年畫家意識到時間在山水中的流動,《千里江山圖》不只是空間的遼闊,也是時間的邈遠。王希孟正式使時間成為山水主軸,影響到南宋長卷山水,如《瀟湘臥遊圖》《溪山清遠圖》的出現,也直接給了元代《富春山居圖》美學時間上的啟示。

二○一七年九月,《千里江山圖》要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展出,期待有更多對這件重要作品的討論,特別是顏料,期待有更科學的化學分析告訴我們,那華麗的群青是青金石嗎?成分是鈉鈣鋁硅酸鹽嗎?有沒有氧化鈷或氧化錫的成分?我也很想知道那透潤的綠是孔雀石的礦粉嗎?成分是水合鹼式碳酸銅嗎?

整整一千年過去,宣和美學藏在畫卷裡,默默無言。十八歲的王希孟創作的歷史名作,像一千年前一場被遺忘的夢,走回去尋找,飛雨落花,彷彿還聽得到笑聲,看得到淚痕。《千里江山圖》,會有更多人站在畫的前面,領悟它的繁華,也領悟它的幻滅吧。

(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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