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花盛开,选择醉,还是不醉?

宋代传奇小说集《绿窗新话》中,记载了一段秦少游和歌女碧桃的轶事,原文照录如下:

秦少游寓京师,有贵官延饮,出宠姬碧桃侑觞,劝酒惓惓。少游领其意,复举觞劝碧桃。贵官云:“碧桃素不善饮。”意不欲少游强之。碧桃曰:“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引巨觞长饮。少游即席赠《虞美人》词曰:“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洄,借问一枝如玉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一何妨,只怕酒尽时候逝水肠。”阖座悉恨。贵官云:“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满座大笑。

从这则轶闻中,不难发现那位身居要职的官儿,显然极其爱护名叫碧桃的歌女,如若不然,也不会知道她不善饮酒,更不会当着客人的面,去呵护她,希望她免于一醉。

然而,碧桃遇上了少游,早已将一切豁出去了,引巨觞而饮算什么?

佳人如此,秦少游也不含糊,当席之间提笔挥就了一首《虞美人》,后世流传的,是如下这个版本:

碧桃天上栽和露,

不是凡花数。

乱山深处水萦回,

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

不道春难管。

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仙花盛开,选择醉,还是不醉?

图: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一、仙花就是仙花,只要见到,便知不是凡品

碧桃天上栽和露。

按照《绿窗新话》所载,这碧桃实有其人,所以此碧桃便是彼碧桃,并非字面上的一种植物,而是指一个人。

而按照《虞美人》的词牌名,碧桃仍然不是指字面上的桃,乃是借指花儿,名为虞美人的花儿。

传说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植有3600棵仙桃,分前中后三种品阶,时间最短的需要3000年成熟,最长的则需要9000年,人吃了这种仙桃,少则能成仙得道,多则能与天地同寿,如此神奇之至的宝贝,说其是栽和露,接受天上琼浆玉液的浇灌,也是正常。

然而秦少游在此想要表达的,只有一个重点:别管词作中的碧桃是物是人,重要的是,它或她,绝非凡品。

不是凡品,只能用仙花来比拟,这样的仙花,不管在哪里,都会成为焦点,引人注目,引人遐想,引人震撼。

是的,面对美,越是美到没有天理,甚至伤天害理,越是会让人生出震撼之感,非震感不能表明所见之美的极致,非震撼不能显出所见之美的非同寻常。

问题是就是这种仙花品阶的存在,竟然开在了深山无人之处,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这不是暴殄天物,又能是什么?

不平,大大地不平,秦少游有一万个理由,为那明明是仙花,却只能开在乱山深处的“碧桃”而鸣冤叫屈。

既然是美丽,就该被人欣赏,被更多的人欣赏,否则,那惊天动地的美丽,还是美丽吗?那样出尘脱俗的美丽,岂不是只能被悄悄地浪费,寂寞地消散在天地间,而从始至终压根就无人知晓?

我们有理由相信,秦少游表面上说的是碧桃,实际上,他暗暗悲叹的,是他自己。

养在深闺人未识,金钗蒙尘,珠玉轻弃,纵然才华如他,却不被该赏识的人看见,更谈不上因此而委以重任,那么,才高八斗的所有意义,又在哪里呢?

不仅没有意义,反而更因着此等惊艳绝伦的才华,而深深地感受到了落寞和悲哀。

那样的落寞和悲哀,才华越高,压抑越重,感叹,也就只会越深沉。

在这点上,碧桃如此,秦少游,亦是如此。


仙花盛开,选择醉,还是不醉?

图:美丽的花儿

二、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醉时候断人肠。

仙花固然是仙花,但是生在乱山深处,或是生在帝王之家,并不是这仙花本身所能选择的。

仙花自己可以无知无觉,春来欣然绽放,春去悄然凋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是观看仙花的人,却不能不为这惊世绝俗的美无人赏识而一掬叹息之泪。

不道春难管,词作者甚至因而怨恨起春天来,如若不是春天倏忽之间便消散不见,仙花岂不是会躲过花谢凋零的命运,从而一直美丽下去?

当然,词作者这样的怨恨责怪,可以说是相当没有道理的,就算春天来去匆匆是事实,可是这来去匆匆的春天,从来不会只针对着哪一朵花,而放过另外一朵的!

可是,责怪一个面对美而语无伦次心怀惋惜的人儿,本身就是一件不合情理之事,设身处地,词作者会如此,若换成我们,情形想来照样不会有什么太大差别。

只能说这样的惋惜,这样的责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也难怪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词作者秦少游先生会说出为君沉醉又何妨那样的话了——除了沉醉,他还能拿出什么,与近在咫尺的仙花,表示他心中那难以抒解的认同之感呢?

可是,让词作者秦少游先生觉得极其为难的地方在于,他果然是愿意为仙花而一醉方休的,但是醉过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在醉眼迷离之时,固然可以留住仙花的盛世美颜,让其永不凋谢,一直在他的心中绽放下去,又或者是借酒消愁,在酩酊大醉中忘记所有的悲叹惋惜,但所有借酒达成的一切,当酒醒之时皆会复于原状,那时候的他,又该何以自处,岂不是只会更加肝肠寸断吗?

如此,面对乱山深处的仙花,词作者秦少游先生实际上是陷入了醉也不是不醉也不是的两难境地。

仙花盛开,选择醉,还是不醉?

图:山幽林静无人来

结语

如果按照《绿窗新话》的记载,秦少游说碧桃生在“乱山深处水萦回”,实在是极为不妥的描述。

之所以这样说,原因有二:

一是碧桃很被主人宠爱,贵官于碧桃而言,从来都是青眼有加,呵护还怕来不及,何来的生在乱山深处水萦回之说?

二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此刻邀请秦少游的,不是碧桃,而是贵官,当着他的面,说碧桃生在乱山深水之处,这样的说辞,就算是实情,不也是太过于直白无礼吗?

口无遮拦如此,难道大名鼎鼎的秦少游,全然不谙为人处世,只能认为其情商几近于零?

显然真相并非如此,否则的话,秦少游不可能在当世之时,仅凭才华而赢得真正的友情,包括来自苏东坡的。

解决上述难题的方法,一是矢口否认,直接说《绿窗新话》所载皆为轶事闻,不足为考也不足为信,如此自然一了百了。

然而,若果然有此一说道,秦少游所言便是无解了吗?

并非如此。

就事论事,从秦少游原话中琢磨出如上意思来,原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据《绿窗新话》所载,主人并未因此怪罪少游,反倒说以后不让碧桃再出现于酒筵之间,这显然是一句笑语,如此看来,碧桃的主人,只把少游的话当成夸赞他的宠姬之言,甚至因为宠姬得了少游的新词且怪且喜,此外显然并未他想。

至于少游和歌女是否果然一见钟情心心相印,歌女是否又因为少游因自己自叹身世,深刻地懂得了他词作的真正含义,所有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秦少游在他的词作中,向后人传神地展示一种特殊境遇下的矛盾之情——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这是属于秦少游的无解之难,也是属于千千万万人的无解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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