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仙索
淮安有一个很奇特的人，周木斋先生，名寅，善于书法并酷爱喝酒，狂放不羁。他的奇特之处，是他生来喜欢养蛇。不知道他是不是属蛇的，与蛇这么有缘。睡榻上、茅坑间、墙根屋角，到处是蜿蜒盘曲的蛇，与蛇相处，习以为常。夏日先生怕热，两臂盘绕着蛇，腰际围裹着蛇，赤着双脚伸进缸里，也全是蛇。不这样就皮肤热得干燥开裂，胸口烦闷像火烧，寝食都不安宁。
他一个人在家无论怎么做都可以，来客人了，他有时候也收敛一些。如果有讨厌的人来访，先生谈得索然无味时，便撮拢嘴唇一声吹哨，蛇就从四面八方游来。有的蠕动着，有的粗粗蠢蠢，有的细细长长，爬上桌椅，在床榻上绕来盘去，客人害怕得狂奔乱叫。
他的奇特之处，还在于他尤其喜欢逛妓院，可是那些油腻粉头、粗俗裙钗，一个都看不上眼。中间有稍微文雅洁净一些的，也不过同她们做做藏钩赌枚的游戏，以增添酒宴时的乐趣，绝对谈不上与她们定情交好。当时同逛妓院的名士各自都有相好，先生常在花前月下嘲笑那些名士太愚笨而炫耀自己善于控制，洁身自好。众人因此而怨恨他，想设一个圈套来让先生陷入，但始终没有妙策。有一天，名士们聚集在鸾情凤想室闲聊。木斋先生正替人家书写碑版，未能参加聚会。室内妖艳女郎团团环坐，笙箫管乐嗷嘈齐奏，众名士乘机告诉各位妖姬说：“你们都长得艳丽妖冶，是妓馆里的名牌角色，容貌技艺固然第一流，交际的辞令也非常出色，那些掌权人物的公子无不受到你们的诱惑。周木斋也是一个人，并非生成一副铁石心肠，你们为什么偏偏不能使他迷上呢？想想办法，弄他失足，也让我辈捧腹大笑一场。”众姬听后，都说很佩服先生有操守，无法献媚迷住他，使他堕落。
当时坐在众姬末座的一位叫陈阿转，字双鱼，新近由盐城来此，听众姬说难，她独以为事情并不难。大家打量她姿色仅属于中等，不过妩媚中包含一股清新秀气，至于弹奏乐器和哼曲唱歌，也没有超出众姬之上的本领。众姬都轻视她，以为她说话狂妄，想看她有什么能耐能够迷住木斋先生。双鱼微微有些生气，更加自信必能成功。众名士同她开玩笑说：“你如果真能迷住木斋，来它个一夜风流，我们就募捐二百两银子，替你脱出妓籍跳出火坑。”双鱼跪拜叩头，感慨地说：“你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谅来不会食言失信。请允许我独居房内，十天不接见任何来客，管教周木斋梦魂颠倒。如能蒙受你们的福荫庇护，实践你们的诺言，我一定恭恭敬敬拜领你们的恩赐，让我拔离风尘苦海。”众名士说：“假如你说的话没有应验，也应当受罚不？”双鱼说：“如出差错，请罚我请客，让大家吃十天美酒。”大家都说：“好。”他们一起谋划着，可是周木斋对此一无所知。
双鱼于第二天斋戒沐浴，卸下浓妆，闭上绣房门，洒扫卧室，清洁干净得没有一点灰尘。满屋悬挂的蹩脚书法和粗俗图画全部取下藏起，整天焚香枯坐，如泥塑木雕一般。双鱼的母亲原本是盐城老妓，曾教授双鱼捆仙索的蛊惑方法，双鱼始终不忍心采用。自从与众名士约定后，暗暗于床后辟出一小块地方，握笔画一幅木斋小像，稍有神似。打听到他的生日年月，写在纸条上与小像一起粘贴在墙上，用七根绣花针牢牢钉住，然后点上一盏孤灯，灯火幽暗闪烁，每当夜深人静时，其他众姐妹在寻欢作乐之际，双鱼披头散发走着禹步作法，对着画像叩拜并呼叫“木斋”名字。
才过了六七天，木斋先生住在家里觉得神摇魄荡，淫念缠心。每天夜里做梦，总是到同一个地方，与一位美人聚首，谈诗词，讨论书法，无不当行出色。醒来后很惊奇，私下告诉知心朋友，朋友们都猜不出所以然。
到了第十天，先生更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一刻不得安宁。于是去邀请朋友一同去寻访佳人，一连走了三四家妓院，遇到的都很俗气丑陋，不能引起欢心，安慰风流情怀。最后来到鸾情凤想室，众妖姬都出来迎接，唯独不见双鱼。
先生与她们一一问答，都不是理想对象。同来的朋友问道：“你的法眼也太高了，莫非真的要巫山神女、洛水仙子下凡，才能做你的风雅伴侣吗？”先生说：“我也说不清。不过一见到她们这些人，非但没有引起爱怜之心，反而惹我厌烦。”因而又问众人：“所有美女都到了吗？”有人答道：“还有新来的一位叫双鱼，整天在房里盘腿静坐学作观音娘娘。待我们拉她来见高人，或许有缘呢。”不久后，双鱼果然姗姗来到门外，乱头粗服，只有两眼炯炯有神，秋水盈盈，进屋拜见先生。双鱼盯住先生看了好长时间，才简略地问一下姓名，得知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先生就叫“木斋”以后，就沉默不语。
先生一看到双鱼，内心极为惊讶，原来她就是近来夜夜梦见的意中人。客人对双鱼高度赞扬先生的人品、书法举世无双。双鱼听了就整整衣襟礼拜说：“婢子从前远在海边，就已听说先生大名，不料能在这里一睹风采，内心庆幸，难以用语言表达。”先生十分开心，就要紧偎双鱼而坐，而双鱼远远站立，终于未能接近。先生问双鱼香闺在哪里，双鱼说：“近在咫尺。”先生想参观一下，说完就起身开步，原来心急火燎，脚步不知不觉挪动了。双鱼加以阻拦，说：“你是高人，下顾我的贱庐，哪能草率马虎？请允许我先去焚香扫地，更衣沐浴，然后再来迎接大驾。”先生无法拒绝，叫她快去速回。
约过了一餐饭时间，先生等得心烦意乱，迟迟不见姑娘来见面，终于克制不住，直接奔入闺房。一进房门，大吃一惊，似曾相识，原来又是梦中游历过的房间。
只见房里清静光洁，使人心境纯净。陈设的物件非常妥贴，毫无女子梳妆用具，只陈列着书法宝帖数卷和茶具、鸭形香炉而已。先生问双鱼为什么四面墙上没悬挂任何东西，双鱼说：“说来让人耻笑，我生性顽固高傲，平生只爱你的书法，爱入骨髓。想方设法求取还是一无所获，因此四壁空空如洗，毫无妆点门面的排场。”先生为其执着所感动，说：“这有何难？”立刻支派仆人去买金笺宣纸，马上磨墨蘸笔替双鱼书写楹联、条幅、斗方和扇面等十多种。先生越写越舒畅，越写越来劲，每次提笔挥毫，双鱼都能辨析出他的书法源流说：“多么神似蔡襄父子的笔意啊！”先生兴奋得高叫，深以为双鱼是自己的女中知己、红尘知音。
二人品茗笑谈，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一轮新月挂柳梢头。看时间不早，先生碍于面子，勉强起身告辞。双鱼也淡淡的并不使劲挽留。仆人已打好了灯笼，先生仍然依恋着不想离开。客人怂恿说：“凭先生的才华，配上双鱼的美慧，真好比王朝云与苏东坡、随清娱与司马迁。今夜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良宵美景，怎么能够就此打住，匆匆虚度呢？”正中下怀，先生顺水推舟，于是吩咐摆酒宴，开怀畅饮，推杯问盏，双鱼也善于逢场作戏，一杯杯把木斋灌得酩酊大醉。木斋先生喝醉了不能回家，就留下宿歇，与双鱼翻云覆雨，好不快活，一夜风流。先生感慨地对双鱼说：“生平从来没有在青楼宿过夜，今宵为你破戒了!”双鱼抿嘴一笑，说道：“我与先生既然有缘，今日不但得书画大作，以慰平生慕求，而且今夜又能奉陪献身于你，实乃小女子三生荣幸。”
次日双鱼设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邀请了诸名士来饮酒，双鱼端起酒杯说：“我很愚笨，侥幸没有辜负你们期望。可是我流落在烟花丛中，实在不是出于情愿，不知道各位名士真能大发慈悲吗？今日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诸名士说：“说过的话音还在耳边响，哪敢忘掉呢？”“来，干！干！干！”大家一齐起身，杯子碰得当当响。三杯下肚，纷纷解囊，当日就办妥手续，替双鱼脱籍离火坑。
双鱼获得自由后，就想嫁给木斋先生。大伙都了解先生爱蛇成癖，心想双鱼并不知道，等她嫁过去进周家门见蛇惊叫而逃，也可博取一笑。不料拜堂成亲，双鱼嫁后却丝毫不怕，而且夫妻感情很浓厚，恩爱有加。先生也最为开心快乐，还特意镌刻一枚印章，刻上“一生知己是双鱼”七个字，以示纪念。
那时，当局正要整修城池，出千两银子请先生书写“宴花楼”“瞻岱门”等字，每字都要一丈左右见方。家中没有这么大的毛笔，双鱼典当了金钗，替先生购买了像屋椽那样大笔，书童扛着笔跟着双鱼回家。字写完后，就把这景象画成小像，悬挂在龙光阁下。
后来，有一个经常出入妓院的人将捆仙索的秘密告诉先生，先生爽朗笑道：“双鱼有这样的绝技，不去捆富贵人而捆我，是把我当仙人，不是知己是什么？”对方哈哈大笑，引以为美谈。
《白话夜雨秋灯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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