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書架上的“神”

我與我書架上的“神”相識時僅12歲,至今她也未嘗屬於我。

兒時家中沒什麼藏書,父母雖從未明確阻止我讀,卻也不關心我日常讀物的挑選,因此難以理解小時候的我對許多書的訴求。加上自己生性內向,自從能夠獨立讀書,我就深信在讀之書足以令他人窺破自己的心境,宣佈自己的書單等同於徹底地袒露內心。常對友人笑談,自己的書都是“偷讀”來的。正是那些隱秘的、發現未知天地而歡欣雀躍的心境,從年幼時起就貫穿了我的整個閱讀生涯。

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有多半來源於童蒙時期開始的讀書,相對自由但充滿未知的探索過程,奠定了我認識《昭明文選》的基調。

我書架上的“神”

圖片來自孔網

初中時期,校園中有座樣式典雅的圖書館,坐北面南,是清水牆體、毛石牆基的兩座黛瓦小樓的其中一座,原作為山東高等學堂的外籍教習宿舍而建,也曾是王盡美和鄧恩銘從事社會主義青年團山東省地方團的地方。也許這裡合該成為思想自由生長的一方沃土,讀書的熱情能從土壤裡源源不斷生長出來,鑽進年少人的雙眼和心田。

這座神秘的小樓連同簷下的陰影,恍如一個圖騰,無論在晴日還是雨天裡,都定格在那裡,向我吹拂著黑甜的香氣,撩人魂魄。我與最好的友人分享了一窺小樓究竟的願望,一拍即合,於是某個午休時間跟家長打個幌子,猶如洞穴探秘,兩個人牽著手,在管理員老師那裡簽字報備—— 一切都順利得驚人。青磚小樓的空氣裡都散發著紙張溫暖而微酸的氣息,我們往最深處的架子鑽。文史類內向的性格正契合了它們低調的位置,年輕的眼睛好奇地掃視著櫛比的書脊,忽然被一套書吸走了目光:磚紅色硬殼精裝,六本並排列著,大氣、莊重而典雅,蒙著淺淺一層粉塵質地的陽光—— 那是我初見《昭明文選》。

我書架上的“神”

圖片來自孔網

正是豆蔻花哨年紀,看一切美都會心生歡喜,怎能抵抗得住詩賦鏤金錯彩的誘惑?況且《昭明文選》是那時除了縹緲如傳說的“四庫全書”外,我所知規模最大的“皇皇鉅著”,在當時的眼中,它與《全唐詩》《全宋詞》一般,幾乎囊括了一個時代的文學經典。

我們貪婪如飢餓的小獸,在體育課前把書藏到樹叢,等到自由活動的時候就躲在連廊陰影的長凳上,享受半刻的含英咀華。這種疑似逃課的行為總歸讓人心虛,因此有回在走廊裡,兩位20歲上下的年輕老師路過,不知怎麼盯上了我們,抑或是我們手中的書,偏轉了路線迎面走來,我們避之不及,只好把手中的勞什子夾在胳膊底下,硬著頭皮問好。

“你們好。在讀什麼?”其中一位戴著無框眼鏡、面容柔和的老師向我微笑。遮掩不過,我只好囁嚅著捧上手中的書讓她看書名。給別人展示自己在讀的書,像是對內心的一次剖白,我羞澀而忐忑地看著她們的反應。她們似乎迅速交換了一個訝異的眼神。

“好難得啊,”她溫柔的聲音裡掩飾不住驚奇,隨後略羞澀地笑出來,看向她的同伴,說,“我們在大學裡都沒讀完呢。”待我從羞赧中反應過來,她們已經說笑著走開,留給我一個鼓勵的眼神。她的聲音在我腦中百轉千回,更生出一種隱秘的激動的共情,原來我在讀的書也是殿堂一樣的高等學府裡在讀的,彷彿是一架橋樑,將幼稚的自我與高不可攀的象牙塔聯繫起來。不知這些曠奧的辭藻在他們眼中,與我的理解有多少不同。於是開始懊惱沒有大大方方地請教關於這書的細節,自然也更對專業而系統的文學教育增添了數倍的憧憬。

我書架上的“神”

圖片來自孔網

現在看來,作為一個缺乏傳統蒙學教育的現代孩子,越過經史的思想基礎去讀一部文學總集,看似詩意盎然,其實談何容易!畢竟課業繁重,又沒有閱讀文言的超凡目力,往往30天借書期限到了,也啃不完其中一篇兩篇。閱讀《昭明文選》的過程,除了較為淺顯的“古詩十九首”等篇章,大部分都是相當痛苦而艱難的。好在吉林文史出版社的這一版註釋詳盡清晰,翻譯更是流暢而優美,結合原文再讀便有四兩撥千斤的感覺。

作為調劑,每次歸還《昭明文選》後,不能接著續借的時段,就間或借本小說、現代散文、古詩詞方面的書來讀,儘管初中平時課業較滿,加上開放時間有限,但好在師生不多,我們特意擠出的、忙裡偷閒的工夫就足以自由無礙地穿梭於書的海洋。現在回想,那時的小樓豈是一個圖書館或圖書室,倒像是我們的藏書閣了。這段閱讀時光也以《昭明文選》為底色,以上百本雜七雜八的“閒書”為點綴,充盈了少年懵懂的青春。

與《昭明文選》命中註定的偶遇後,從此心上落了這片花瓣,像粘住了一般,百般拂撣不去,從此珍藏一本自己的《昭明文選》的希冀漸漸成為執念,開始經歷生命中漫長的求而不得。

初三時專注中考便轉去了分校,從此與小樓相隔一方。然而裝了這份牽念,平時逛所有的書店,都向文史類最貴的架子上瞧一眼,有一回也曾經在泉城路新華書店與《昭明文選》偶遇,卻是廣陵書社出版而不是吉林文史的版本,代以深色的布面函套和嬌貴的宣紙線裝,像是東鄰少女搖身一變做了千金郡主,楠木書架和嚴鎖的玻璃門是庭院深深,咫尺之隔已是難以逾越的天長水遠,況且經濟不獨立,囊中羞澀,連店員也不敢驚動,只好像垂涎倩君的裴少俊,徘徊良久,又像是隔牆彈琴的張君瑞,默唸過多少句痴話,現在也不記得了。

14歲我拿到身份證,終於可以辦理市圖書館的兒童借書卡,在館裡歡欣雀躍半天,也遍尋不得她的蹤影;15歲離開初中,升入高中,領到借書證的第一週又找遍了校圖書館,仍不見那套《昭明文選》,雖則也有不少意外的收穫,畢竟心願未了。

再後來,家裡裝了電腦,聯了網,又一扇大門轟然打開。我在網上翻找到了李善注本的《昭明文選》電子版,雖然是純文言,閱讀吃力,又因為排版問題,正文和箋註字體相同,完全是混雜不分的樣式,卻也聊勝於無,慰我良多。我一一下載下來,央求父親用辦公室的打印機,打印了最心儀的幾篇,A4紙累積了幾十頁,摺疊都捨不得,放在書包夾層裡隨身攜帶。每當閱讀時用鉛筆畫線區分開正文和註解,讀不通順的就多讀幾遍,或是存疑留到後面解決。這種逐字爬梳的緩慢閱讀需要耗費平時讀書的數倍時間和腦力。也正因為這般讀法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高中課堂的間歇讀不了幾行字,還容易斷了意脈,因此大多留在深夜偷看,渾然不知星移漏轉,半篇讀下來已是萬籟俱寂的凌晨,不僅悟到了金聖嘆“雪夜閉門讀禁書”的歡愉,更時不時體會到盧梭“太陽給早起的人們加冕”的樂趣。

我書架上的“神”

圖片來自孔網

缺少白話註釋和譯文的電子版《昭明文選》填補了未能讀完的缺憾,雖然古人所謂的“文選爛,秀才半”裡,我“爛”與“半”都做不到,卻也暗自欣慰通讀了《昭明文選》中的陸海潘江,一窺南朝作品的華麗翰藻。不久備戰高考,一向戀家的我執著地要離開溫柔的故土,向北京、上海出發,在新聞裡,那裡的城市圖書館巍峨而豐裕,其中必定有這套《昭明文選》在等我。

18歲,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我終於夙願得償,南下上海,拿的行李有重重的兩箱,其中一半是字紙。我也終於與吉林文史版的《昭明文選》在大學圖書館重逢。它依然在靜謐寬敞的古代文學區,蒙著半層陽光半層薄塵。我用手背撫著內頁泛黃的紙張感慨不已。

再後來,網店裡也終於能找到它,然而我依舊沒買下來。倒不是因為這版書問世十年,當年的初版初印在藏書家手中價格已令人咋舌,而是客寓異鄉的自己終於不得不面對幾乎所有愛書人的懊惱—— 多年來的其他珍存已經盤踞了太多空間,把本來堪堪適宜容身的學校宿舍堆得足夠飽滿充實,況且視野隨著年齡擴張,胃口也多元化起來,迫切渴望的書單越列越長,終於跟現實的空間資源針鋒相對—— 就算是夜夜擁書而睡、日日身困書城,當年白月光一樣的吉林文史版《昭明文選》,作為硬殼精裝的六本十六開厚冊已算是龐然大物,此時買入不僅搬挪不便,平時安放也大有問題。現實版的“近鄉情更怯”竟然在自己身上驗證不爽。

於是至今,一套《昭明文選》雖則從未作為實體的資產屬於我,但大半的內容已然深深滲透進我的生命,我在未佔有它的日子裡卻生生啃下了這大部頭,反而再也丟失不掉、毀滅不了,“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更像是一路以來的牽引的象徵,神明一樣類似於信念的存在,眼底心間的桃源,挈領我不斷追逐的精神之光。



我書架上的“神”

即將上市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