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問題”的反問,西方為什麼沒有“歷史”?

您可能會疑惑?西方怎麼可能沒有歷史呢?如果沒有了歷史,難道今天的西方夥計們真的像神一樣,從天上掉下來的?所以,有必要先來做一個解釋。實際上,此“歷史”非彼“歷史”也,本文題目中所用的這個“歷史”,其實際內涵指的是作為一門學問,或者說學術存在的“歷史”,即“歷史學”。而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的展現在具體時空當中的真實歷史過程。普通時空進程中的歷史每個民族都有,因為他存在著,或存在過。但歷史學恐怕只有中國人才有,因為這是天賦。

回到我們的正題。西方到底有沒有歷史學呢?其實這個問題就像問“中國到底有沒有科學呢”?總不能說古代中國沒有一點科學的因素吧,只能說中國確實沒有學術意義上的科學存在。同樣的道理,西方有著名的歷史學家,相關的學者,著作等等。但是,西方沒有作為一種學術傳統存在的學術意義上的歷史學,至少在新教革命和文藝復興前是這個情形。有的,也只能算是一鱗半爪,殘垣斷壁的歷史記錄,離學問還差十萬八千里,就像科學在古代中國發展的情形一樣。這方面的實際證據我就不再一一羅列了,因為互聯網時代,這些問題很容易就能檢索得到。只舉一個常識性的例證,比如大概從公元5世紀到15世紀期間,西方世界基本沒有成體系的編年史和斷代史留存下來,現存於世的基本上就是一些分散的歷史資料和傳教史,這跟同期浩如煙海,記錄準確的中國歷史典籍系統根本沒法相提並論。

為什麼是這樣呢?顯然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最好的門徑就是來看看到底歷史學是一門什麼樣的學問?搞清楚了這一點,很多答案就不言自明瞭。這就和我們在回答“李約瑟問題”,“中國為什麼沒有產生科學”的時候,首先要弄明白科學的內涵是一個道理。

歷史學,僅就作為一門學術來講,實際上也存在著很多非常模糊和含混不清,似是而非的概念。比如,我們一般管“通史”稱之為歷史,我們也知道,通史一般是對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等方面進行比較全面,當然也就比較泛泛地總體性說明和研究。所以,一般我們也可以簡單地將“通史”理解為“國史”,古往今來的歷史學者們基本就是這麼處理的。

除了通史,我們還有很多分門別類的專門史,比如各種具體的學術史,思想史,藝術史的研究,他們顯然很多時候有著與通史不太相同的特殊內在邏輯和發展歷程。比如最為我們熟知的一個實例就是,往往社會動亂的時候,思想和藝術的發展水平卻很高。那麼這些具體的“歷史”之間以及他們和“通史”之間又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呢?顯然,這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說得清楚的。而上述所有這些複雜的內在聯繫就構成了我們本文中所說的“歷史學”的基本內涵。

我如此詳細,不厭其煩地來說明這一問題,其實說白了也就一句話,歷史學不是那麼簡單的。常識中大家總會把歷史和講故事不自覺地聯繫到一起。這其實真的是一個可以理解的,但巨大的誤會。舉個例子,一個人如果不懂數學,他基本上是不能談所謂科學的。但似乎我們生活中人人都可以就歷史,或者某個具體的歷史片段發表一番宏論,而且聽上去似乎還頗有幾分道理。是因為歷史簡單嗎?但既然歷史如此簡單,那麼為什麼在真正的學術領域,歷史問題又是那麼得難於達成一致認同呢?尤其是當問題涉及到不同的族群,甚至跨國家民族的時候。

再具體到日常經驗中,當我們在科學,比如物理學,化學等等學科中遇到不同意見和爭論的時候,我們的解決方案很簡明,無非就是讓我們來證明一下,或者讓我們做個試驗吧,這樣得出的結果大家一般都是能接受的。但是,如果我們在歷史的討論中,尤其是涉及到歷史意義,和價值判斷不同的時候,而這又是討論歷史最常遇到的問題,我們似乎除了爭論和咒罵,好像又根本找不到達成一致的辦法,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司空見慣,但又無可奈何。請諸位自行來個頭腦風暴,生活中還有什麼事情和歷史高度相似呢?我立刻就能想到的是“愛情”,不可或缺,但永遠也說不清楚,開了玩笑。但可想而知,歷史到底得有多麼複雜,複雜到甚至根本連答案都無法追尋。

如果要是僅止於複雜,那倒好說了,科學複雜吧?但都能說清楚。歷史更困難的特點在於今天的一句俗話所表達的,“太接地氣”了。換個文藝一點的說法,歷史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根本無法分割。這句俗話用歷史學家的語言來說,那就是“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現在看上去上檔次了吧。真正的歷史並不存在於書本上,也不在課堂中,更不會在實驗室裡。而在真實的生活中,在具體而微的日常行動中,小到個人,大到國家,莫不如此。

以下讓我們用比較嚴肅的類學術語言來談這個問題,應該給予歷史以應有的尊敬。

不難看出。歷史學作為一個宏大的學術系統,它不僅研究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更為主要的是它所研究的對象,歷史本身,其結果直接與我們的當下相關。其實,這個結論並不難理解,如果我們覺得奇怪,那只是我們的思維盲點罷了。就最為廣泛和一般的概念而言,歷史學幾乎研究所有和人相關的事,如此只能得出結論,歷史學研究的實際上就是“人性”。道理很簡單,所謂人性,無非就是“人”曾經做過和經歷過的所有事情罷了。

處在這種地位上的歷史學,其艱難就可想而知了。用具體的個人舉一個不是太恰當的例子,歷史學在一定程度上就相當於一個人在不斷地反思自己的行為和過往,並不斷地問自己,我是誰?我為什麼是這樣的?我應該怎麼生活?而且這樣的問題幾乎不存在所謂正確的答案,但生活還要繼續。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是活的,歷史學相當於是活著的“歷史”再給自己做活體解刨。而我們說科學只是相當於拿著手術刀在分割我們外部的自然而已,我想,這樣的比喻雖然稍嫌血腥,但用來說明這兩種不同學術體系的差別應該還是挺貼切的。

繼續拿科學做對比來說明歷史學的特徵。我們知道,科學的構造有兩個要素,形而上學和實證過程。而歷史的本質決定了她必然是開放的,發展的,是一個“活的”,或者說動態系統。這樣一來,歷史學只能是整體化的,並且幾乎天然地摒棄純抽象的形而上學,當然,具體的形而上學無法避免,比如特定社會的意識形態和所謂歷史觀的構成,這些都是將歷史形而上學化的產物,也同時自然的是歷史學的研究對象。科學體系裡的實證過程是對形而上學的否定,工具的意味更重;而歷史學裡的實證過程是歷史自然蘊含的,價值的意味更重。可見,同樣都是求真,但歷史學裡的實證要比科學的實證過程艱難何止百倍。

寫到這裡,我們已經對歷史學的研究內容和他的特殊性質做了必要的介紹,可以開始回答本文題目所提出的問題了,即“為什麼西方沒有歷史?”,其實這個問題基本等同於“為什麼歷史學是中國學術系統的核心”。

作為一門學術而言,顯然是無法單獨存在的,她必然根植於更為深厚的土壤之上。孕育歷史學的這片土壤只能是獨特的中國文明,或者叫儒家文明。作為世界三大核心文明之一的中國文明,其相對於一神教文明和佛教文明而言,最大的特點就是其保守性,和終極的開放性。我在其他文章裡有詳細說明,這裡簡單提兩句。所謂保守型是指中國文明不對終極問題下斷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切根植於經驗,對超驗問題不過多的進行追尋。開放性是相對於保守性而言的,甚至可以說是這種保守性的自然延伸,因為重視經驗本身就蘊含著不對發展設限的意味,這在精神邏輯上是幾乎必然的事情。

多說兩句,因為近代以來,中國尷尬的國際地位和所遭遇的巨大失敗,使得中國文明的這個特點飽受詬病甚至無情的批判和攻擊。應該說,這是歷史應有的正義體現。但就本文我們所討論的問題而言,正是中國文明的這個特點,才能孕育出中國獨步天下的偉大歷史學傳統。

重視經驗,務實,開放,強調整體論,不做形而上切割的,以儒家教義為核心的中國文明天然是孕育歷史學的溫床。或者說,中國人重視歷史是幾乎唯一的選擇。有且只有通過歷史,中國人才能把自己和祖先,後輩完整地連接在一起,使得自己成為漫長的生命鏈條上的一環,從而獲得生命的意義。也正是因為歷史對中國人的無比重要,研究歷史的歷史學自然而然地也就成為了中國傳統學術體系裡的核心。不太正經地想想,是中國選擇了歷史學?還是歷史學選擇了中國?實際上更像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寫到這裡,其實我們的問題“西方為什麼沒有歷史”已經得到了回答,簡單再說兩句吧。對於一神教文明的西方,“人”是由先驗的“神”來確定的。這個原則下降到學術領域以後,實際上就是對“神”這一觀念的認知和對自然,這一“神”的創造物的關注要遠大於所謂人,以及人類社會。具體的說,聖經裡的【聖史】部分已經對人類的一切做出了確定的安排,那麼顯然再去關注人類的歷史就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事情,這就是西方沒有歷史學的基本邏輯。

可以再從比較學究的方面稍微再加一點說明。這就要對比一下中國文明和一神教文明基本氣質的差異了。顯然,一神教文明相對於中國文明的保守和開放,是決斷和封閉的,表現在學術領域就是教條和形而上學的並存和鬥爭。也正是這種不和諧的內部要素使得西方文明成為了孕育科學的溫床。而這也就同時地拒絕了西方進入真正“人”的歷史的一切可能性。用現在時髦的流行語來講這個事可能更好明白,歷史屬於那種“自帶黑”的學問體系,他的一個基本訴求,或者說天生的特性就是自我否定,而且很可能是全面的否定。所以可以想見,“人”再痛苦還是能被否定的,可“神”怎麼否定呢?“神”最多能接受的否定只能是部分否定,這種否定就是我們熟知的科學。而歷史性否定,遍觀人類,恐怕能做到的也就只有中國人了。雖然痛苦不堪,但我想我們還是值得自豪的。

以下,我再引用兩張以前製作的描述東西方不同學術體系的簡圖來說明這種差別。

“李約瑟問題”的反問,西方為什麼沒有“歷史”?

“李約瑟問題”的反問,西方為什麼沒有“歷史”?

中國孕育了歷史學,西方孕育了科學。

中國只能孕育歷史學,西方也只能孕育科學。

只能慨嘆一聲,造化弄人,造化同樣也弄文明。

結語:

最後簡單再寫兩句話最為本文的總結。關於東西方文明的差異和比較研究是全球進入一體化以來一個經常被提及的課題。本文僅就二者在學術層面的差異做了一個總體的,簡單的探討,總之,我個人認為,西方文明的學術核心是科學,而中國文明(東方文明)的學術核心是歷史學。

就總體的氣質而言,科學是分割開來的,破碎的,精密的。而歷史學是整體性的,完整的,模糊的。如果要擬人化的進行一個比喻,我個人更願意認為科學是“女性化的”學問,她更多地關注空間,具體,縝密,事無鉅細。而歷史學是“男性化”的學問,他更多地關注時間,深邃,寬廣,大而化之。

科學的西方為人類社會發展出了“社會文明”,而歷史的東方為人類帶來了“人本文明”。

今天,這兩條道路正在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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