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想起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於1960年正月初二上午不幸病逝。正值不惑之年的他到底還是沒能捱過長冬,沒能看到新年代首個春天,差七天就立春。

父親發病那一年春季,我國北方嚴重缺水,到了夏季旱情似惡魔迅速擴展到南方包括我的家鄉。我的家鄉主種水稻,水稻缺水就是斃了它的命。殘酷的旱情把所有勞力調動起來抗旱救災,我的父親加入了抗旱大軍的隊伍。暑假的一天,我清早跟著父親走在滾熱發乾的路上,一腳踩入柔滑皮膚的灰塵,蓬蓬鬆鬆,穿過已經乾涸的稻田就到了抗旱工地。一條河溝凼子兩岸架設許多組接龍水車(當地話:踏窩子,即分多級把水提升到地面溝渠灌溉到稻田裡)。一組接龍由三架水車從河溝水面到地面呈之字型佈陣。每一架水車上有四人或五人蹬拐踏車(即車水),男的赤膊上身,汗流浹背;女的高挽褲腿,渾身溼透,男男女女都咧開大嘴發出高昂的喝喊聲,像是在向老天爺宣戰,又像是在給踏車人加油;一陣陣渾厚狂野的“當鑼當鑼”的敲鑼聲,刺耳而來恰是要趕走掛在天穹火辣辣的太陽,實則是在給車水抗旱的人們助威。人們心中的焦躁和著喊聲、叫聲、鑼聲、水車軲轆的咕嚕咕嚕聲,交匯一起在曠野上空振盪。它是求生的吶喊,是對大自然的挑戰。旱情依舊無端撒潑,入秋以後仍沒有好轉,人們已心力憔悴。九月重陽後的一天傍晚,熱浪漫野,焦灼而炎熱的空氣彷彿停滯一般罩在人們心頭。我的父親赤膊上身肩搭一條汗巾,拖著疲憊的身軀又從抗旱工地回來,一屁股坐在階沿石上,母親趕緊過來說身子正熱不能坐這裡,順手拖過木凳子讓父親挪到門前樹下。父親右手託著耷拉的腦袋,默默不語。母親讓我去衝點紅糖水。我端著杯子出來驚嚇地看到父親正一陣趕緊一陣的急促咳喘,地上凝固著一灘鮮紅的血液,母親落著淚水在撫揉父親的後背。那天的場景嚴寒般的嵌入我年幼的腦海而難以忘卻,難以忘卻中還攙進了酸楚。我的父親一定是累了、倦了、癆了。已經記不清我的父親有多白天,多少夜連軸轉在抗旱搶水工地,那種高強度耗費體力的車水勞動,即使鐵打的身板也會被磨損。我的父親就此病倒。

依我當時的年齡,還不能把父親在世時,留給我的一些零碎片段縫製完整,但父親的那些點點滴滴,依然使我如浴春風心情爽朗愉悅,伴隨我的成長我一直引以為豪,並拽出我許多人生奮鬥的激情,我對我的父親無限敬仰。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的父親在名叫問安的小鎮上給一個魚行老闆打工,做門店管理。父親早出晚歸擔著魚簍飄蕩出超然的灑脫。他高大結實的身軀常年一襲長衫,頭上圍著黑包布,腰間繫著灰布巾,腳上緊扎一雙草鞋;長衫的下襬總是掖在前腰間,一尺煙桿斜插後腰背,走起路來煙墜晃盪濺起點點風,真有點金庸筆下的‘俠客’風度。我的這位‘俠客’父親在夏天夜裡起來,獨自坐在涼涼的階石上望著蒼白的夜空抽菸,與星星對話,與自己對話,與生活對話。話語中飽含對新中國的讚美,對新社會的憧憬。農村開始組建互助組,他第一個站出來用我家土改時分得的一頭黃牛與人結對子。以一戶“兩條牛腿”實行生產互助;這頭黃牛是我兒時的夥伴。我曾童言無忌地說它溫順得就像我的父親,母親速掌摑了我一耳光。1964年冬我看著這頭老黃牛自然老去死亡。初級社到高級社,我們家種植水稻豐收連年。秋收剛一煞尾,父親沐浴著秋日豔陽,擔著按政策上繳的公糧,步行十五里送到江口彌陀寺(後改為宜都三中學)糧庫。我屁顛顛的跟著父親,等我跑到,質檢員正誇獎我的父親說你的質量很好。1958年下半年,我的父親積極報名去宜都的潘家灣參加‘大辦鋼鐵’。當時生產大隊欲留父親在家培訓財務會計員,父親講現在是公社的人應該去。他背了兩雙草鞋就離家出發了。

父親的活著只是為別人的需要。如果說父親是一座大山,他就讓人獲得了大山般的力量,而自己卻把痛苦埋藏在心底從不呻吟。他讓兒女看到了什麼是堅強,啟蒙了我的初始人生。我八九歲也許更小,常隨我的父親外出網魚。那個時候堰塘都是農戶各自管理。北風呼呼地刮錐心的寒冷,我看著父親用凍得發僵的手捋網,心急想著能網到魚多好啊。每每看到父親把網到的一條一條的魚又丟放回堰塘裡,我真是滿腦子的不高興也不解其意。我孩子般的怪罪父親喊,好多的魚您又把它丟啦。父親悠長的目光對我說:別人放養的家魚不能要。父親的話,後來讓我懂得:一個人要為心中隱藏的即便是沒人知道的過錯甚至罪惡而感到羞恥。那時母親也跟我說,你父親就是這樣,不拈撿別人的便宜。父親的品性深刻烙在我兒時的心地。1954年長江大洪水,有洪湖災民到家門口敲打三棒鼓乞討,我的父親沒有吝嗇過,使得乞討者反覆回頭來我家,我曾放出我家大黑狗攆跑他們。父親瞪著大眼吼我:哪能這樣呢。這時我領受了父親的威嚴。我很怕我的父親,記憶中他沒輕聲叫過我的學名,常常總是高喊我的乳名。我刻骨銘心的是一次父親用粗大繩索,把我和我哥捆綁在飯桌腿上。事因是夏天一個無父母的大男孩,慫恿我們兄弟仨下到堰塘摘菱角洗澡戲水,我弟才5-6歲,我們哪裡懂得危險。父親狠狠抽打我哥怪罪他不像個做長兄的。這或許是我的父親對“長幼有序”的傳統倫理另種理解吧。

我的父親不幸去世,我感覺他是在用生命表達了一個時代的特徵。

今又想起我的父親

(避疫情宅家中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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