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吐蕃人忽視了唐軍的防守能力，當數十塊巨石從天而降之時，吐蕃人便明白了這些連夜趕製的大木盾，僅僅是一些擺設而已，難以起到應有的作用。
就這樣，幾乎與第一天的狀況差不多，第二天的攻防之戰，吐蕃人還是未能攻上城牆。
第三天、第四天，吐蕃人卻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除了每天慣例般在城下耀武揚威的吐蕃騎兵之外，並未發生吐蕃人攻城的狀況。
但，到了第五天，吐蕃大營之中，卻推出了數十具大型投石機！
已有兩夜未能睡個好覺、百思不得其解的馬齊，終於明白了吐蕃人的用意，也順便澄清了心中的一個疑問：
那十餘萬吐蕃大軍的主力，定是到了沙洲，甚至於那位吐蕃國王，叫什麼贊普的，現在多半也已經進入了沙洲城……
馬齊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懸掛在身側的橫刀之刀柄，胸膛猛地向上一挺！
這把橫刀，曾經是“阿羅氏”的佩刀，那是十二年前，自己隨“阿羅氏”第一次出使回鶻牙帳之時，作為踏白部隊的旅帥，自己不但率隊奮勇殺敵，而且於陣前親手擊殺吐蕃猛將，為了獎勵自己的勇武，“阿羅氏”親手將隨身的佩刀相贈。
記得，當時激動得熱淚盈眶的自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人在刀必在，刀出必飲血！
這些年來，自己除了睡覺之外，幾乎刀不離身，遇有難事，只要輕撫刀柄，便能凝神聚氣，萬事也就能迎刃而解。
現如今，的確是到了刀毀人亡的時候了，相比屈死於吐蕃人刀下、自家那數十口冤魂，自己怕是已經活的太久了，也是時候要與他們在九泉之下相逢了……
不過，自己命赴黃泉之時，定要拉上數以千計的吐蕃人與自己作伴！
圖33-4陽關與玉門關位置示意圖
於是，率先投入相互打擊的，是陽關城上的十餘具中型投石機，與陽關城下數十具大型投石機，雙方你來我往，很快就被互相摧毀，或者是因為過度使用而損壞。
雖然，城上的唐軍將士因為躲在藏兵洞中而損失不大，相較於城下列陣而立的吐蕃兵將之傷亡要小的多，但東城門左右卻各有一處城牆被擊垮，倒塌的部分城牆形成了一個斜坡，而城下的吐蕃兵將正朝著斜坡蜂擁而來。
沒有多餘的話語，銳健營都尉——王安西、驃騎營都尉——郭偉，帶著各自手下的預備隊，向著各自分管的城牆缺口衝了過去。
只是那麼一眨眼的功夫，攻守雙方的貼身肉搏，便已進入到了白熱化：
鵰翎、滾木、狼牙拍，甚至是大大小小的石塊，各式各樣的防守武器，紛紛投向吐蕃人馬，造成了敵人無數的傷亡；
而進攻一方發出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也將東城門兩側的城牆覆蓋住了，更造成了唐軍將士越來越多的死傷。
很快，不顧自身損失的雙方，便在那坍塌的城牆斜坡之上相遇了，刀槍相碰、斧叉相磕、盾牌互撞、血肉橫飛，悍不畏死的雙方將士交織在一起，已經很難分出究竟雙方的戰線定格在哪裡了！
忽然，吐蕃軍陣之中，猛然向著城牆缺口處發出了箭雨覆蓋，根本就不顧及還有大量的吐蕃將士也在打擊範圍之內，而措不及防的唐軍，一下子倒下了一大片，而這其中就有驃騎營都尉——郭偉！
身中數箭的郭偉，拼盡全力地揮出最後的一刀，將面前那位身材高大、悍勇異常的吐蕃籠官砍倒，艱難地轉過頭，回望城樓的方向，他很想笑出聲來，卻再也堅持不住，身體猛然前撲，順著斜坡翻滾了下去。
看著自己的兄弟——郭偉倒下的那一刻，馬齊真是心如刀絞：
作為異性手足，十數年的交情，讓他深知郭偉最後那滿含欣慰的一笑，其中包含著多少寓意，有滿足，有解脫，有期盼，有託付；
嘴角的鮮血已經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馬齊卻全然沒有察覺，牙關緊咬的他，恨不得立刻衝過去與吐蕃人廝殺在一起，以便為郭偉兄弟報仇！
可是，他更加清楚，作為主帥的自己，必須要把控全局，只要能率軍多堅持一天，便能為那數千軍戶爭取到生存的希望，更能為“阿羅氏”爭取到克敵制勝的時間！
郭偉，也是十二年前，隨“阿羅氏”第一次出使回鶻牙帳之時，與自己一同出征的旅帥之一，只不過當時的自己率領的是踏白部隊，而郭偉則擔負著護衛中軍的使命；
後來，二人都選擇了追隨著“阿羅氏”，又曾分別升職為校尉；
自己當驃騎營都尉的時候，郭偉便是該營的果毅都尉；
而自己升遷至驃騎軍副使之際，郭偉又擔任了驃騎營都尉之職；
十幾年的患難之情，十幾年的榮辱與共，一幕幕的畫面在眼前閃過，馬齊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已經模糊的雙眼，心中暗自說道：好兄弟，你先走一步，哥哥我隨後就來！
隨著，馬齊果斷的手勢，一陣旗語之後，無數火油再一次被灑落，只不過這次投放的地方，卻是倒下了無數吐蕃與大唐將士的城牆缺口，烈火分不清誰是大唐將士、誰是吐蕃兵將，炙熱的火焰將周圍的一切都吞沒了，當然這其中也有郭偉的身軀……
熊熊的大火擋住了吐蕃人馬進攻的路線，而城牆之上猛然射下的無數鵰翎，又將靠近城牆的吐蕃弓箭手覆蓋了一遍，造成了吐蕃人馬更大的損失。
忽然，西北方向大風驟起，撲面而來的風沙，打在吐蕃人的臉上，令其難以睜開雙眼。
終於，在一陣嗚咽的號角之後，吐蕃大陣緩緩退去，最終消失在那連綿起伏、無邊無際的吐蕃大營之中。
望著吐蕃人馬如潮水般地退去，許多劫後餘生的大唐安西將士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東倒西歪地趴了一地！
而扶著垛口、望向遠方的馬齊，緊皺的眉頭卻難以舒展：
今天的殘酷之戰，已經造成了己方五千餘人的傷亡，驃騎營與銳健營已經被打殘了，郭偉戰死、王安西受傷昏迷，加之前幾天的損失，自己手下能戰之士僅僅二千餘爾；
明天，恐怕是自己與手下將士的最後一戰了，雖然三天的惡戰，吐蕃大軍也損失了近兩萬人馬，可是相比於對手的五萬大軍而言，這些損失他們完全可以承受，更何況他們對陽關城勢在必得；
如今，城牆兩處被毀，即便是連夜修復，也是無法復原，吐蕃人只要負土而至，即可將其修整成適合馬匹上下的坡道，屆時吐蕃精騎蜂擁而至，自己將毫無辦法。
明日啊，明日，恐怕自己也只能再堅守半天了！
正在思忖之際，西北風捲來了厚重的烏雲，竟然飄落起鵝毛大雪，不多時天地之間便已是茫茫一片。
看著忽如其來的大雪，馬齊似乎想到了什麼，可還是無法形成清晰的意識，乾裂的嘴唇、冒火的咽喉，則讓其下意識地去接親衛送來的水囊，不成想卻因思慮過重而未能接穩，以致於水囊跌落在地上，水花四濺，竟然慢慢地結成了冰花！
看著水花變為冰花，馬齊的腦海之中忽然靈光一現：
冰？冰！
對，就是冰！
馬齊興奮地大叫起來，在一番緊急佈置之下，已被吐蕃人的投石擊毀了多半邊的城門樓，很快便被拆散了，無數石塊與木料被填滿在破損的城牆之處，而在其上則是一層又一層覆蓋的冰水和雪花，甚至於其它完好的城牆之上也被潑上了一桶又一桶的冰水。
一直忙乎到大半夜，馬齊方才長舒了一口氣，看著手下弟兄們的傑作，他終於可以閉上雙眼打個盹兒了，不過即便如此，他也執拗地睡在了這城牆之上，因為他早已下定決心，要與這東城門共存亡！
第六天的一早，當吐蕃人列陣出營的時候，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卻是一座晶瑩剔透的陽關城，幾乎就在一夜之間，整個東城門周圍已經被堅冰所覆蓋，彷彿裹上了一層透明的鎧甲，即使在冷淡的朝陽之下，也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此情況之下，別說是攻城了，就是眺望城牆方向，都覺得目眩神迷，根本就睜不開眼睛，更遑論發起進攻！
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之中，吐蕃人馬竟然騷動起來，照常人看來，這簡介就是天神的傑作，而安西唐軍有神明護佑著，又如何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呢？！
於是，在慌亂與惶恐之際，吐蕃人馬退回到大營之中，全天都沒有出營，只是在高度戒備著，以防止安西唐軍藉助神明的力量，趁機偷襲吐蕃營寨。
圖33-5陽關遺址
不過，只有馬齊心裡明白：
這座冰城，已是無法堅守的了；
秋季的陽關，氣候多變，只要過兩天豔陽高升、天氣變暖，這座冰城便會融化；
屆時，即便是吐蕃人發起試探性的進攻，自己手裡這兩千餘疲憊之師，亦無法阻擋十數倍於己的敵人，最終發起的那致命的一擊；
而到了那個時候，便是城毀人亡之際啦！
連續三天的寒冷，讓攻守雙方都保持了平靜，直到第九天一早，在豔陽的照射之下，冰城陽關卻開始了悄悄的消融。
已經做好玉碎的安西唐軍將士們，默默地在城牆上準備著，每一名將士都知道，漸漸高升的紅日，將要見證這些鐵血兒郎的最後悍勇之戰！
忽然，自西關城門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之聲，久經戰陣的將士們不用觀望，便知至少有數十名騎士正在狂奔而來。
“閃開，快閃開！急報，急報！”一陣氣喘吁吁的嘶啞低吼，沿著城牆的階梯傳了上來。
很快，數名身著驃騎軍服飾的唐軍將士，出現在馬齊的視線之中。
“將軍，主公帥令！”
一名身材不高卻十分壯碩的校尉，衝到馬齊面前，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單膝點地，因長時間緊握馬韁，以至雙手顫抖的他，恭敬地呈上一個黑黢黢的竹筒。
來人叫張珣，馬齊自然認識，與自己都是蘭州人士，曾在自己的手下做過隊正，現如今已是鳳翅營的一團校尉。
雖然來人十分恭敬，可馬齊依舊不敢怠慢，趕緊雙手接過竹筒，已然高居驃騎軍副使的他，當然明白這可是金雕傳書：
在“阿羅氏”麾下，接到過金雕傳書的高級將佐，至今也未超過十人；
能夠接到金雕傳書，不僅僅是一份榮耀，更是一種巨大的責任，那可是主公的期許！
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僅僅百餘字的“阿羅氏”手書，馬齊的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變化，但轉身凝視城下的他，還是讓身邊的將士們揪起了心。
忽然，馬齊再次拿起書信，一個字一個字地又仔細閱讀起來，最後他將書信輕輕地摺好，慢慢地放入自己的懷中。
猛地轉過身，馬齊向著張珣拱手說道：“請代為轉告主公及林軍使，馬齊定不辱使命！”
一直未從地上起身的張珣，趕緊回敬了一個軍禮，僅僅說了五個字：“請將軍保重！”
然後，向著周圍的袍澤，略為拱手示意，便急匆匆地下了城牆，急促的馬蹄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西門之外。
與此同時，隨著馬齊的將令，剩餘的唐軍，無論是驃騎軍的，還是銳健營的，紛紛行動起來，而十餘名校尉以上的將佐，也都聚集在馬齊的身旁，似乎正在爭論著什麼。
“將軍，我驍騎營還有近千名將士，還是由我們殿後吧！”
甕聲甕氣的趙剛，本就不是一個善於言談之人，可身為驃騎軍三大主力之一的驍騎營都尉，在這安西地界卻沒有任何人敢於輕視於他。
“都別爭了，老子的銳健營還有五六百人，加上各營無法帶走的受傷將士，至少也有千人以上。老子已經沒臉再回龜茲了，你們若是不讓我留下，老子現在就自刎在此！”
說話的，自然是前天才甦醒過來的安西銳健營都尉——王安西，在昏迷了十幾個時辰之後，生命力頑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他，竟然可以在左下臂被齊肢砍斷、右腿被砍傷之後，最終憑藉常人難以企及的毅力，堅強地站立了起來。
雖然，他還十分的虛弱，但卻執意於獨自而立、掙扎著行走，讓各營將士無不投去欽佩與敬重的目光。
圖33-6玉門關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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