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成王敗寇,看誰到得終點?有些蛹,過分自信,終也化不成蝴蝶,要不是被寒天凍僵了,要不遭了橫禍,要不被頑童誤撞跌倒,踐成肉醬。任何準備都不保險。——李碧華

《生死橋》是作家李碧華罕有的長篇,說起李碧華,人盡皆知的一般都是《霸王別姬》或者《青蛇》,而我最喜歡的,卻偏偏是這本不甚出名的《生死橋》。

它是李碧華小說裡起承轉合最嚴絲合縫的一本,超脫了那些靡麗和華美,人物的性情和故事的驚心便更加凸顯出來,無論從性別意識批判上,還是從多種文化的元素組合上,都交融而不偏私,平凡而絕美,堪稱李碧華最柔和的一筆,最溫柔的一刀。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丹丹,懷玉和志高,都是出身底層,北平天橋上討生活的藝人。三個小夥伴因一隻黑貓而相遇,機緣巧合求得三支被打亂了順序的籤: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後生。小小孩童不解其中真意,短暫的交集後,是長久的別離。

七年後,他們宿命般的相遇,為生存、為愛慾、為理想,三個少年少女演繹出一曲愛恨交纏的悲歌。

懷玉選擇遠走上海,要在十里洋場掙出一番前程;丹丹緊隨而去,卻不想遭遇的是離棄和背叛;志高痛失丹丹,反而定下心來,勤奮努力……三個人都對未來做出自己的選擇,卻不想命運的車輪滾滾碾過,誰也逃脫不得。

最後,三支籤一一對應,誰的身邊人,都不再是當年的心上人。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總有人說,李碧華同張愛玲一般,寫盡了女性的掙扎、女性的深情和女性的憂愁,而在這本書裡,她卻少有的以懷玉、丹丹、志高三人的人生經歷,分別寫出了男權社會的經典心態、女性的掙扎和沉淪,以及一種兩性和平共處的美好祈願。

“男人終生要以事業追求為第一位,事業成功,是人生成功的標誌”是男權社會的經典心態。

丹丹初遇唐懷玉時,他正在練功。聽見丹丹招呼,也並沒搭理。

“有個大男孩,在這麼的初春時分,只穿一件薄襖,束了布腰帶,綁了綁腿,自個兒在院子中練功……怪的是這男孩,十一二歲光景,冷冷的練,狠狠的練。一雙大眼睛像鷹。一身像鷹。末了還來招老鷹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出人頭地,成名成角兒的願望,自小就刻在唐懷玉心底。他奮鬥在這條路上,咬牙死練,承受著所有一路上的艱辛和苦楚。就是為了達到目標——“立個萬兒”。

他是苦出身。

自幼喪母,跟著父親在天橋上耍把戲,父親一心想讓他讀書,借讀在學館裡,卻因家貧被人看不起,和同學大打一架後被退學。

底層人想向上爬,多的是層層的阻礙。

好在懷玉也志不在讀書,他偷偷拜了梨園的大師傅為師,恭恭敬敬謹小慎微,千方百計求一個上臺的機會。

他多麼難。

一個從小被踩在腳下的男孩,流著汗水和血水,賠著小心和尊嚴,終於抓住那一線機會,一炮而紅。

就在此時,好友志高向他表白了對丹丹的戀慕:“我要丹丹,你別插上一手可好?讓我呀!”

也許是成全好友,也許是順水推舟,唐懷玉沒怎麼掙扎就放棄了兒女私情,選擇到上海去,打下自己的另一番天地。

至於丹丹的一再哭泣和挽留,又算的了什麼呢?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在中國社會的差序格局裡,女人從來就不是男人的戰場,“好男兒志在四方”“男兒當立千秋功業”,所以兩女爭一男的戲碼往往格外慘烈,而兩男爭一女的戲碼卻多半雲淡風輕。

女人是什麼呢?是男人志得意滿時的點綴,是背後的賢內助,是為他們謳歌吶喊的影子,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是墊腳石。

這一點在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裡,也被寫了個透徹。

同樣底層出身的振保,靠著自己的努力,出國讀書,功成名就,卻迷上了好友風情萬種的妻子嬌蕊,在嬌蕊真心愛上他,和丈夫坦白,想要從此和他相守時,振保的第一反應是:

“我辛苦掙來的這一切,要被這個女人毀了。”

他當機立斷拋棄嬌蕊,畢竟女人可以再找,事業不能重來。

在男權社會的經典思維裡,世界是男人馳騁的戰場,男性奔跑、角逐、爭奪廝殺,為的都是打敗同性,最終獲得更多的資源。

這資源裡,就包括:金錢、地位、權勢、女人。

懷玉到得上海,本也是打響了名頭,誰想被當紅影星段娉婷愛上,這段娉婷,卻是上海大佬金嘯風的女人。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懷玉因和段娉婷的牽扯被金嘯風雪藏,那一刻,懷玉同振保一樣,頃刻間將這個女人恨上了:

“這個女人將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北平的風采礫礫第一大武生唐懷玉,就此走投無路了。

段娉婷的緊追不捨,是他唯一的虛榮和慰藉。

唐懷玉淪陷在溫柔鄉里,並且指望著段娉婷給他一條新的生路。

北平是舊日酒旗歌板地,王孫公子五侯家,滿溢著細碎的人間煙火,有世事苦寒也有溫柔情意。舊時的唐懷玉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新的,上海的唐懷玉,十里風月三秋煙柳,燈紅酒綠人面桃花,讓人目迷五色,稍不留神便沉下去,永劫不得翻身。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女性在自身侷限和環境束縛下的抗爭,終究不過是一場徒勞。

在封建父系社會中,男子在經濟活動中佔據了主要地位,取得了財產的支配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男子在社會制度的確立和道德準繩的制定上扮演著決定者的角色。

在這樣的社會中,女子很難作為和男子同等的生命個體存在,而是被財產化、邊緣化的附屬品,表現出一種從身體到精神上的非獨立。

縱然有過抗爭,這抗爭也是短暫而無望。

就像是丹丹。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她無父無母,跟著雜技班走南闖北的耍把戲,性情活潑熱烈,並非三從四德、溫順軟弱的女子。

她愛唐懷玉,就敢在他臨行之日去家中挽留他,後面更是鼓起勇氣去上海找他,她指望著到了之後懷玉會安置她,卻不想,唐懷玉自身難保,正將段娉婷作為唯一稻草緊緊抓住。

理所當然的,她被避之不及的唐懷玉打包送上了回去的火車,但丹丹性烈如火,火車將開未開的當兒,丹丹一扭身跳下來。

“既是心死,不若另闖一番局面”

一開始,她沒想過要靠男人。

可是一個無根無靠,沒讀過書,空有一身技藝和美貌的女孩子,在上海這偌大的風月場,又能攪得明白什麼?

她去考女校,誰知這女校卻是為了培養出一群女孩子來跳豔舞,上臺的丹丹驚慌失措,命中註定般的,她遇上了金嘯風。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第一次見面,丹丹單純無比,聽出金嘯風話音有異,自己先哭起來:“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金嘯風要想調教一個單純的丹丹,實在是太簡單了,可是他不期然的,竟是動了真心。

他捧紅了丹丹,給她華服美衣,給她權勢名利,當年說著不肯不肯的丹丹,溫水煎青蛙般的,向著金先生陷下去、陷下去,終於。

“她柔順的,藏身在金嘯風懷中。不知道他是誰?自己倒像自一個男人手中,給轉讓到另一個男人手中。黃叔叔、苗師傅、宋志高、唐懷玉、金嘯風……”

丹丹累了,她想著,在她過往的人生裡,從來也沒有過一個可靠的人。

既然身邊有一個金嘯風,為何不依靠他呢?多麼省力而安全。

伏波娃在《第二性》中說到:“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論是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達到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丹丹不算是舊時代的女性,她勇敢、真誠,敢於追求自己的愛情,被拒絕後,她也不甘示弱,想靠自己掙出一番天地,可她一邊受困於社會現實,一邊被誘惑包圍著,終於做了違心的事,成為了依附男人的一朵菟絲花。

丹丹和懷玉的共同悲劇,根本原因是生存價值和自我價值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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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華鐘擺理論認為:“人在各種慾望不得滿足時處於痛苦的一端,得到滿足時便處於無聊的一端。人的一生就像鐘擺一樣不停地在這兩端之間擺動。 ”

唐懷玉一心想要名,丹丹一心想要愛。

兩人都從未思考過,為何要追求,追到抑或追不到,又該如何生活。

他們執念如此之重,以至於不斷犧牲其他本來重要的東西,唐懷玉犧牲了成為名角的理想和舊時情誼,丹丹犧牲了獨立的精神和肉體。

莎士比亞曾嘲諷生命“充滿了聲音和狂熱,裡面空無一物”。這種為得到而得到的生活方式,最終剩下的只能是虛無。

世事跌宕令人驚心,金嘯風突然倒臺,唐懷玉擔憂丹丹的處境,兩人見面,重修舊好,決定前塵往事盡忘,一起私奔。段娉婷妒火中燒,將消息告知了金嘯風。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金嘯風派人燒瞎了懷玉的眼睛。

失卻眼睛的懷玉,在段娉婷的安排下,茫茫然到了杭州,茫茫然同段娉婷成婚,段娉婷心滿意足,她終於擁有了這個男人。唐懷玉的人生卻再無指望。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從此深陷溫香軟玉的囹圄,心如止水,無限蒼涼。不過一年他就老了,他睡了他醒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如賴活,他又活著了。”

生不如死。

而得知金嘯風“收拾”了唐懷玉的丹丹,完全的絕望了。

她算計著,一日一日給金嘯風食物裡下毒,一心為唐懷玉報仇雪恨,卻不想,這一切都被金嘯風看在眼裡。

金嘯風年近半百,卻永遠無法忘記最愛的小滿,是初戀也是末戀,他害小滿死去,丹丹又來取他性命,像一個輪迴,他情願赴死,死在自己一手締造的事業和女人手裡。

丹丹守在金嘯風的屍體旁,那些彼此取暖和彼此依戀的時光湧上來,她的第一個男人,那樣的愛過她!

萬念俱灰。丹丹將剩下的毒藥一飲而盡。

死不如生。

在馬斯洛的人類需求理論裡,最終極的需求是自我價值的實現。懷玉和丹丹所求的自我價值太狹隘,太極端,以至於一次次選錯了路,最終落得一個無比蒼涼的結局。

脫離男權的禁錮和女權的狹隘,和諧共存才是最好的願景。

宋志高的出身,比兩個發小都要更加悽慘。

他和母親被父親拋棄,生母萬般無奈下只能去做妓女維持生計,為了不連累他,讓他喚她姊姊,宋志高無法回那個靠母親賣身維持的家,他浪跡在北平天橋的各個角落,小偷小摸,油嘴滑調的混一個吃喝。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就這樣遍身狼藉的長大了。

直到他心裡有了丹丹。

他勸慰著母親從良嫁了人,自己認認真真的在天橋上唱起戲來,不再插科打諢、旁門左道的騙人,原來忍不了的,他能忍,原來吃不下的苦,他能吃。

“一下子他長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掙的是正道上的錢,他開始培育自己成為一個有責任的人,是什麼力量的鞭策,讓他不再花末吊嘴兒?”

是想給丹丹一個家。

在丹丹決意去追尋懷玉的時候,他將攢著準備成家的錢一股腦兒給了丹丹,他願這兩個夥伴幸福,哪怕自己一人掩著痛徹的肝腸。

丹丹走了,志高痛失所愛,反而更加發憤圖強的唱戲,目前只有這一件事兒值得他奮鬥了。

就在丹丹和懷玉在上海風雲際會的時候,志高慢慢的唱出了名氣。

他拜了師傅,娶了師傅的女兒為妻,沒有猛然間大紅大紫,倒也漸漸高揚起來,家庭和美,事業順心。

先死後生。

宋志高有個做妓女的娘,他也曾有過憤懣和掙扎,但最終認同了孃的苦楚、孃的無奈,用他自己的方式,為娘謀一個安身處。

有丹丹時,他用心打拼,是為愛情。丹丹遠走時,他更加發奮,是為事業。

宋志高心裡,沒有男權社會的偏見,他認認真真生活,平平和和做事,只為讓母親和妻子過上好日子,他和妻子彼此支持,相互扶助,不論誰缺了位,都不可能有這樣幸福的日子,完滿的人生。

李碧華《生死橋》| 執著於慾望的人,終將被慾望所噬。

隨著現代女性在經濟上的相對獨立,她們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很多女性已經能夠平等地審視男女關係,她們不再努力適應男權社會的規則,而是主動去開創新的規則。但現實依然複雜難辨,女性天生的母性和溫柔讓她們缺乏攻擊性,以至於難以爭奪到更多的資源來提高自身地位。

但兩性間的平等和尊重是社會文明程度發展進程中的必然,在溫飽基本滿足的情況下,人們開始越來越多追求精神上的滿足和慰藉。男女互相結合,不再只是簡單的搭夥求生,而是追求精神的共通和靈魂的契合。這就必然要求男女雙方是平等和勢均力敵的。

這不僅是李碧華的祈願,也是我們每一個人共同的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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