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與死的美學|《葉隱聞書》導讀

狂與死的美學|《葉隱聞書》導讀

狂與死的美學|《葉隱聞書》導讀

武士道是日本文化精神的核心,對日本民族性的影響頗深,尤其是日本近代化過程中、以及今天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中、精神信仰中,都留下了武士道精神的印痕。故欲瞭解日本,必先了解武士道。研究日本武士道者,必以《葉隱聞書》為首要。

狂与死的美学|《叶隐闻书》导读

德川家康

1 《葉隱聞書》之狂者

01

武士“論語”

偉大的思想,往往趨於極端,突破常識。

“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此為《葉隱聞書》之名言。

“即使頭顱被砍下,也要從容做完一件事。切下俺的頭顱埋葬好了,再躺在上面去死。”這樣的語言,無疑給我們當胸一刺,宣洩出死的無比快意。

“死狂”之言,在《葉隱聞書》中頻頻出現。日本的《葉隱聞書》,是一部武士“論語”,由佐賀藩武士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陣基筆錄,用了七年的時間寫成。

其時,山本常朝已削髮為僧,隱於草菴,遁離俗塵,與田代一同住進茅屋,兩人合作,完成《葉隱聞書》,時間是1716年,即清康熙五十四年。

《葉隱聞書》共十一卷。卷一、卷二論武士心性;卷三、卷四、卷五、卷六言鍋島藩家族及歷史;卷七、卷八、卷九介紹鍋島藩武士的“忠勇奉公”言行;卷十涉獵他藩武士言行;卷十一補遺。

《葉隱聞書》採用語錄體,成書的過程和形式與儒門《論語》相似,以山本常朝的言論為主,兼錄他人的言行,所以又稱《葉隱論語》或《葉隱論語摘抄》。

“葉隱”一詞由來,緣於西行之詩,西行詩曰:“隱於葉下,花兒苟延不敗,終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另一說法是,取自佐賀特產——葉隱柿。還有一個說法是,指武士作戰時要將自己隱藏於茂密的樹葉下。

無論“葉隱”一詞起源於哪一種說法,總之“葉隱”已成為武士的代名詞。

葉隱聞書導讀葉隱聞書區區一葉,何足掛齒?以葉隱身,乃武士“無我”之謂也。

《葉隱聞書》當然會涉及武士的技戰術問題,但主要是將武士的職業精神從哲學上加以確認,該書開宗明義:“武士道者,死之謂也。”

葉隱之武士,對死追問不已,高舉著死的觀念而活,就像存在主義。

武士之刀法,講究簡潔明快的動力美;武士赴死,於死的瞬間與美相遇,便捨棄人生,跟著美去。因此,武士道是一種死的美學——落花之美。

俗話說:“如為死狂,則事無不成。”《葉隱聞書》的“死狂”更為強烈而單純,美而狂的行動理性貫穿了《葉隱聞書》。

狂氣,作為人類之魂,其本身自有合理性。與狂氣相對的是平常心,它們本為一體,處於正反兩面:一體就是人性,而兩面就是狂氣和平常心。這兩面之間,有一種差之毫釐的微妙。就人的生活和心情而言,人們所求的是安定,這就是平常心,也叫做合理性,它支配著時代的思想和精神。但是,若把平常心放到“狂”的精神世界中去,它還能生存下去嗎?答案是應該能夠生存。有個人建議人們把平常心與“狂”融為一體——這個人,就是我們在這裡要談的《葉隱聞書》的作者山本常朝。

02

“陰乾的”常朝

先來談一下山本常朝其人吧。

他是佐賀藩武士山本神右衛門重澄之子。萬治二年(1659)六月十一日生於佐賀。

說起萬治二年,已是天下歸一的太平之年了。常朝就出生在太平機運裡。母親是前田作右衛門的女兒,一直活到常朝五十一歲時,對常朝似乎沒有什麼影響,也許是常朝羞於談論女人吧。

很顯然,他的文學才能,恐怕是得益於母親的遺傳。

父親神右衛門的強烈個性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他是神右衛門七十歲時生的(他有一個哥哥、四個姐姐),在父親的心裡留下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當時的七十歲,算是絕對高齡的,即使是今天,在七十歲時還能親自創造出一個兒子的男人恐怕也不多吧。正是基於這樣的常識,他差一點就被父親看作是鹽販子的兒子,並把他擱在上司多久圖書家裡寄養了一陣子。常朝長大以後,也懷疑過自己的來歷。

七十歲的人生的兒子,正如常朝自己所說的,是“水氣不足”,就像“陰乾的”那樣。他十一歲時,父親去世了,負責教育他的,是他的侄子。

父親的習慣,對孩子,哪怕是嬰兒,也要來個耳畔祝語:“長成大剛者,才必有高用。”孩子聽不懂,他就吹氣,將那些話吹進孩子的耳朵裡。

就這樣,他在常朝的耳邊喋喋不休,直到死去。

一直聽著這樣的話長大,那些話也就刻在小常朝的骨子裡了。

父親的訓斥常在耳邊:“假笑,就會成為不敢正視對手的卑怯者”;“無論如何都要成為剛者”;“武士無食,也要剔牙”;“修補裙襬可粗心大意”。

03

敏感的常朝

常朝九歲時,得到了“不攜”的名字。有幸受召,他做了鍋島家第二代藩主光茂的侍童。這大概是因他父親神右衛門的侍奉,而庇廕於他吧。

除了做侍童,他還擔任了光茂的兒子綱茂的玩伴工作。

那時,他體弱,卻是個無休止瘋吵的傻小子。醫生見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活不到二十歲”。

十三歲時,藩主對他說,要束前發前發:古時未成年男孩在頭頂上束的一縷長髮。了,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蓄髮。此後,他的名字也改稱“市十郎”了,藩主任命他為小姓役小姓役:古時在藩主身邊侍奉的童子。

山本常朝手跡他雖瘋吵,卻異常敏感,曾因讀草紙草紙:舊時帶圖的小說。和歌書歌書:關於和歌的書。被父親斥責。

父親以為,立於武道,應成為獨立的剛者,無論怎樣,哪怕力敵十人,也不能被人放倒。

常朝所侍奉的藩主光茂暗戀於歌道,其祖父勝茂燒了他的歌道書,他也沒有斷念死心,而是越發寄情於歌道,欲以歌道而青史留名。常朝也喜好歌道,或言近朱者赤,實亦秉於天性。

04

兩位導師

每天無所事事地打發日子,簡直難以忍受。

剛剛過了二十歲,他就開始過著禁慾的生活——一心一意侍奉主君,是無論如何也要禁慾的。

親戚們說他:“你長著過於賢能的臉型,會被主君嫌惡的。”

為此,他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每天照鏡子,企圖改變臉型。

可他還是沒有聽到主君的召喚,繼續過著無聊的日子。青春的熱情一再被人忽視,他終於決定放棄做武士了,讓生命迴歸自然,呈現底色。於是,他去拜訪了引退後住在松瀨的湛然和尚。禪僧湛然曾任鍋島家高雲寺的第十一任住持,因村了和尚被判斬首,湛然求赦無果,遂移居松瀨。藩主光茂遣使勸其歸山,湛然執意不回,藩主無奈,只好每年送來十石祿米。

湛然認為,人生最要緊的有四條:第一條,是武士道;第二條,是忠於主君;第三條,是孝行雙親;第四條,是慈悲心——從武士道通往佛門。

常朝的另一位導師,是佐賀藩的儒者石田一鼎。石田一鼎秉性剛直,因逆了藩主之意而被幽閉。幽閉了八年後,移居佐賀藩梅野山下田。在那裡,他看著常朝成長起來,並用儒學的剛強陶冶常朝——自家的事,只能自己一個人堅持!

一鼎和湛然,又都是對主君忠義不二的獨立的剛者。常朝忠於主君,至死不渝,崇高的信念來自這兩位導師。

05

忠於君主

侄子五郎左衛門深知常朝的心情,遂決定將神右衛門讓予的加增地分給常朝。為此,五郎左衛門向佐賀藩當局申請變動。

這樣的好意,雖然難得,卻違背了常朝的意志。如果是主君自發性授祿,他是可以接受的,除此之外,他說:“即使是神賜,我也絕不會接納。”儘管他的侄子是出於真心,但他卻不領情。

不過,這樣一來,常朝的事就成為藩方的一個話題了。不久,他就領到了扶持米扶持米:幕府時,藩主給予下級武士的俸祿米。,作為一個小身者小身者:身份最低的領取藩方俸祿的人。一天按五合計算,滿一年用米支付,叫一人扶持。,努力工作。

藩主光茂欣賞他的文學才能,讓他擔任御用文書。這時,他的志向是一心要成為家老家老:藩邦家臣之長。,以便“諫言主君,全心全意治理邦國”。

可他壯志未酬,光茂就讓位於嗣子綱茂了。

儘管他從小就是綱茂的玩伴,可他對故主光茂愈發勤勉。他決心要為故主光茂了卻其多年來尋求《古今傳授》的夙願。因此,他再次到京都就任留守,為尋求歌道元典《古今傳授》而奔走。對於他的勞苦,新藩主加增他的俸祿為知行十石知行十石:江戶時代,知行所是給萬石以下的武士采邑。知行十石,這裡指俸祿級別,他知足了。

當他揹著一箱子《古今傳授》歸來時,光茂已是奄奄一息了。他把《古今傳授》獻給病榻上的光茂,光茂看了最後一眼,便安然而逝了。這對於常朝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06

狂者之隱

光茂死後,常朝就開始考慮如何儘快追隨其後。他一想起在大阪時主君如何待他,他就想隨主君而去。

那一夜,主君將所穿的晚便服和所用的蒲團賜予他,使他難以忘懷。他說,如果能切腹殉主,“我會披上那件恩賜的夜便服,坐在恩賜的蒲團上切腹,那將是悽美的對主君的謝恩”。

可是,他這樣的感恩之心卻被法律禁止了——以死殉主,在鍋島是被嚴格禁止的。他的選擇,就只能是剃髮出家,斷絕世間的一切交往,一味地為亡者祈冥福。

因此,他以四十二歲之身,告別了妻兒,來到佐賀藩城下以北的黑土原的樹叢之中,後面是巍然屹立的金立山,四周飄蕩著幽邃的野氣。

《葉隱聞書》就是在這頗為神秘的黑土原裡,在兩個武士的驚世對話中完成的。另一個武士,就是《葉隱聞書》筆錄者田代陣基,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

《葉隱聞書》並不是一部需要裝訂成冊,意在立身出世、揚名世間的那種處世訓條集,相反,它遠離常識,洋溢著一種非人間的“狂氣”。

狂与死的美学|《叶隐闻书》导读

大阪夏之戰

2 無狂的世界

01

戰後時代

常朝出生在萬治二年,那是17世紀的後半葉。

只要沒有了戰爭,人口就會增加,先是在農村,然後流入城市,江戶、大阪、京都等大城市人口大增自不待言,連地方的城下町城下町:以諸侯的居城為中心發展起來的城邑,人也多得摩肩接踵了。

充足而廉價的勞動力使經濟慢慢地繁榮起來。尤其是大阪,商業十分發達,成了町人的天堂,有造酒發財的,有因開發銅山一夜之間暴富起來的,有生產漆器而獲利的,有造小快船而致富的,還有以放高利貸為業而獲取高額利潤的。

町人與時俱進,而武士卻還在戰國時代的落日餘暉中緬懷往昔。

02

鍋島藩變了

再以鍋島藩為例,它出產“有田燒”瓷器。自從在有田泉山發現了白磁礦,就有了“有田燒”。

鍋島藩最初只允許朝鮮人的子孫製造瓷器,後來,許多日本人也看上了,便集中到這一帶來從事製陶業。山本常朝的父親神右衛門重澄還受藩主之命流放過這些日本陶工,據說,當時被流放的人數,男女加起來有八百多人。後來,藩當局認可了日本人制陶,各國的船隻紛紛駛來。有一百多年的時間,陶瓷製造業一直為有田地方所獨佔,為鍋島藩專賣。佐賀城下,町人之家逐漸多起來,此前就有六座町,而新町更像雨後春筍一樣興起來。

當時,興起了普遍的奢侈之風,武士也流連於聲色之中,能藝能藝:又叫能樂,日本的古典樂劇。和連歌連歌:日本詩歌的一種體裁,由兩人以上分別詠上下句,通常以一百句為一首。十分流行。

《葉隱聞書》第五,記載了常朝隨主君在參覲的途中,停泊於安藝的玖波港時,侍童們隨意地出船,嚷嚷著到夜色中去,回來時,當時的藩主光茂問道:“你們去了宮道的遊女町遊女町:花街柳巷。吧?”一般來說,涉足花街柳巷,流行於平庸時代。而此前,鍋島藩的武士幾乎不知道這種遊冶的都風。

據說,有一個曾在幕府效勞的武士,遇到國中目付目付:監察武士行為的官。巡視,那位目付拿出盒飯給他時,他竟然不知道鋪在地上的毛氈是什麼東西,反覆思索之後,他把毛氈綁在腿上,吃了盒飯。真是鄉下武士,土得掉渣了!當然,談到去花街柳巷之類的地方,那就更愚蠢了。

03

儒教文治主義

山本常朝的父親神右衛門是打過仗的。可常朝本人卻沒有戰鬥經驗,因為文治時代開始了。

禁止殉死等法令,就是這個時代的法治的標誌,而德川幕府第五代將軍綱吉竟然親自講解“四書”,則分明是在提倡一種儒教文治主義。鍋島藩藩主光茂,精進於和歌之道,也表明他趨於文治。

但是,文治主義卻扼殺了武士的自由意志和個性。在戰國時代,是快刀出功名,只要敢打敢拼,幾千石就會到手,賜萬石者也不乏先例。那是尚武精神高揚的時代,武士可以選擇一切。可如今不同了,無論多有本事、多有見識,只要出身於下級武士,就沒有前途,來到這個世上的出身就已決定了一切,太平令人窒息。

04

男人在退化

時代在變化,《葉隱聞書》第二中提到了這樣的事兒:

時代風潮這東西,是難以改變的。它漸漸地沉入低谷,末世來臨了。不過,一年之中總有春夏,一日也有晝夜,就像不能把夏天放到春天去,不能把黑夜放到白天一樣,我們也不能把現在的時代,放到百年以前去。

常朝生於武道之家,可他作為御歌書役,從事的卻是文事工作。

以筆代刀,雖不至於流血,可兩眼煎熬得流淚,卻也難免,可最後得到的,只有一百二十五石的俸祿。作為武士,在筆和刀之間,別無選擇。

時代變了,連人的體質都要變,當然,是男人向著女人變。

常朝從醫學上發現了這一變化的蛛絲馬跡,因而感慨萬端地說:

“過去的脈象分男女,可現在男女的脈象完全相同了;過去治病,男女用不同的方法治療,可現在治療眼病,卻用同樣的治療方法,效果一樣好。用過去治療男人的方法來治療現在的男人,不會有什麼效果;可是用過去治療女人的方法來治療現在的男人,卻很有效,因為男人的氣質衰竭,變得與女人一樣了。”

年輕的侍從們聊天,都是些有關衣裳的品味、色慾的雜談,似乎只有這樣的話題,大家才有興趣。而像常朝這樣的思想者,只好冷眼看膚淺的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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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武士鎧甲的作坊

3

兩種武士道

1

儒教武士道

戰國時代,有這樣的說法:“殺人越貨,是武士的習氣。”

對於戰國武士來說,吃或被吃,亡或興,是他們的家常便飯。在關係生死的戰鬥中,自我保存的本能就是武士的生存之道,這裡沒有什麼仁義道德可言。

以儒教教義來思索武士道,是從山鹿素行開始的。

素行九歲入林羅山門下,先是學習朱子學,後來又學兵法,自創山鹿流兵學。其兵學包含了武士道,從理論上明確了什麼是武士、什麼是武士道的問題。

明治時代,以武士道開國,思想界奉素行為先師。

例如,吉田松陰就稱佐久間象山為老師,素行為先師,自稱以山鹿氏之兵學為業,以武士道為心要,以死為常心,欲勵志不負先師之志行。

我們知道,素行的儒學出於林羅山朱子學之門而反叛之。可他的兵學呢?據說,源於尾畑景憲甲州流兵法。德川家康時,甲州流兵法曾作為德川家的正式的兵學而被採用。發展這一兵學的,是北條氏長北條氏長(1609-1670):在日本的《孫子兵法》研究中佔有特殊的地位,他不僅對日本普及本《孫子兵法》,即日本所稱的《今文孫子》深有研究,而且還熟知《古文孫子》。他的《孫子外傳》就是對《古文孫子》的註釋。北條氏長在掌握了甲州流兵法後,又獨創了北條流。故有人認為日本研究《孫子兵法》,自北條氏長以來才真正步入正軌。

山鹿素行北條氏長是尾畑景憲的門人,他不僅把作為戰鬥之術的兵法與兵學體系化了,還創造了兵法向士之法、士之道乃至於治國平天下之道轉化的契機。

氏長所著的《士鑑用法》指出:“夫所謂軍法乃士法也”;“兵法就是護持國家之做法、天下之大道”。此為北條流兵學。作為門人,素行發展了師說。

素行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寫了《武教全書》,自稱其兵學為“武教”。

《武教全書》實用性強,素行死後,作為兵學教科書而廣泛使用。

吉田松陰在《武教全書講錄》中說道:“如果希望懂得道,就請接受山鹿先生的教誨吧。從古到今,應該讀的書有那麼多,為什麼我特別信任素行先生的書呢?請看這本《武教全書》吧,我的先師的教導,就都在這裡面了。”

松陰是明治時代的思想先驅,他雖然尊奉素行為先師,但他的思想最終還是突破了素行的儒學樊籬,突破的原動力,似乎是來自山本常朝的影響。

02

關於浪士復仇

《葉隱聞書》第一,有關於赤穗浪士的記載。

關於赤穗浪士的復仇,儒者也視為義舉。當赤穗浪士切腹時,林羅山作詩詠道:“天還未助忠貞啊!”林門之儒者也都紛紛奉詩唱和。

赤穗事件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元祿十四年(1701)三月十四日,因幕府向朝廷賀年,作為答謝,朝廷派遣使者回訪,將軍德川綱吉決定在白書院接待回訪的使者。

就在接待活動即將開始時,在通往白書院的松之大廊下,被任命為敕使御廚的播州赤穗城主淺野內匠頭長矩,砍傷了高家筆頭吉良上野介義央。

因此,淺野長矩不僅被命即日切腹,而且斷絕家名,沒收領地。

為什麼淺野長矩要砍傷吉良義央呢?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吉良義央曾向淺野長矩勒索錢財未遂,因此處處刁難淺野長矩,積怨已深;另一種說法是,正忙於接待時,吉良義央突然當眾羞辱淺野長矩,淺野長矩一怒之下動刀傷人。

將軍德川綱吉也沒有認真聽取各方意見,就匆忙地下了切腹令,而且整個切腹的過程都明顯地不合禮儀,使淺野之死有失大名的尊嚴。

第二年,也就是元祿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夜,大雪紛紛,以大石良雄為首的赤穗浪士四十七人發動襲擊,躍入吉良宅邸,取其首級。

吉良家是大宅院,南北縱深有三十多間,東西寬約七十多間,護院一百多人投入戰鬥,結果被大石良雄等用山鹿流兵法擊潰,死傷數十人。

而大石等人竟然無一死傷,拿著仇人的首級,供於主君墓前。

事件發生時,素行已去世了十七年之久,這些浪士與他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四十六人中,沒有一個是他的門人,可是他卻因這件事而飽受褒貶。

原因是,他曾侍奉過赤穗城主,在赤穗教過兵法,而且他的思想體系也是在赤穗完成的,因此,這次事件雖說與他本人無關,卻與他的思想和兵法有關。兵法上的影響是明顯的,批評者多著眼於此。荻生徂徠荻生徂徠(1666—1728):江戶中期的儒學家,號徂徠,典出中國山東泰安東南有徂徠山。他創辦的學塾號稱萱園。因模仿中國風習,自稱物茂卿,在《孔子畫像贊》上自己署名為“日本夷人物茂卿”,引起周圍人對他貶低日本的攻擊。據說,他為了能夠離他心儀的中華更近一點兒,不惜在江戶城中屢次搬家。他開創了屬於日本儒學中的“古學派”的一支。就以此為由批評了素行:“赤穗之士,不知義,共殺吉良子,此乃唯山鹿氏之兵法也。”

03

常朝的批評

常朝與荻生同時,年齡比荻生還要大幾歲。赤穗浪士事件發生後,兩人都持批評態度,但批評的角度不一樣:荻生從儒教禮法的角度進行批評,而常朝從武士道的角度進行批評。

常朝的批評,只說了一句話:“浪士復仇,錯在沒有立斷。”他認為,浪士復仇,不一定要成功,因此,要放下兵法。既然是武士,成敗當作別論,結果不重要,行動就是意義。復仇就是復仇,既沒有什麼大道理,也不要挖空心思地用計,只要衝上前去,殺!殺!殺!沖決一切生和死的束縛和顧慮,立即去復仇,方為大義。否則,假如仇人不幸死了,那仇向誰報去?連復仇也要算計,仇恨服從功利主義,如同做買賣一樣,復仇也不能虧本,還有什麼意思?!

有道理才能行動,此乃儒教武士道,乃所謂仁之勇者;有計劃才能行動,此乃兵學武士道,是以戰爭代替復仇。山鹿素行的武士道就是如此,常朝不欣賞,他欣賞狂者。狂者復仇,是立即奔到現場,哪怕敵人成千上萬,也要奮勇搏殺!不要用謀,只要一根筋地豁出命來突進,至死方休,那就是最好。他說:“行中道,那不是武士道,武士道要求武士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敢為天下先。武士道的精神是狂,不是仁。”

04

狂者的復仇

作為例子,他列舉了“長崎喧譁”事件。

“長崎喧譁”事件發生在赤穗浪人襲擊吉良義央的兩年前,而且事件發生的地點就在長崎鍋島藩,那是常朝的老家,也是他的奉公之所。

有兩個名叫深堀三右衛門和志波原武右衛門的侍人,因為一些小事情,同長崎町年寄町年寄:江戶時代,在“町奉行”下辦理市內徵稅等公務的官吏。高木彥右衛門的僕役長髮生口角,打了起來。

高木一方的家臣、僕人等十多人蜂擁而來,將二人群毆一頓,甚至奪了他們的刀。兩人被毆之後,立即辭掉職務,派人去取刀來。

聽說事件原委的三右衛門的兒子嘉右衛門(十六歲)和武右衛門的男僕立即飛奔而來,加起來一共才四個人,在當夜就襲擊了高木的住宅。

四人一碰頭,根本就不討論事情該不該做以及怎樣去做,不講道理,也不用兵法,而是同仇敵愾,一鼓作氣殺進去,擊斃彥右衛門及眾家臣。然後,他們放了一把火,從容就義。深堀三右衛門當場切腹,志波原武右衛門也來到門外,在橋上切腹。因為此事,後來又有十人切腹。

事情之始,是些與妓女有關的小事,為此竟然有十二人切腹,這是不能用道理來衡量的,用理性的眼光來看,肯定是不合算的。常朝也稱此為“不顧前後的莽撞”,但他斷言,此事不做則已,做則唯有“莽撞”。在他看來,只有這樣“莽撞”,才是符合武士本質的生存之道。“不考慮勝負,無二無三一念狂死。”從一開始就衝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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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的夫人

4

關於死的哲學

01

生死抉擇

“武士道就是選擇死亡!”

“或生或死,選擇哪一個?首先取死。”

將死的念頭置於平常之中,那就是武士道。

遭遇敵人,生死一瞬,眼前霎時漆黑,那時槍起一刺,勝負決矣,瞬間便是生死之別,連身經百戰之驍將也會感到恐懼。

眼前漆黑,不見敵影,槍不用說了,那就刀吧,任意揮舞,劈出去了,如果不能正中對手,就可能傷到自己。誰先發現了對方的身姿,誰就會贏,那時大刀一劈,或一槍刺出……先見者因此而安靜下來,看到了死。

在戰場上,看到了死才能活著,唯贏家能看到死。貪生之念愈重,死的恐懼越深,墜入黑暗的深淵裡,哪能看到敵人的影子?越怕死,就越是胡亂地揮舞刀槍,這樣,反而死的幾率更高。

確實,死這種東西,是個深刻的東西,而且令人恐懼。豪強如德川家康,當其敗於武田信玄,逃回浜松城時,也曾因恐懼而小便失禁,成了笑柄。無論有怎樣的豪氣,一想到死時,人之間的分別就消失了。但是,當你對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時,死反而會轉化為生;當你想到死會常住人間時,死反而會離你而去,而你也就在那裡再生了。

02

斬殺與逃離

真正的剛者,什麼都不說,他沉默地斬殺,是豪者。縱然毫無意義,當你站在生死之境時,就要置對手於死地。不要去想其他,有關行動的理由,忠還是不忠、義還是不義,這樣的問題,還是不想為好。確實如此,面臨生死,你想多了,就不能活著。

與《葉隱聞書》同時,還有另一本書,是大道寺友山的《武道初心集》。

大道寺友山,向山鹿素行學習軍學,且寄心於儒教,簡直就是個熱心的孔孟之徒。友山尚武,被常朝認為有“輕薄的武士道”意味,他說:“一個優秀的武士,從正月元旦一早拿起筷子吃煮年糕餅時開始,到那一年尾的大年三十夜,應該每日每夜把死掛在心上不間斷,把死看作一切事情中最重要的事。如果日日思死,也就能從所有的惡事和災難中逃離出來。”

這樣的思死,其實是逃避死,要從死裡解脫出來,而非視死如歸,真的去死。一個每天把死放在心上的人,而始終沒有去面對真正的死,那是逃離。

“等待了一整天的死又回來了,總是盯著不動。”這樣的死,如白日夢。

03

為死而死

死是徹底的生,以天下國家為出發點,而非目的。

那麼死的目的是什麼呢?當然就是死本身,也就是為死而死。所以,每天思考死,就如常朝所言:每天早晨,你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考慮死還是不死,假想著彼時死或此時死,以及死的盛姿等,而武士道本來就要切斷這種對於生的執著心,所謂武士道,其實就是豁出命來。

決死而立,便把死恭送給對手了,這就是狂氣,而非道理。

有了純一的死,生才不會無望,總要為了一個目的而死,死就不得其所了。

如常朝所言:“人的一生確實短暫,只要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而活著就好,在恍若夢中浮掠而過的人世間做著討厭的事情,苦苦地過日子,是愚蠢的。”

而且他自己坦白地說:“因為喜歡睡覺,所以與今日的境遇十分相稱,關在家裡,閉門不出,睡著並快樂著。”這比“悠然見南山”式的隱居更為徹底。

國難當頭,武者為先,誰也不會左思右想,採取遲疑的姿態吧?

湛然的教誨銘刻於心,“無念即正念”,此悟至為根本,也就是“死即是生”了。不過,禪僧須靜坐,而武士卻要有實實在在的行動。

狂与死的美学|《叶隐闻书》导读

5

行動的美學

01

帶著美去死

於日常坐臥中,決死而生,自然是在那一瞬死的決意。不過,為了死的決意在此刻湧出,平素就應視死如生。

平日尤應留心,武士不能自辱其死。人很脆弱,隨時都可能死,但不要被別人暗中罵死,更不能稀裡糊塗地去死,最好使生活趨美,帶著美去死。

常朝說,為了容貌適宜,“最好不斷地照鏡子”,作為武士的教養,“胭脂之粉,還是經常裝入懷裡的比較好。倘若遭遇萬一,於醉醒或睡醒之時,臉色有時會一塌糊塗”。作為武士,不能骯髒難看地死,死如落花一瞬,平素就要留意。

他說,生活在五六十年前的武士,他們每天早晨一起來就立即沐浴,然後剃淨月代月代:江戶時代,男子要剃掉從前額到頭頂正中央部分的頭髮。

來源於平安時代男子將相當於冠的部分的頭髮剃光成半月形。,梳理好髮型,往頭髮上噴香,修剪手足指甲,用浮石浮石:火山石,很輕,表面粗糙不平,日本人洗澡時用來打磨汙垢。打磨平滑,為了使它豔麗光鮮,再用“金色草”塗抹,時刻留心自己的起居坐臥舉止。

如果是很邋遢的樣子戰死,那麼這個武士平素的覺悟就值得懷疑,甚至會被敵人輕視、嘲笑,所以老人也好,年輕人也好,身體的教養要好自為之。

他自己為此也花費了很多時間,因為“武士的工作,就是些這樣的事”。

02

穿透美的存在

五六十年前的佐賀藩的武士,是連毛氈如何使用都不知道的鄉下武士,與上方(即大阪)的時尚流儀迥異其趣。可是,我們都知道,木村長門守重成,當其率先上陣,攻陷大阪時,他戴的戰盔是用香薰的。還有,我們在《平家物語》中曾讀到:梶原源太景季在一之谷的戰役中,將一枝梅花插在鎧甲上出戰。

他們是名人,當然與不知名的鄉下武士不同。但是,他們作為武士的生存方式,卻絕不是另類。把死這一嚴肅的事實擺在眼前,以極限的姿態生存下去,在日常生活中優美地活著,那一瞬一瞬的看得出江戶初期,桃山時代自由華美的浪漫風氣依舊留有餘緒,豐臣秀吉放蕩不羈的氣質,正為德川家康的集權褪為等級的底蘊,武士、町人的著裝中規中矩,身份一目瞭然。在山本常朝看來,覺悟死亡才是武士的氣質。

美的累疊,就是一首詩。

將日常之美推向極致,並付諸實施,可稱之為行動的美學,在他們身上,大概就表現為用極致的美來裝飾甲冑,甚至把刀槍當作藝術品吧。

把他們的武器與歐洲騎士的武器拿來比較一番吧。歐洲騎士們的武器,說到底也就是實用,他們想來想去,也只是防衛自身;可日本武士使用的武器,已然超越了戰鬥中的血腥,與其說是制敵,還不如說是敵人使它展現了瞬間之美,武士要穿透這一瞬間去把握美的存在。

美麗的甲冑和刀槍之屬,展示了武士的日常生活和內心世界。

03

武士的“忍戀”

撲入死的武士,也會撲入愛情,“撲”是不求回報的獻身。

武士的愛情,緣於精神的熱戀,為那更為豐富的愛情所吸引。但是,武士的愛,不會輕易地宣洩出來,常朝說“戀的極致就是忍戀”,他們都是忍者。

然而,常朝說的“戀”,不是指男女之戀,在常朝看來,男女關係,沒有真正的愛情問題,那不過是家和家之間的關係、維持子孫的關係;而真正的愛情,必須建立在那種物質性的關係不能進入的地方。

“死戀之後的煙中,才知道他,只剩下虛無中的思念了。”這是一首常朝經常引用的和歌,從這首和歌裡,我們能理解他說的“忍戀”了,那是一種至死不已的“戀”,是對象已經消失了的虛無之“戀”,是“戀”的本身之“戀”——撲入戀本身。一個“忍”字表明,“戀”經受著時間的考驗。

戰國武士的世界,是“狂”的世界,那是以“狂”而美的生活、“戀”而“忍”的愛情開場的。這是儒教所沒有的東西,但在《葉隱

聞書》中可以看到。

04

“多情”與“無情”

常朝眼裡的世界,與本居宣長相似,他們各自從戰國武士和古人的心中讀取了美的感情和日本式的緣由,從而有了“無情”的《葉隱聞書》和“多情”的國學。

宣長批評儒教:應該高興的事,也並非那麼高興;值得悲哀的事,沒有那麼悲哀;應該震驚的事,並不大驚小怪。儒者從來沒有激情的演出。

人之事,應當由神來裁奪,而非由理來主宰,因為,人之事,歸根到底,還是神之事的外表,人之事是木偶戲,而神之事則深藏在命運的幕後。

而儒教倫理喜歡一一拷問人之事,卻忽略了神之事,宣長認為,這會使人過於窘迫,也不太符合神的意思,反而使人心萎縮,壞事變得多起來。

死,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姿態來探望我們,誰也不知道。非情的世界,偶遇殘酷的命運,要平靜地接受它,不動如山。

常朝舉例:堀江三右衛門是一個從藩倉庫裡盜取金銀走脫的罪犯,抓到以後,被處以極刑。先是將他身體中所有的毛用火燒光,他不動;隨後剝下指甲,切斷全部筋脈,他還是不動;又施以插錐子等形形色色的肉刑,他依然不動;最後,縱向割開後脊背,將煮熱的醬油灌進去時,才把他的身體弄彎,死了。

拋開罪行不談,這從容受死的“不動”之美,令常朝讚歎不已。

結語:書狂人不狂

《葉隱聞書》,是一本“藏書”,應該藏起來,不被人注目。

《葉隱聞書》,是一本“焚書”,常朝在序裡寫道:一定要燒掉。

可它沒有被藏起來,也沒有被燒掉。好書一旦寫成,就有了自己的格調,它自己會思索,獨立能行走,還要反客為主——沒有《葉隱聞書》,誰知山本常朝?

常朝是一個狂者,可狂不是他的職業,他在現實裡必須有妥協。可書比他還狂,而且從來不妥協,不出家,不隱居,不翼而飛,不脛而走,一任自流。

常朝不僅反對朱子學,而且還要將釋迦、孔子攆走,因為此二人不曾為鍋島藩做貢獻,憑什麼要向他們叩頭?這些話,他沒對主君講,卻寫在了書上。

他在職業生涯裡,還算得上循規蹈矩,侍奉主君可謂盡心盡力。主君死了,他一意殉主,可法律不允許,他不敢隨心所欲。出家以後,其狂乃發,一發而不可止,都發在這本書裡,至今讀來,仍令人震撼。

世界“空”了,他長驅直入,直達“狂”的根底——“死”……

在這本書裡,他告訴我們的不是歷史,而是他自己的話語。

狂与死的美学|《叶隐闻书》导读

《葉隱聞書》是武士道的經典,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源頭。勘比儒家《論語》。

《葉隱聞書》除了探討武士的戰術問題,主要是將武士的職業精神上升到一種人生境界,即武士生死的哲學高度。該書開宗明義:“武士道者,死之謂也。”赴死、忠義兩全,是武士道的終極追求。

它不僅是一部武士修養書,而且也是一部作為近古日本特殊社會形態“武士社會”的文化精神史書,是日本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一部全面瞭解日本、日本人和日本文化的重要原典之一。

狂与死的美学|《叶隐闻书》导读

-End-

狂与死的美学|《叶隐闻书》导读狂与死的美学|《叶隐闻书》导读

《文化的江山》系列共3輯12冊,

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出品

該書入選“2019年經濟人讀書會十大好書(中國歷史類)

第一輯:文化中國的起源(已出版)

文化的江山01:文化中國的來源

文化的江山02:王朝中國的確立

文化的江山03:中國風雅頌

文化的江山04:中國軸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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