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求求你們別再推理

因為有《白夜追兇》(2017)的好印象,號稱《白夜》前章的《重生》(2020)出來,我馬上看了。越看越沮喪,旁白煩,速度慢,各種故弄玄虛。張譯一共也沒演過幾次主角,這次又瘸上了。而且還創傷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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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劇照

失憶,一個有殺同事嫌疑的失憶警員,還能繼續升職,電視劇裡才有吧。當然,誰也不會跟電視劇計較人生,富人家的孩子,大概率不是親生的,《重生》印證了。山好水好前妻最好,《重生》重申了。兩次過失殺人,美女都是一不小心推了對方導致後腦勺事故,《重生》做到了。這些,其實我都能接受。而且,認真理論起來,《重生》在今年的國產電視劇裡,肯定能進前十。至少,作為一部懸疑推理劇,此劇的長縱線和短橫線的交叉,算是挺括。但是,我想跟編導說,求求你們別再玩推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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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劇照

國產劇的觀眾,說起推理,都是花火四濺。《醉玲瓏》(2017)裡,劉詩詩是這麼被高手追問的:“噢,你就是凌王的女人,說,和凌王有什麼關係!”《神槍》(2012)更牛逼,上峰在解釋男主的神槍術時,說了非常長的一段話,全人類估計沒有一個能聽懂,男主自己也懵了,我抄幾句:讓子彈拐彎是有原理的,就是射手在子彈出膛的一剎那,手腕急速地抖動,這種抖動,給了子彈一個水平的加速度,從而形成了一個弧線,這就是槍鬥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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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瓏》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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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槍》劇照

有槍鬥術打底,欣賞其他劇中人的推理能力,我從容了許多,直到遇到《十宗罪》(2016)。十宗罪裡的警察,也算敬業,一直親自去案發現場,然後他們推理了,詩歌一樣:“女孩平時,穿的都是這種加厚拖鞋。可是從現場來看,她一直在焦灼等待一個男人的到來。門應該是沒有上鎖的。因為這種鎖一旦掛上了,必須用鑰匙才能打開。”加厚拖鞋、鎖和鑰匙的邏輯,馬上說服了我,所以,後來,他們從“十二隻斷手”,目測出,“不是來自同一具屍體”,我也服氣。我們的演員演技也好,現實主義氣息撲面而來,一點沒有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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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宗罪》劇照

在這樣的推理平臺上,《重生》簡直是姚明的高度。既沒有荒謬不堪的臺詞,也沒有人類接受義務教育前的信口開河,也不亂使用《和平飯店》(2018)這樣的宇宙流測謊推理。《和平飯店》編導一定很熟悉美劇《千謊百計》(2009-2010),陳佳影也不愧是有留學背景的天才行為痕跡分析學家,看幾秒鐘審訊,就能從對方眼珠轉動方式推斷出案犯是否撒謊,從上司握拳動作中判斷對方是否無辜,雖然這些技能全中國小學老師都天然具備,但是被明星演繹出來,我們就得瘋狂鼓掌。類似日劇《名偵探的守則》,異裝癖老頭穿一件紅色連衣裙,雖然性別特徵和特朗普一樣明顯,但就敢憤怒質問名偵探:你怎麼看出我是男扮女裝的呢,然後,偵探的一番華麗推理讓全球推迷流下了鼻血,歌詞大意是:我如此青春貌美,你卻拒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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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偵探的守則》劇照

反正,推理劇的吐槽隊伍是所有類型劇中最長的。推理群裡,只要有人說上句,“狄大人!後院發現一具無頭女屍”,就會有人接下句:“我斷定此人必定死亡。”馬上後面一群跟著哇哇哇:“大人實乃神機妙算,此人果真死亡。”好了,吐槽結束,說回《重生》。

仔細去看,《重生》中的主流和支流罪案,都有一個創傷,不是童年時期缺乏母愛,就是父母關係夫妻關係出了問題,所以,警察到了案發現場,都不問什麼案件,第一時間查人物家庭關係,第二時間就BINGO了。各種家庭創傷,在懸疑偵探劇中稱王稱霸很多年,但再也沒人拍得過希區柯克,《驚魂記》已經過去六十年,英劇、美劇、日劇,其實都已經相繼走出原生創傷套路,港劇搞到上個世紀末,也都轉場後現代世界,連最喜歡搞庸俗弗洛伊德的韓劇,這些年的家庭推理也常常套嵌在一個更政治更鬥爭的南北韓、窮富人的框架裡,但是,《重生》卻重新撿回了濃濃上世紀風的心理醫生和家庭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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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魂記》劇照

二十一世紀已經過去二十年,一百八十年前,愛倫坡寫下《洩密的心》的時候,就告誡我們,現代殺人,“沒有任何動機”。如果推理派一定要個原因,那麼,“就是因為他的眼睛吧”。因為他眼睛像兀鷹,“落在我身上時,讓我的血液變冷”,我就把他幹掉了。所以,錢德勒看不起福爾摩斯,因為真正的謀殺永遠是,窮街陋巷裡,莫名其妙飛出來的子彈。現代偵探也因此永遠告別了古典偵探,案底的揭示不再是智商的優勢,而是失序的表徵。當然,這麼說,並不是說古典偵探過時了,去年大熱的《利刃出鞘》(2019),就是對古典偵探模式的再激活,但是,任何現代偵探劇,都不可能再罔顧當代語境,步步推理回子宮,這跟“眼睛往右看,說明在撒謊”,有什麼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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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出鞘》海報

本來,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劇組,《重生》本該在全國觀眾的期待裡,在《白夜追兇》和《無證之罪》的新平臺上繼續推進社會派推理風,推進老工業基地刑偵劇,一種在北上廣刑偵片中看不到的鋼鐵感、硬黑風,進而打造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刑偵劇,但是,我想多了,畢竟類型劇的發育,是時間的藝術。《白夜追兇》退到《重生》的水準,不過讓我們看到,一個國家的推理能力,是一種多麼強大的慣性。這就像,在這次的疫情中,無數民國粉,要用北平來舔傷口。換句話說,《重生》如果能拋開精神創傷性推理,繼續在社會構造上發力,國產刑偵局才能真正走入,用齊澤克最近在談論疫情中說的一句話,“我們置身其間的全球性的世界景觀”,並“牢記這一景觀暗含的所有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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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追兇》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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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證之罪》海報

拋開精神分析的倫理抱負,投入到社會劇的界域,《重生》中,陳蕊這種荒謬的角色,一分鐘就會下場。婁頤也不可能被警察帶著去和兒子玩創傷袒露。在這個界面裡,未來主人公也就沒臉一天到晚玩假摔,一摔就是俊男靚女吻一塊。我看了幾十年電視劇,一次也沒看到楊冪摔到趙本山嘴上過。也只有在這個新界面裡,國產劇包治百病的迷惑行為,各種魔性人設,才能告別影視劇,“他是自殺,那他的動機肯定是不想活了”這樣的推理,也就活不過疫情期。

新冠元年,中國影視劇能不能也從這場史無前例的休克中,把有些影視病毒給休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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