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回憶裘盛戎方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

方榮翔八歲學藝,後專攻花臉,最後歸宗學裘。當面請益,臺下看戲、聽唱片、聽錄音、潛心揣摩,數十年如一日,未曾間斷。嗚呼,可謂勤矣。

唱花臉而有意識地講究韻味,首自盛戎始。盛戎演戲,能體會人物的身份、性格,所處的環境,人物關係,運用音色的變化,控制音量的大小,表現人物比較內在的感情,不是在臺上一味地嚷,瞎咋呼。榮翔學裘,得其神似。

汪曾祺回憶裘盛戎方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

裘盛戎、方榮翔師徒合影


榮翔學裘不僅得其聲,而且得其意。比如《探皇陵》,榮翔的《探皇陵》唱得很蒼涼,唱出了一個白髮老臣的一腔正義。這段唱腔有一句高腔,“見皇陵不由臣珠淚交流”,榮翔唱得很“足”,表現出一個股肱老臣在國家垂危時的激動。這種激動不是唱詞裡寫出來的,而是演員唱出來的,是文外之情。

又如《姚期》,裘盛戎演《姚期》能從總體上把握人物,把握主題,不是就字面上枝枝節節地處理唱腔、唱法。他的唱腔具有很大的暗示性,唱出了比唱詞字面豐富得多的內容。榮翔也能這樣。“馬杜岑奉王命把草橋來鎮,調老夫回朝轉侍奉當今。”這本來只是兩句敘述性的唱詞,本身不帶感情色彩。但是姚期深知奉調回朝,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回京後將會發生什麼事,無從預料,因此這兩句散板聽起來就有點隱隱約約的不安,有一種暗自沉吟的意味。

《鍘美案》“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榮翔把這句倒板唱得很舒展。下面的原板也唱得平和婉轉。包拯一開頭對陳世美是勸告,不是訓斥,而且和一個當朝駙馬敘話,也不宜疾言厲色,盛氣凌人。這樣才不悖兩個人的身份。何況劇情還要發展——升堂、開鍘,高潮迭起。如果這一段唱得太猛,不留餘地,後面的唱就再也上不去了。

汪曾祺回憶裘盛戎方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

� 《將相和》戲劇衝突強烈,這出戏可以演得火爆,但是盛戎卻把它往“文”裡演,這是有道理的。廉頗雖然熱情剛烈,但畢竟是一員大將,而且年歲也大了,不能像小夥子似的血氣方剛。藺相如封官,廉頗不服,一個人在家裡自言自語地叨唸,但不是暴跳如雷,罵大街。

榮翔是全照盛戎的方法演的。這場戲的寫法是唱唸交錯,大段二黃唱段的每一小段後,有一段相當長的夾白,這在花臉戲中是不多見的。盛戎把夾白念得很輕(盛戎唸白在不是關鍵的地方往往念得很輕),榮翔也是如此。

榮翔的唸白,除了“難逞英雄也”的音用了較大的胸腔共鳴,其餘的地方簡直像說話。這樣念,比較生活化,也像一個老人的口吻。

盛戎教榮翔《刺王僚》,總是說要“提溜”著唱。所謂“提溜”就是提著氣,氣一直不塌,出字稍高,多用上滑音。榮翔《刺王僚》唱得有搖曳感,因為這是王僚說夢,同時又有點恍恍惚惚,顯得王僚心情不安。京劇能表現出人物的精神狀態,很難得。

汪曾祺回憶裘盛戎方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

方榮翔《姚期》劇照

榮翔個頭不高,但是穿了厚底,繫上胖襖,穿上蟒或紮上靠,顯得很威重,像盛戎一樣,這是因為他們能掌握人物的氣質,其高大在神而不再形。

榮翔文武戲都擅長,唱銅錘,也能唱架子,戲路很寬,這一點也與乃師相似。

汪曾祺回憶裘盛戎方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

《將相和》 譚元壽 飾 藺相如、方榮翔 飾 廉頗

在戲曲界,榮翔是一位極其難得的恂恂君子。他幼年失學,但是有很高的文化素養。他在人前話不多,說話聲音也較小。我從來沒聽他在背後說挖苦同行的損話,也從來沒有說過粗鄙的甚至下流的笑話。甚至他的坐態都顯得很謙恭,收攏兩腿,坐得很端正,沒有翹著二郎腿,高談闊論,旁視無人的時候。

他沒有梨園行的不好的習氣,沒有“角兒”氣。他不爭牌位,不爭戲碼前後,不計較待遇。戲曲界對錢財上看得比較淡,如方榮翔者,我還沒有見過第二人。

汪曾祺回憶裘盛戎方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

方榮翔在田間地頭為農民兄弟演唱

榮翔和老師的關係是使人感動的。盛戎生前,他隨時照顧,執禮甚恭。盛戎生病,隨侍在側。盛戎病危時,我到醫院去看他,榮翔引我到盛戎病床前。這時盛戎已經昏迷,榮翔輕輕叫他:“先生,有人看您。”盛戎睜開眼,榮翔問他:“您還認得嗎?”盛戎在枕上微微點頭,說了一個字:“汪”,隨即流下一滴眼淚。

我知道他為什麼流淚。我們曾經有約,等他病好,再一次合作,重排《杜鵑山》。現在,他知道不可能了。我在盛戎病床前站了一會兒,告辭退出,榮翔隨我出來。我看看榮翔,真是“哀毀骨立”,瘦了一圈,他大概已經幾夜沒有睡了。

汪曾祺回憶裘盛戎方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

方榮翔冒雨為觀眾演出

盛戎去世,榮翔每到北京,必要到裘家去。他對師孃、師弟、師妹一直照顧得很周到。榮翔在香港演出時,還特地寫信給自己的孩子,讓他在某一天寄一筆錢到裘家去,那一天是盛戎的生日。

盛戎與榮翔師徒的藝術和人品堪供後生學習的道德的模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