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葉藏自我毀滅的精神歷程

《人間失格》也被譯作“喪失為人的資格”或“不配為人”,這部小說被認為是太宰治具有自傳性質的小說,採用第一人稱敘事。《人間失格》由序言、三篇手記和後記三部分構成,作品的第一手記是葉藏幼年的成長經歷;第二手記是中學時代的經歷;第三手記則是成年後的婚姻生活和酒精中毒的經歷。

太宰治(1909—1948)是日本戰後“無賴派”和私小說的代表作家,在其短暫的一生中,曾有過五次自殺的經歷。太宰治出生在日本東北的一個大地主家庭,由於父親政治家的身份和母親體弱多病等原因,太宰治的童年沒有多少能和父母相處的機會,在昭和十一年(1936)《回憶》中說,“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忙碌的人,所以他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很少和我們小孩在一起。我非常害怕我的父親,……我和母親之間同樣不親。我從小就喝奶媽的奶水,並在姑姑的懷裡長大,所以直到小學二三年級之前,我對母親根本沒有印象。”由於日本嚴格的嫡長男繼承製,身為六男的太宰治在家中得不到重視;中學時代,從小在周圍和學校受到的不同於一般人的優厚待遇和自幼的聰穎敏感以及“名門意識”,使他感到自己是不同於他人的特殊人種;成年婚後,妻子的出軌加深了自己生而為人的恥辱感。太宰治的這些人生經歷是其性格很孤獨的一方面原因,在《人間失格》中,太宰治近乎白描地將自己的人生經歷,諸如情死、吸毒、嫖妓、轉向等等,毫不隱瞞地借用在作品人物的人生遭遇上。

太宰治不尋常的生命體驗反映在《人間失格》中,使作品充滿了孤獨的色彩。在第一手記裡便寫出了“我”與人類社會的格格不入,對人類的營生感到迷惑不解,因此認為“唯有自己一個人與眾不同”。作為社會的異端之徒,內心無比孤獨,進而開始懼怕人類,如小說中父親問他想要什麼禮物時,他既不想要,卻又懼怕父親的報復而不敢拒絕;情人送他禮物時也是如此,既看不上情人的禮物,但懼怕女人的報復而昧心接受,“總之,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歡與厭惡之間擇取其一。在我看來,多年以後正是這種性格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導致了我所謂的那種‘充滿恥辱的人生’”。對人類的恐懼導致葉藏人格上的分裂,在行動上屈從於自己厭惡卻又懼怕的世俗社會,不敢對抗人類直面真實的自己,讓自己的人生蒙上了恥辱。

葉藏為了掩飾對人類的懼怕,便開始扮演滑稽的丑角,而滑稽的招數就是“搞笑”。在第一手記裡還提到“我一直對人類畏葸不已,並因這種畏葸而戰慄。對自己作為人類一員的言行也毫無自信,只好將獨自的懊惱深藏進胸中的小匣子裡,將精神上的憂鬱和過敏封存起來,偽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外表,把自己一步步地徹底打磨成搞笑的畸人。”葉藏的滑稽招數有點類似於魯迅筆下阿Q的精神勝利法,但不同的是,阿Q是以精神勝利來支撐靈魂的生存,而葉藏則是以“搞笑”的招數來掩飾對人類的恐懼。葉藏用“搞笑”的方式取悅人們、掩飾其內心對人類的恐懼,但“搞笑”的實質是欺騙,當欺騙被識破後,又會加劇葉藏對人類的恐懼感。如葉藏由於身份的原因在學校裡受到眾人的尊敬,葉藏對“受人尊敬”這一狀態進行了如下定義:“近於完美地矇騙別人,然後又被某一個全智全能之人識破真相,最終原形畢露,被迫當眾出醜,以致生不如死。……不久,當人們從那個人口中瞭解到真相,發覺自己上當受騙之後,那種憤怒和報復將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即使稍加想象,也不由得毛髮豎立。”在體操課上,假摔被竹一識破後,葉藏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遠赴他鄉生活後,葉藏對人的恐懼,與先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恐懼在我的內心深處劇烈地蠕動著,而我的演技卻日漸長進。”總而言之,葉藏使用“搞笑”的滑稽招數是為了避免人類的報復,緩減內心對人類的恐懼,但欺騙被人類識破後,反而加劇了其對人類更深的恐懼感。越是懼怕,越要精進演技,就會越遠離自己的內心。最終,“搞笑”的丑角在一定程度上又加深了生而為人的恥辱感。

在第二手記中,“酒、香菸和妓女”,成了幫助“我”暫時忘卻對人的恐懼的絕妙手段,酒、煙、女人是可以使葉藏精神得以麻痺的絕密武器。“竹一的兩大預言,兌現了一個,落空了一個。‘被女人迷戀上’這一併不光彩的預言化作了現實,而‘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這一祝福性的預言卻歸於泡影。”“被女人迷戀上”這一預言能夠實現,是因為自己孤獨的個性,“在女人眼裡,我是個能夠保守住戀愛秘密的男人。”但當飲酒過量導致酒精中毒、當經濟窘迫導致不能擁有香菸、當妻子出軌背叛自己後,對人類的恐懼和生而為人的恥辱將伴隨葉藏的餘生。

《人間失格》開篇便說:“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著恥辱。”而恥辱的根源在於對人類的懼怕,為擺脫恐懼而喪失了自我,不斷地麻醉自己,把其不堪的慾望展現得暴露無遺,而自己又難以接受罪惡的慾望,進而產生了對神的畏懼。在《人間失格》中說“沒準世上的人們都是抱著這種簡單的想法,而滿不在乎地活著,以為罪惡只是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我不相信神的寵愛,而只相信神的懲罰。”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還原自己犯下的罪過以及嘗試自我救贖的全部過程,體現作者本人的“罪意識”。在一開始,葉藏就認為自己沒有為人的資格,而後在對人類的恐懼之中喪失了自我,在罪惡的慾望中產生了對神的畏懼。葉藏此時已經沒有了對生命的慾望和生存的歡樂,而這兩者正是人生的絕對價值,葉藏被送入精神病院後寫道“我已喪失了做人的資格。我已徹底變得不是一個人了。”最終,葉藏選擇自我毀滅來解救自我。伊藤整在《小說的構成方法》中,把私小說作家分為“破滅型”和“調和型”兩種。所謂“破滅型”指作家的私小說擅長赤裸裸地描寫個人慾望驅使的人性,並不惜自我破滅;所謂“調和型”指私小說主要描寫人物形象如何設法迴避或克服生活中的危機,以便達到解救或調和實際生活的目的。而太宰治屬於“破滅型”的作家,恥辱的人生、罪惡的慾望,使得葉藏想要自我毀滅,以毀滅的歸途解救自己。

《人間失格》陰鬱頹廢的色彩、對死亡的痴迷和自我毀滅意識,根源在於受太宰治影響,賦予了葉藏孤獨的個性,孤獨的個性使他對世間一切充滿恐懼,在恐懼中喪失了自我、在壓抑的情感下衍生了恥辱的心理,而後在不堪的慾望中認識到自己的罪惡,進而對神也充滿了恐懼,孤獨、恐懼、恥辱、罪惡,種種情感複雜交織,同時也構成了一條精神發展的線,使葉藏通向了自我毀滅的歸途。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