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的散文:《河流邊的生活》載於網絡

1

這些年總是做關於海的夢,藍色的海,藍色的船,風浪飛揚,巨大的海島,鯨魚,還有小小的城堡。外婆說,楠子,你見到了城堡,不要進去,一旦進去,就死了。醒來依然迷濛,不知是死了人,還是死了海。

終於記起來了,是塞北的青城,呼和浩特,離那口冒著熱氣的泉眼的不遠處的大昭寺,媽媽是哭著往醫院跑的。大昭寺的喇嘛說,你家老二可能很難,萬一順產,不是大善便是大盜。媽媽說,不管老二成為什麼樣的人,我都要順產。那一年的8月25日,這個嬰孩出生,那天晚上,父親被帶走審查,媽媽欲哭無淚,哀嘆:太難啦。因此,於是為我起名為“克難”,可憐的媽媽,以為這個男孩的出生,真的可以為這個岌岌可危的家庭帶來轉機。

往後的一些年,家庭一直朝著覆滅的方向遊走,先是我的弟弟在保定的一家倉庫降生,母子平安,為紀念這個倉庫,起名為“倉平”,但是這個倉平弟弟並沒有平安,幾個月後,得疾病夭折。我的父親作為歸綏中學的高中生(老建制的綏遠省的名校),投奔解放區參加革命,總算確定動機單純,沒有特務背景,總算過了“肅反”這一關。但到了1957年,還是沒有能過“反右派”這一關。母親出身貧苦,但是在文革中也被定為“疑似三青團份子”,飽嘗運動的辛酸苦辣。媽媽很困惑,但固執地讓我“克難”下去,我反而妥協了,我覺得以一己之力無法克服災難,能在報刊上發點文字掙點小稿費的時候,就果斷地為自己起了一個筆名:王克楠。

我還是為自己的那個關於海的夢而困惑,若干年後,只要我回到呼市探親,就會反覆去大昭寺尋找那位曾經預言我的命運的蒙族喇嘛,喇嘛已經去西藏雲遊去了。到更高的山,高遠的水,碧藍的天空,像大海那麼明澈的地方,寺院的白色牆壁,低矮的雲朵,還有雪山之冰融化的水。生命在生命的高地呈現出勃勃生機,蒙族喇嘛在那裡尋到了生命的歸宿,把一個無可言說的秘密留了下來,讓少年、中年以及老年的我去猜想。我想,那一定是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吧,就像生命裡的風,有的時候刮到這裡,有的時候刮到那裡。

還是回到了邯鄲的這條老街道,街道是我存身的地方,也是我養育羽毛的地方。我出生在呼和浩特小東街26號,後來,生長在邯鄲市河坡街30號。門牌在變動,命運在潛移,我在新的街道認識了小夥伴張銀坤,認識了來串門的外婆家的親戚們。僅僅是親戚,我還不敢稱呼他們是親人。後來發生的上山下鄉和找工作都和他們有直接和間接的關係,但是,我見到他們,就如見到了一個個的肥皂泡,五顏六色,光彩陸離。長大後的妹妹說,邯鄲的親戚們不像親戚——我無力去評判,只是知道自己是在中國最古老的墨跡裡做了一場夢。

2

我是兩歲的時候來到邯鄲的。在別人沿著時間的河流往前飛奔的時候,我卻在退縮。我是一個善於做噩夢的孩子,外婆住的老房子很大,很空,裡面到處是黑色的影子。房頂上,牆壁上,裝麥子的大缸裡,吱吱呀呀的門口裡面,它們是另類的小人兒嗎,組成黑色的隊伍,直插我的夢境。我常常在夢裡無端地驚醒,哭鬧一陣,被外婆啪啪地打屁股幾下,再入睡。當然性格倔強的外婆也會十分甜美地給我唱兒歌“梅豆花,井邊開,黑夜夢到姐姐來,姐姐想吃細籮面,套起小驢磨三遍……”外婆的聲音攪合著房子裡的黑暗,逐漸淡了下來,等我睡著以後,它們又濃密地集合起來。這些黑暗伴隨著我的前半生,我走到哪裡,它跟到哪裡,形影不離。為了甩掉黑影,我學過武功,噼噼啪啪地打拳,打走了一些,心裡的那部分,怎麼也驅逐不走,立志在我的心床安營紮寨,我的前半生可以縮短為四個字“活得好苦啊”。

我當時不知道,我的苦難在我出生之前就確定了,為了擺脫苦難,我悄悄把“克難”改為“克楠”,又去醫院把自己眼睛右邊象徵苦的那顆大大的黑痣切除了,沒有用,並沒有能改變苦的命運,一直我過48歲生日的時候,母親告訴我大昭寺的喇嘛的說法,我豁然開朗,開始欣然迎接苦難,並把名字改了回去。這時,我知道了佛祖有一個弟子叫阿難,難,有什麼不好呢?

外婆有六個姐姐。她的姐姐,我應該喚姨外婆。姨外婆們一律小腳,三寸金蓮,常常提著一些饅頭來串親戚,本地人叫做——送羊(當地一種外婆探閨女的食品)。饅頭被捏成了羊的模樣,豬的模樣,還有小刺蝟,栩栩如生。我喜歡小動物的樣子,不忍心吃掉它們。外婆的姐姐們很疼愛外婆,外婆就對姐姐們有點賴氣,反正姐姐們都讓著她。我也喜歡姐姐,但是我沒有姐姐,只有一個畫畫的哥哥。我上小學的時候,飄來了一個姐姐,她是從鄉下來邯鄲上師範的女學生,臉膛紅紅的,梳著一條可以碰到腿關節的大辮子,走路像是螞蟻一般毫無聲息。姐姐的到來,改變了家裡我和外婆相依為命的家庭結構,畢竟來了一位很俊美的姐姐,對門的老爺子愛給外婆開玩笑,呵呵,是不是給你們楠子找了一個童養媳啊?我不知道什麼是童養媳,姐姐進了我們家,我喜歡,就是喜歡。

外婆說,姐姐是上海人,是鬧饑荒的時候,從上海運到了火車站,這裡的人們,誰家缺孩子,就到火車站抱養一個。可憐的孩子像是小貓,在北方的水土長胳膊長腿,直到大了,才知道他們是游來的。外婆不識字,但這個“遊”字說的很清,姐姐是游來的,我也是游來的,姐姐是從上海游來的,我是從蒙古游來的。我喜歡姐姐身上的味道,魚的味道。魚兒離開了水,還是魚。嘩啦嘩啦的水,就在房子外流淌,常常喚起我的遊的衝動,一旦跳進了水裡,就好像到了自己的天堂。姐姐不會跳進河裡游水的,但是她會畫,畫了很多的河流,有的是長江,有的是黃河,她說她的親生媽媽就在長江的入海處。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像是小蚊子,那是我還小,不知道女孩子的聲音怎麼比我還小,一定有一個很×沉重的東西壓著她,讓她不敢大聲說話,那一定是一個很大的妖魔,到底是怎樣的妖魔,我現在都描述不透徹。

“姐姐,我能去你的上海嗎?”

“不能。”

“姐姐,我能變成一條魚嗎?”

“不能。”

“姐姐,你能把你的媽媽接到邯鄲嗎?”

“不能。”

“姐姐,魚死了,還能活嗎?”

“不能。”

“姐姐,我能躺你的床上,聽你講故事嗎?”

“不能。”

.......

我跟姐姐說過許多的瘋話,姐姐一概兩字——不能。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能,但是知道和姐姐的眼淚有關,姐姐總是愛哭,不愛笑。在鄉下的養父母不供生活費和學費了,她哭;在學校受到欺負了,她哭;回家的時候,被頑童放狗攆著咬的時候,她哭。哭,就是她生活的主要內容。有一次,外婆和姨媽說悄悄話,把我趕出去,我站在窗外悄悄地聽,聽到外婆嘆了一口氣說,這孩子的養父母已經半年沒有來送寄住費了,可憐啊,明明自己成分高,卻去抱養孩子,他們兩口子掃街,挨鬥,孩子咋辦呢?姨媽說,既然住進咱家,就有這個緣分,不能趕走,趕出去,孩子就完了。只要咱們有能力,就供她把學上完吧;就算我認領了她這個幹閨女。聽到了外婆和姨媽這樣說,我很高興,覺得倆人都是天使,就把外婆用繩子打我的事情忘記,或者抵消了,如果姐姐能在這裡繼續讀書,每天讓我挨一次打,我也願意,小孩子的心,都是這樣的。

幾個月後,姐姐還是走了,小巷子裡再也聽不到她的如同氣息一般的腳步聲,看不到她的如同魚尾一般搖擺的大辮子,聽不到她在天井裡讀書的聲音,她到底去哪裡啦,不會順著沁河用游到了上海去了吧。上海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上海一定有水,沒有水,怎麼稱為“海”呢?如果姐姐是小水珠的話,一定會回到海里,在海里,她會成為最美麗的美人魚。想到這裡,我的小嘴巴,笑了。

3

姐姐走了,哭著離開這個小城。姐姐畢竟沒有瘋掉,但是鄰居二哥瘋掉了。二哥的綽號叫二老皮,1960年捱餓的時候,他12歲,整天拿著個空碗,在巷子裡哭。都知道他是餓的,但是家家戶戶餓肚子,沒有人給他東西吃。二哥長到了18歲,上高中,大革命的風暴席捲天地,二哥家裡是中農,倒也對付著戴上了紅衛兵的紅袖章,戴上紅箍箍的二哥像是換了一個人,走路也咚咚咚。街道給每家每戶發了領袖畫像和領袖石膏像,每戶都視若神明,小心翼翼。二哥一家人也小心翼翼,每天早晨和晚上都要對著畫像和石膏像磕頭……後來,厄運找到了這個羸弱的家庭,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命運也是軟的欺,硬的怕嗎?

北方的風沙大,平房的木頭門窗又關不緊,塵土進了房間,也撫摸了領袖潔白的身軀。畫像還好說,用雞毛撣子撣去泥土就可以了,但是石膏像不行,厚厚的塵土,偏偏二哥的父親磕頭的時候,總是捧著領袖像。手指上的汗漬,塵土,共同發生作用,領袖像上有了手印,黑色的,一塊塊。一家三口膽戰心驚,兒子剛剛進了紅衛兵,別讓兒子受到影響!老兩口徹夜哀嘆,哀嘆聲刺激了二哥,他絞盡腦汁想法彌補父親的“過失”。他終於開竅,想出了絕妙辦法,從父親的存錢盒裡“偷”出一元錢,到油漆門市買了一桶好油漆,回家,用自己練大字的毛筆蘸著油漆,把領袖塑像漆的黑黑亮亮。他的爹孃回來後,也覺得兒子很聰明,這個辦法好,以後領袖就不會沾染灰塵了。可憐的爹孃,還出門向鄰居介紹“經驗”,不知怎地傳到了造反派耳朵裡,軍宣隊的長官帶著幾個人到二哥家一看,只說了四個字“太囂張了。”一家人都被帶走了,三天後,二哥的爹媽回來了,二哥作為主犯被判刑12年,每逢槍斃人,他都要被拉去陪綁,啪啪啪,活人變成了死人,白色的腦漿,白色的河流,白色的花朵,二哥眼前一片混白,他開始撕扯囚服,天天喊著,天太暗!

監獄確定二哥精神錯亂,容許二哥父母給他辦了保外就醫。回到巷子的二哥整天就那三個字,天太暗。有的時候,二哥還會在巷子裡溜達,像是仙人一般。外婆告誡我說,老二精神出了問題,你不要招惹他。我給二哥說過幾句話,他直直地看著我說,天太暗。我大著膽把他的蒼白的手放進我的手心,他一點也沒有生氣,反而說,好。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他說“天太暗”之外的另一個詞。我比二哥小6歲,在學校也入不了紅小兵。學校裡的人不太跟我玩,我只有好朋友銀坤,銀坤也到印染廠的理髮店學徒去了,在街筒子裡,我就和瘋二哥玩,我無論給他說什麼,他都說,好。也有他不高興的時候,他又會說,天太暗。看著瘋二哥呆呆傻傻的樣子,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從呆傻裡走出來。人們習慣說,精神病人,是正常人看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自己內心是愉快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有點不高興,明明春天來了,野花都開了,怎麼老暗啊,暗啊的,恰好家裡人不太管我,學校裡鬧革命,也不讓我參加,我就帶著瘋二哥去野外捉蝴蝶,逮螞蚱,我是司令,瘋二哥是我的兵,我帶他去哪裡,他就跟到哪裡,我讓他給我提著玻璃瓶子,我用紗布套子套蝴蝶,蝴蝶進了瓶子,就等於進了監獄,我逗二哥玩,說,二哥,你知道這個瓶子像什麼嗎?瘋二哥用手撫摸著瓶子,只是回答,好。我說,瓶子是蝴蝶的監獄。剛說完,二哥高高地舉起瓶子,使勁地摔在地上,幸虧鬆軟的泥土地,瓶子沒有摔壞,二哥不再給我拿瓶子了,再給他說太多的話,他的嘴裡也只三個字,天太暗。我不是醫生,不知道瘋二哥為什麼就只會說這三個字。

4

過了年,學校開始備戰備荒為人民。每個學校都要挖防空洞,磚從哪裡來?工宣隊的老赫豁著嗓子說,“我們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難道造不出磚嗎?”因此,學校的門口挖好了一個磚窯,學生們從田地裡挖來黃土脫坯,曬乾,就等著生火燒窯。煤炭是沒有的,用什麼燒,老赫發動我們去找木材,樹枝子,樹根,玉米秸,酸棗棵子,都找來了,放到學校門口,像是一個山包。有的學生和老師表示積極,把家裡的舊床板貢獻了出來。我也想貢獻,外婆說,木頭床板只有一個,你捐給學校,你打地鋪啊?是啊,這張床,我從八歲的時候就躺在上面,在這張床上做多少夢啊,這張床還記錄了我13歲的時候的性的甦醒,讓我對人生有了異樣的認識。

用柴禾燒窯,得有真正耐燒的柴,光是樹枝之類的定不上暖度,燒不透磚,學校想出了辦法,說,西部山崗有一處亂葬崗子,大部分墳地是無主墳,可以把棺材板拖來,當柴禾燒。學校的男孩子天生破壞性強,一聽說挖墳地,紛紛來勁,我害怕,墳地裡的木頭是死人的床,怎麼能把死人的床拿來當柴禾燒呢?前幾次,沒有去,最後一次,不得不去,看著同學們刨墳,那天,剛去的時候,還是有陽光的,拖了棺材板回學校,突然雷雨大作,同學們扔掉了棺材板去躲雨,雨點子撲打撲打地擊打棺材板,在場的同學都看到了棺材板上起了白煙,然後有一個黑乎乎的人形的影子在板子上走動,同學們嚇壞了,不顧上拉板子,炸窩一般冒雨往家裡跑,我也跑,因為腿腳比較笨,跑在最後面,回到家,就病倒了,我病得很厲害,發燒38度,把郎中請到家裡,給我打針,往我的額頭上放了涼毛巾,給我用冰吸熱,用盡了一切辦法,就是不退燒。不退燒,就沒有尿液,我已經虛脫了。

晚上做夢,盡夢到大風大雨,還夢到了曾經在我們家住過的姐姐,她個子小小的,穿著白色的裙子,住進了一朵花裡,花,也是慘白慘白的,像是一塊白布。煙雨把露珠散在她的長髮上。哦,姐姐已經不梳長辮子了,長長的頭髮柔軟地披在她的肩膀上,劉海齊刷刷的,很整齊。姐姐的眼睛像是亮晶晶的星星,她的身後是矮矮的土牆,黑色的瓦,月亮被姐姐藏進一個黑匣子裡,牆壁的外面有青苔,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大水缸,水缸裡的水是紅色的,水缸的左邊有三個紙箱子,紙箱子裡注滿了野貓,黑色的,白色的,花色的,它們紛紛瞪著姐姐看,似乎隨時把姐姐當成它們的食品。姐姐的身邊還有一些樹,這些樹紛紛舉著手,想要撕破姐姐的衣服,有的樹幹脆就變成了蛇,吐著鮮紅的信子,我大聲喊,“姐姐,你要當心!”

我一直燒了一個星期,才退燒。發燒的日子,除了夢到了姐姐,還夢到了西藏的雪山,高大雄偉,像是白色的飛機,雪山臥在西藏,真的像是老人講的天百年的白色的柱子。雪山使勁地頂住天空,使得天空不至於坍塌。山坡上有一個紅色的斑點,像是一隻紅色的小蟲子,他像是雲彩從天空落下來。他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瑪尼堆,終於來到了我的面前,真的是一位穿紅袈裟的喇嘛。我很想接近他,但是他總是與我保持足夠的距離,不說也不笑。我想起來媽媽說過生我之前喇嘛的預言,我想問問她,認識不認識內蒙古喇嘛?他不說話,只是向我招招手,我就跟著他走,走到了一個藍色湖邊,並不顧及我的感受,他縱身一跳,就跳進了湖裡,迸濺出很高的水花,隨後,湖裡有了一條很大的紅魚。紅魚衝著我笑,我很納悶,魚怎麼會笑呢?上大學後,讀了不少歐洲文學理論書,才知道,藍色湖是一個象徵,紅魚是一個象徵,紅魚的笑容也是一個象徵,究竟它們象徵什麼,是一個神秘的結,這個結,也許一輩子都無法解開。

5

我在家養病養了一個月,才轉危為安,我要去學校了,到學校正好趕上挖防空洞最艱鉅的時候,我的同學劉恩三知道我幹活沒有耐力,輪到我進洞挖土的時候,他總是照顧我,讓我提著筐子往外運土,他像小老虎一般在最前面。他因為身材瘦小,在洞子的最前面可以掄得起鎬頭,進度賊快。但是,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天我也在洞裡,看到劉恩三頭頂的土嘩啦啦地掉,就招呼他撤退,專心幹活的他扭過頭,以鄙夷的口氣說,膽小鬼!我真的膽小,就拉著身邊搞運輸泥土的兩個同學退出了洞子,快到豎井的時候,聽到了裡面沉悶地響了一聲,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我們三人退到豎井口,驚慌地坐上籮筐,逃出井口,才向班主任哭訴,塌方了----,劉恩三埋進去了-----,班主任的臉立即黃了,趕緊報告革委會,革委會找來專業人員,謹慎地清理塌方,因為擔心再次塌方,搶救進展緩慢,最後,還是從主巷道那邊挖一個口子,把已經停止呼吸的劉恩三拖了出來。可憐的劉恩三,再也不會回到同學中間,同學們再也聽不到他耍貧嘴,因為人死了,他活著的時候許多缺點,就變成了優點。

劉恩三的遺體清理乾淨了,穿上了藍色的學生服,還戴上了他夢寐已久的紅衛兵袖章。通知他的家長,他的父親是從五七幹校回來的,對兒子為革命而犧牲,也說不出什麼。只是請學校考慮給兒子一個英雄稱號,學校猶豫再三,覺得這個平時調皮搗蛋的學生不太配英雄稱號,最後以“挖洞反修小英雄”的稱號向上級有關單位寫了申請,上級一直沒有批下來,據說這和他的父親有歷史問題有關。但是,劉恩三還是被厚葬了,用乒乓球檯做的很挺實的小棺材,把他精瘦的屍體盛了進去。我們在學校操場召開了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我們都哭了,我們班的女同學,哭暈過去好幾位,那天,學校操場的上空飛來許多野鴿子,一圈一圈地飛,直到運棺木的三馬車開到,那群鴿子才飛走了,不知道這群鴿子是不是來招呼劉恩三的魂靈。可是,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凡是同類的生物之間,都是通靈的,這一批不請而至的鴿子一定知道追悼會上鴿子的去向。

回到家,我讓小夥伴銀坤給我找一隻鴿子養,銀坤說,要養就養一對,哪個有養一隻的。我說就要一隻,銀坤給我找來一隻,褐色的,紅嘴唇,圓溜溜的眼睛。這隻鴿子找來了一群鴿子,整個房頂上都是,咕咕咕,咕咕咕,銀坤和我一起喂鴿子,多虧有他幫忙。我把鴿子捉在手裡,再高高地扔到天空,說,你們高高地飛走吧,別回來啦。可憐的鴿子卻偏偏飛回來,我讓銀坤帶著鴿子去西崗上放飛,這些鴿子還能找到回來的路。我只有死心了,就讓它們在我家的房頂上安家吧,我讓銀坤幫我在房頂搭建好了鴿子窩,一共三層,能讓幾十只鴿子歇息。我不知這些鴿子和給劉恩三開追悼會時天空的鴿子是不是一個家族,我很感謝劉恩三罵了我“膽小鬼”,卻救了我一命。膽大可以讓人送命,膽小可以自保,通過挖防空洞這件事情,我開始把這個道理當成原理,每逢大事,選擇膽小,一直人到中年,才逐漸改變了這個觀念。

劉恩三死後,我還看過一次死人,一個不認識的人。房山牆西邊有一棵矮柳樹,樹頭不高,樹蔭很濃,夏天的時候,巷子里人喜歡在樹下乘涼。樹下有一道矮牆,小孩子喜歡踩上矮牆玩耍,那太早晨,天還沒亮,瘋二哥嘭嘭嘭地在巷子裡跑,又嘭嘭嘭地敲每家的家門,還能聽到他怪聲怪聲地喊,“天暗了。”大家已經習慣他的瘋,沒有人搭理他,該睡的還睡,該洗漱的照樣洗漱。又聽到一個婦女的呼天搶地地喊叫,“不得了啦,吊死人啦……”,大家紛紛跑出去看,果然看見柳樹上吊著一箇中年人,穿著銀灰色的中山裝,上衣的小口袋上插著一支鋼筆,面容慈祥,真的,那天我膽子大,跟著大人們湊近了看,真的不害怕,只是他的身體很輕,風吹動了柳樹枝,他就跟著樹葉一起擺動,讓人感到很納悶。我不知他是一位教師,還是一個工程師,選擇死亡一定有選擇死亡的原因,人總是習慣把自殺當做懦弱,其實是一種文明,是對生命的尊重,只有高級生物才會選擇自殺。外婆是一個不怕死人的人,她事後後悔應該去把這個吊到樹上的人放下來的,也許可以活過來,我也贊成外婆這個說法。

我被外婆揪住耳朵揪了回去,我已經對死不害怕,人死了,就像柳樹枝一般,擺來擺去。一個生命在結束的時候,一定會有一種姿態,有一種語感,許多年後,我讀了臺灣作家三毛的死,她預感到,死亡和活著之間有一條長長的通道,走到這邊,就是活著,走到那邊,就是死亡。可是活著的人,誰甘心情願選擇死亡呢。

6

看到了柳樹枝上的吊死的人後,瘋二哥的瘋病更重了。那時候,我已經能讀魯迅先生的小說《眉間尺》,覺得瘋二哥瘦骨嶙嶙的相貌很像是眉間尺,我在夜間開始注意聆聽老鼠的鳴叫,但老鼠的叫聲沒有瘋二哥的叫聲大。瘋二哥過去的叫聲比較文雅,像是朗誦課文,三個字“天太暗。”現在一下子高了八度,還是這三個字,但是每個字都衝雲霄。鄰居們睡不好,提意見,瘋二哥的爹孃就把他送到了鄉下,到鄉下弄死了一頭牛,被親戚又送了回來,真搞不懂瘦裡吧唧的他,怎麼能搞死一頭牛呢?

外婆可憐瘋二哥,有好吃的東西,就讓我送一些給二哥。二哥見到我就不瘋,有的時候還會說,“好。”我問二哥的爹孃,二哥怎樣才能不喊呢。二哥的爹孃說,讓醫生看過,醫生說,他總是看見身後有一個怪影子追他,他喊了出來,那個怪影子就不追了。我想,這個怪影子太可怕,千萬別追上了瘋二哥,如果追上了,二哥就慘了。我想,有精神病的人和正常的人眼睛裡看到的東西一定不一樣的,魯迅寫《狂人日記》,狂人走到街上,看到每個人幾乎都張大了嘴巴,想吃人。薩特也說過,他人即地獄,是不是也說的是這個意思呢。

這一年,巷子裡的香椿樹死掉了五棵,北方的香椿樹,每年的春天,開出了紫色的芽芽,滿巷子的賊香。香椿樹是張大爺的,張大爺並不獨吞,這家送一把,那家送一把,家家可以吃到噴香的香椿。香椿炒雞蛋,香椿雞蛋餅,炸香椿糕,身體都能分泌出香椿的香。但是這年香椿樹死了,不久張大娘得噎塞病死了(實際上是食道癌),張大娘死後,她家大院子裡的雞都死了,接著一家挨著一家死雞,沒有死的,趕快把雞運到鄉下去了。死亡是可以傳染的,這是我在那年得出的結論,人們可以躲避出生(比如計劃生育),但是無法躲避死亡。死亡,是天空的城堡,平時不睜眼,一旦睜眼,就會把大地上的某些生命召喚過去。

我所在的街道就成了死亡街道,小商小販也不願意從街上過,好像走過這條街道,就沾惹了晦氣。

7

又是一年的春天,南方的油菜花開成了大海,北方的小麥沁綠了大地,張大爺家裡的鴨子踩著細碎的腳步,走到巷子裡,呱呱呱呱地叫著,已經死去的香椿樹的樹根又孳生出了小苗,野蜜蜂扇動翅膀,把矮矮的泡桐樹花煽得紫紅紫紅的,榆樹也長出了新葉,榆錢在飛,巷子裡的人,暫時忘記了去年的死情,活著的,還要好好地活。

瘋二哥陡然不喊叫了,難道春天的鮮活還能治療瘋病?張大爺的院子有一口井,這個街道里的人都吃這裡的水。這年的春天,井突然會說話了,凡是單獨去打水的人,都聽得見井在說話,說的聲音很低,聽不清,但是肯定是說話了。於是,張大爺就招呼街坊們掏井,本來是五年才掏一次井的,這次,不管這麼多了,青壯漢子撐著膽子,腰間繫了繩子,往井下慢慢掉,吊了井底,用小鐵鍁往桶子裡鏟井泥,黃色的,也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黃泥。漸漸地,井下掏井人開始哭喊,快點,快把我往拔上去!眾人趕緊把他拔上來,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不清,又一個漢子下井,沒有帶鐵鍁,小心地摸,摸出了什麼,往井上人喊,給我卸一個布袋!大家按照他的指揮,卸下了布袋,他小心地往布袋裝了什麼。大家小心地提布袋,提到井沿,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隻黃色的銅貓。

沒有人敢往家裡抱這隻銅的貓,只有瘋二哥的爹媽突然膽子大了,用井水衝乾淨了銅的貓,抱了回家。說,前些天做夢,夢到了貓大夫,說可以治好兒子的瘋病。掏好了井,安靜了七天,再去打水,果然聽不到井底的說話聲。張大爺感謝街坊們的鼎力相幫,為驅逐街筒子裡的邪氣,悄悄從老家請來一個跳大神的,穿著唱戲的戲裝,一隻手抓著黃表紙,一隻手打著扇鼓,扇鼓上有五個小鐵環,嘩啦啦,嘩啦啦,孩子們跟在她後面看熱鬧,沒有人離她太近,大人說,大神身上有邪氣,招惹不得。咣噹當,咣噹當,大神跳起來,就不知疲乏,好似神仙真的附身,一蹦三尺高,像是砸夯。大神挑來跳去,偏偏繞開瘋二哥的門口,好像瘋二哥家有老虎。大神終於跳夠了,帶好張大爺給她的一元錢,走了,走到巷子口,說了一句,“別看天,天上有災……”

8

這年的春天走的很慢,夏天走的很快,還沒有怎樣承受太陽的暴曬,秋天就到了。巷子裡的人們安然度過了半年,漸漸地開始放鬆,男人們開始喝酒,是那種很劣質的紅薯幹酒。喝酒喝到興頭,還會四季財啊,八匹馬啊,猜拳。猜拳的聲音繚繞在巷子的上空,上空真的沒有什麼,沒有鳥,我的家的鴿子群也飛跑了,只有被風吹跑的樹葉和紙屑,街坊們覺得這樣很好,彷彿這就是巷子裡該有的生活。

靜靜地過了一天,又一天,不安靜了,瘋二哥的爹媽滿巷子喊兒子,片兒……片兒……片兒是瘋二哥的名字。瘋二哥找不見了,能去哪裡呢?鎖瘋二哥的門本來鎖得好好的,怎麼鎖子就開了呢?大家幫著去找,電影院,曲藝亭,火車站,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找了,並沒有瘋二哥的蹤影。第二天,大家又幫著找了一天,疲憊地回來,太陽染紅了大地。有個小孩子眼睛尖,說,奶奶,煙囪上有一隻大鳥。奶奶看不清,說,鳥就鳥吧。我也聽到了孩子的話,想起自家跑掉到了鴿子,往煙囪上看,不像是鳥,竟然像是人。街筒子裡的男人和女人都往煙囪上看,果然是一個人,能是誰呢?瘋二哥的媽先是哭出來的,那就是我片兒啊,片兒啊,你爬那麼高幹啥子啊?

經過瘋二哥的爹的辨認,從煙囪上那人穿的紫紅色的絨衣來看,確定是瘋二哥。這根大煙囪是針織廠的,廠子的門衛很盡職,怎麼能讓一個瘋子跑進廠區並且爬上了煙囪呢?廠長叫了保衛科的人,保衛科的人是部隊轉業的,開始輕輕地往上爬,像是摸敵人的崗哨。攀登煙囪的人,腰部纏繞了長長的麻繩,準備把煙囪頂的人捆結實,再慢慢地卸下來。營救計劃在按部就班執行,攀登的人漸漸看清了坐在煙囪頂部的人,一隻手扶著鐵欄杆,一隻手扶著腦袋,像是思考高和底的問題,到底是高一些好?還是低一些好?攀登的人不知道這個人是一個瘋子,不知道為啥子他會朝著自己笑,為啥子笑,有那麼好笑嗎?

攀登者很自信,他肯定是小時候攀登過房簷,掏過麻雀的,那麼小的麻雀都被掏出來了,對煙囪頂部這個大活人,還不手到擒來?需要的是穩定,再穩定,不動聲色,不能驚動,更不能激怒這個靜坐的人。他是這樣想的,輕輕地攀,有幾分鐘,貼住鐵欄杆,像是一隻蝙蝠,他必須小心,廠長說,如能成功解救這個人,就立大功了,廠區的地面上不想看到鮮血。慢,要慢,10米,8米,5米,都能聽到這個面帶笑容的人哼哼小曲了,什麼小曲啊,分明是貓叫,他暗暗地罵道“孃的,真是神經病!”(他不知道他要解救的人,真的是神經病)。

兩米啦,再伸手就能夠到他的腳腕了,這個人,瘋二哥突然站了起來,向解救他的人,做了一個神秘的手勢,然後張開雙臂,像是跳水運動員跳下去啦,哪裡是跳,簡直像是大鳥在飛,我知道這個時候,親吻他的只有風,風在還原他的生命,讓他回到巷子裡拿著一個大碗,嗚嗚地哭,讓他跟著我去野外去捉螞蚱,去逮蜻蜓,去和青蛙說話,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信任的是人,二哥比我們聰明,他知道這一點,才選擇那麼高的高處往下飛,成為一隻真正的鳥!

7

又是一年的春天,南方的油菜花開成了大海,北方的小麥沁綠了大地,張大爺家裡的鴨子踩著細碎的腳步,走到巷子裡,呱呱呱呱地叫著,已經死去的香椿樹的樹根又孳生出了小苗,野蜜蜂扇動翅膀,把矮矮的泡桐樹花煽得紫紅紫紅的,榆樹也長出了新葉,榆錢在飛,巷子裡的人,暫時忘記了去年的死情,活著的,還要好好地活。

瘋二哥陡然不喊叫了,難道春天的鮮活還能治療瘋病?張大爺的院子有一口井,這個街道里的人都吃這裡的水。這年的春天,井突然會說話了,凡是單獨去打水的人,都聽得見井在說話,說的聲音很低,聽不清,但是肯定是說話了。於是,張大爺就招呼街坊們掏井,本來是五年才掏一次井的,這次,不管這麼多了,青壯漢子撐著膽子,腰間繫了繩子,往井下慢慢掉,吊了井底,用小鐵鍁往桶子裡鏟井泥,黃色的,也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黃泥。漸漸地,井下掏井人開始哭喊,快點,快把我往拔上去!眾人趕緊把他拔上來,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不清,又一個漢子下井,沒有帶鐵鍁,小心地摸,摸出了什麼,往井上人喊,給我卸一個布袋!大家按照他的指揮,卸下了布袋,他小心地往布袋裝了什麼。大家小心地提布袋,提到井沿,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隻黃色的銅貓。

沒有人敢往家裡抱這隻銅的貓,只有瘋二哥的爹媽突然膽子大了,用井水衝乾淨了銅的貓,抱了回家。說,前些天做夢,夢到了貓大夫,說可以治好兒子的瘋病。掏好了井,安靜了七天,再去打水,果然聽不到井底的說話聲。張大爺感謝街坊們的鼎力相幫,為驅逐街筒子裡的邪氣,悄悄從老家請來一個跳大神的,穿著唱戲的戲裝,一隻手抓著黃表紙,一隻手打著扇鼓,扇鼓上有五個小鐵環,嘩啦啦,嘩啦啦,孩子們跟在她後面看熱鬧,沒有人離她太近,大人說,大神身上有邪氣,招惹不得。咣噹當,咣噹當,大神跳起來,就不知疲乏,好似神仙真的附身,一蹦三尺高,像是砸夯。大神挑來跳去,偏偏繞開瘋二哥的門口,好像瘋二哥家有老虎。大神終於跳夠了,帶好張大爺給她的一元錢,走了,走到巷子口,說了一句,“別看天,天上有災……”

8

這年的春天走的很慢,夏天走的很快,還沒有怎樣承受太陽的暴曬,秋天就到了。巷子裡的人們安然度過了半年,漸漸地開始放鬆,男人們開始喝酒,是那種很劣質的紅薯幹酒。喝酒喝到興頭,還會四季財啊,八匹馬啊,猜拳。猜拳的聲音繚繞在巷子的上空,上空真的沒有什麼,沒有鳥,我的家的鴿子群也飛跑了,只有被風吹跑的樹葉和紙屑,街坊們覺得這樣很好,彷彿這就是巷子裡該有的生活。

靜靜地過了一天,又一天,不安靜了,瘋二哥的爹媽滿巷子喊兒子,片兒……片兒……片兒是瘋二哥的名字。瘋二哥找不見了,能去哪裡呢?鎖瘋二哥的門本來鎖得好好的,怎麼鎖子就開了呢?大家幫著去找,電影院,曲藝亭,火車站,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找了,並沒有瘋二哥的蹤影。第二天,大家又幫著找了一天,疲憊地回來,太陽染紅了大地。有個小孩子眼睛尖,說,奶奶,煙囪上有一隻大鳥。奶奶看不清,說,鳥就鳥吧。我也聽到了孩子的話,想起自家跑掉到了鴿子,往煙囪上看,不像是鳥,竟然像是人。街筒子裡的男人和女人都往煙囪上看,果然是一個人,能是誰呢?瘋二哥的媽先是哭出來的,那就是我片兒啊,片兒啊,你爬那麼高幹啥子啊?

經過瘋二哥的爹的辨認,從煙囪上那人穿的紫紅色的絨衣來看,確定是瘋二哥。這根大煙囪是針織廠的,廠子的門衛很盡職,怎麼能讓一個瘋子跑進廠區並且爬上了煙囪呢?廠長叫了保衛科的人,保衛科的人是部隊轉業的,開始輕輕地往上爬,像是摸敵人的崗哨。攀登煙囪的人,腰部纏繞了長長的麻繩,準備把煙囪頂的人捆結實,再慢慢地卸下來。營救計劃在按部就班執行,攀登的人漸漸看清了坐在煙囪頂部的人,一隻手扶著鐵欄杆,一隻手扶著腦袋,像是思考高和底的問題,到底是高一些好?還是低一些好?攀登的人不知道這個人是一個瘋子,不知道為啥子他會朝著自己笑,為啥子笑,有那麼好笑嗎?

攀登者很自信,他肯定是小時候攀登過房簷,掏過麻雀的,那麼小的麻雀都被掏出來了,對煙囪頂部這個大活人,還不手到擒來?需要的是穩定,再穩定,不動聲色,不能驚動,更不能激怒這個靜坐的人。他是這樣想的,輕輕地攀,有幾分鐘,貼住鐵欄杆,像是一隻蝙蝠,他必須小心,廠長說,如能成功解救這個人,就立大功了,廠區的地面上不想看到鮮血。慢,要慢,10米,8米,5米,都能聽到這個面帶笑容的人哼哼小曲了,什麼小曲啊,分明是貓叫,他暗暗地罵道“孃的,真是神經病!”(他不知道他要解救的人,真的是神經病)。

兩米啦,再伸手就能夠到他的腳腕了,這個人,瘋二哥突然站了起來,向解救他的人,做了一個神秘的手勢,然後張開雙臂,像是跳水運動員跳下去啦,哪裡是跳,簡直像是大鳥在飛,我知道這個時候,親吻他的只有風,風在還原他的生命,讓他回到巷子裡拿著一個大碗,嗚嗚地哭,讓他跟著我去野外去捉螞蚱,去逮蜻蜓,去和青蛙說話,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信任的是人,二哥比我們聰明,他知道這一點,才選擇那麼高的高處往下飛,成為一隻真正的鳥!

9

鳥死了,哦,二哥死了。老河坡街的巷子重新寂靜。二哥的遺體火化後,他的爹媽抱著他的骨灰,回老家的鄉下了,他家住的房子荒蕪了,只有野貓自由地出入。

不久之後,我知道了姐姐也死了,不是今年死的,是去年就死了。她的成分高的養父被村人不停頓地揪鬥,戴著大牌子,頭髮都被揪光了。養父得了很重的病,醫生說是傷寒,傷寒救了他,不用再被揪鬥了,可是,日漸一日地消瘦,差不多被瘦幹了,油燈耗盡,死了。養母要嫁人,也要把她嫁給另一個村莊不熟悉的人。

快到大喜接親的日子,姐姐來到了河邊,抱了一塊很重的石頭,一步步走進河中心,河水淹沒她的腰,她的肩膀,她的濃密的黑髮……姐姐是一條大魚,她會游泳的,她定然是游水到上海找她的親生父母了。我還小,不知道自己對姐姐有什麼樣的感情,我沒有哭,呆呆地坐著,兩天沒有吃飯,外婆罵我吃飽撐的,姨媽可憐我,帶我到沁河邊,一把一把地往河裡扔黃表紙,說,閨女,命苦的閨女,這個人世不值得珍惜,你掉進了水裡,就好好睡吧,水裡比陸地安靜,也乾淨。

我呆呆地望著河水,覺得河水的漩渦就是姐姐笑的時候的酒窩,姐姐躺在水裡,比陸地上更好看,水裡有草,有荷花,水藻,姐,你不會餓的,我要是想你的話,會跳進河水裡找你。一個有夢的城市,一條有夢的河流,一個有夢的寺院,一口有夢的老井,菜園子,攔河壩,掉進河床裡的雲朵,河川裡會唱歌的魚,一切都是好的,比魯迅先生寫的《好的故事》還好。

一切就這樣吧,光陰還在繼續。時光如同流水,把痕跡刻在一個少年的心床,讓他人到中年,還誤認為停駐在少年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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