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有《歐陽海之歌》的金敬邁去世,鐵凝、王安憶、樑曉聲是其粉絲


著有《歐陽海之歌》的金敬邁去世,鐵凝、王安憶、梁曉聲是其粉絲


3月15日,作家金敬邁去世,享年90歲。

金敬邁的最著名的小說是《歐陽海之歌》。

筆者家裡有一本舊書,紙質發黃,之前也曾經力圖讀過,但是,除了開頭的悲劇童年部分,憑著它的故事性,而吸引人慾罷不能之外,後來現實生活的部分,讓人難以卒讀。

為了更好地瞭解作家金敬邁的創作秘密,最近,把這本書再一次細細地讀過。

此刻,生出的一個問題是, 這樣的小說,究竟有沒有它的信息價值與文學意義?

著有《歐陽海之歌》的金敬邁去世,鐵凝、王安憶、梁曉聲是其粉絲


創作《歐陽海之歌》的金敬邁並不是一個正宗的文學愛好者出身,他原來是部隊裡的一名話劇演員,但是他遇到了職業生涯的瓶頸期,在舞臺上只能扮演一些路人甲、匪兵乙、群眾丁的角色,可能他的演技太差,後來連這些角色都沒有機會演了,他被改派去打燈光。在寫作《歐陽海之歌》之前,連一個短篇小說都沒有寫過,領導見他眼高手低、自命不凡,讓他去改行去搞創作,一年的時間,一部獨幕話劇都沒有寫成功,可見,金敬邁真的沒有什麼寫作天賦。後來他主動要求去寫“歐陽海”的傳記,領導根本沒有抱什麼希望,完全是聽之由之的態度,但金敬邁卻出人意料地成功了,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奇蹟?

金敬邁為什麼竟然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快速轉型,成為一部小說的創作者,而這部小說,在當時以它的驚人印量而使其擁有無數的讀者?

而在這些讀者中,就包括今天佔據著文壇主體地位的一批五、六十年代作家群落中的中堅力量,如鐵凝、王安憶、梁曉聲、王小鷹等。

鐵凝在她的回憶中,說當時她正讀小學三年級,她購得了這一本風靡一時的小說,愛不釋手,但沒有讀完,被她的生活老師發現,給沒收了,而這位老師也迅速被這一本書所吸引,成為這本書的讀者。

金敬邁去世後,鐵凝也對他的離去表示了哀悼,筆者認為,在這份懷念中,鐵凝不僅僅是以作協主席的身份,還有著一個粉絲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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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在回憶《收穫》的辦刊歷程時,特意提到了《歐陽海之歌》。這部小說發表在文革前停刊的最後一期雜誌上,即1965年第4期。王安憶一反常態地宣稱:“《歐陽海之歌》不同以往,無論描寫鄉村還是軍旅,都洋溢生活氣息,使人物脫出概念的窠臼而獲得性格。這常情常性並沒有減損高尚的觀念,而是昇華了人性。”

如果不是一個特別喜歡《歐陽海之歌》的讀者,不可能把這部小說上升到“人性”的意義上進行頌揚與禮讚,因為《歐陽海之歌》在後來的文學史評價中,恰恰被指稱概念化,而缺乏人性的細緻與深刻的描寫。但王安憶卻認為小說“昇華了人性”。

而梁曉聲也曾經表示過,《歐陽海之歌》對他的文學創作有不小的幫助呢。在梁曉聲的早期作品中,一直有一種英雄亮相的挺立式人物塑造風格,與《歐陽海之歌》裡的人物塑造很有一點血脈關係,只不過梁曉聲是把這種過去的塑造方式放置在換位情境下的人物身上而已。

而令人驚歎的是,《歐陽海之歌》字數達31萬字,竟然是金敬邁在28天內寫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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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小說裡的文學描寫並不是很多,而人物的對話,都充斥著非生活氣息的時代套話的表達,這使得《歐陽海之歌》更像是一部擴張的報告文學,這也可能是金敬邁能夠迅即成稿而不需要因為文學的考量因素仔細斟酌的原因。

畢竟從《歐陽海之歌》的文本來看,它的文學性的確是不合格的,但是,我們由此能說這部小說一切意義都“歸零”嗎?

顯然,穿透小說的文本中的單調與乏味,我們卻能夠讀出更多的特有的信息含量。而這種信息的讀釋中,恰恰來自於金敬邁在小說表象後面潛伏了他自己的用意與企圖。

我們不妨透過小說的文本,來看一下,《歐陽海之歌》在今天我們的閱讀中能夠讀到什麼別樣的內涵?

一是金敬邁在小說裡暗伏著歐陽海差一點遭遇到的冤案線索。

金敬邁多次提到,他最初採訪歐陽海相關信息的時候,歐陽海還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被認為是一起事故的“肇事者”。

當時歐陽海部隊的一位政工幹部,認為歐陽海是“驕傲自大、調皮搗蛋”的落後分子,不同意宣傳歐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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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調查,事情真相大白,原來是歐陽海在這位政工幹部講課時指出他的錯誤,得罪了這部幹部,從而結下了樑子。

這一種英雄人物身前遭遇到的尷尬,在今天我們也不難理解。

金敬邁在小說的後半部裡,用很大的篇幅,描寫了歐陽海在部隊時是如何應對這種人際矛盾。

金敬邁在回顧他的創作歷程時,曾提到,他對歐陽海的這種堅持真理、敢於直言、衝撞領導的個性,頗為欣賞,所以,最初的創作動機,就是在小說裡描寫歐陽海的這種勇於擔當的精神,但是政工幹部在小說裡成了一個負面形象,在那個時代顯然是無法通過的。小說初稿在這裡卡了殼。

為此,金敬邁不得不進行了修改,涉及字數達到6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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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小說裡後半部分歐陽海與代理副指導員薛新文之間的矛盾。

這也是小說裡的奇怪的一種設置。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歐陽海來到部隊後,遇到了關連長與曾武軍指導員,這兩個領導都打過仗,是正宗的軍人出身,對歐陽海非常關愛,兩個人一唱一和,幫助歐陽海認清和平年代的軍人使命,如何找到一名軍人的站位,教導他立足於自己的平凡崗位,如何遵守紀律,發揮自己的生命能量。

這兩個人物太過溫馨,是歐陽海在集體裡成長的重要的引導與鼓勵力量。

但是指導員曾武軍在小說進程發展到一半的時候,參與一場洪災搶險,身負重傷,離開了部隊,到醫院療傷去了,後來轉業離開了部隊。這個人物,是部隊溫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金敬邁把這個人物塑造得太過可愛,也是小說的魅力所在,相信當年這部小說的粉絲,都會融化在這個人物的魅力之中。

金敬邁設置出這樣的人物,就是為了襯托出小說後部分一直刁難歐陽海的新任副指導員的。兩相比較,新任副指導員薛新文成了一個磨礪歐陽海的負面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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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在《歐陽海之歌》裡已經作出了很大改變,在金敬邁的原來設想中,是把薛新文對歐陽海的刁難看成是人品問題的,但現在被認為是一場誤會。

這個誤會的起源是歐陽海班裡的一個戰士在路過農田的時候,當地農民給了他一個紅薯,被薛新文認為是拿老百姓東西,給予了嚴厲批評。其實,是個紅薯是農民硬塞給戰士的,所以歐陽海在瞭解真相後,批評了薛新文“不調查研究,主觀片面。”

受到歐陽海指責的薛新文之後在小說裡一直與歐陽海處於一種磕磕碰碰狀態,他指責歐陽海“驕傲自滿,比較自負,挑剔領導”,這種矛盾一直貫穿在小說的後半部分。

這實際上是金敬邁接觸瞭解到的直到歐陽海犧牲之後依然困擾著英雄形象的問題,但小說把這一切都放在小說裡解決了,後來薛新文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小說裡專門用一章,描寫了薛新文的詳細的心理活動,揭示他之所以對歐陽海百般挑剔的原因,正式出版的小說裡,徹底丟棄了原稿中的歸因於個人品質的設置,而是淡化成代理副指導員的理解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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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新文作了道歉之後,歐陽海很快原諒了他,也作了自我檢討,小說化解了生活中並沒有解決的矛盾,至此,小說後半部分一直使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內部矛盾衝突也圓滿地劃上了句號。這種描寫部隊的內部衝突的小說傾向,在中國文學裡並沒有多少演繹的先例。即使在《紅日》中,吳強原來設置一個有錯誤傾向的軍人,後來在小說裡也修改了原來的設定(潘文藻)。直到魏巍的《東方》中,才真正出現了一個亂變投敵的形象人設。

因此,看似在一個高亢的調門上昂揚地奏響的英雄頌歌,其實背後也隱伏著金敬邁的內心對時代的個性化解讀與期許。

二是金敬邁在小說裡尖銳地觸及了傳主的情感秘境。

《歐陽海之歌》裡以極其簡約的筆觸,描寫了歐陽海的情感秘密。但是作者藏的太深,幾乎對這種情感的自然生髮狀態,作了最大程度的隱藏與模糊,但依然無法改變小說裡對傳主情感天地的窺探與窺測。

從真實的記載來看,歐陽海到了部隊之後,家裡給他介紹了多個女孩,但在四年後回到家鄉的時候,他經人介紹,與第四個介紹的對象、十八歲的姑娘領了結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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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生活中的歐陽海是結過婚的。

結婚後,歐陽海回部隊在即,這個姑娘送他到縣城,當時歐陽海邀請這個女孩一起到部隊去,但女孩也許是出於羞澀的原因,拒絕了他。他們只是在縣城裡住了一宿,據這個女孩後來回憶,他們保持了純潔的關係。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與冬妮亞一樣。

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分別之後數個月,歐陽海就因為攔驚馬而犧牲。當時部隊邀請歐陽海的妻子到部隊去,但歐陽海的父親“怕她去吃上國家糧”(此因素有一些古怪),沒有承認歐陽海已經結婚,於是後來這個姑娘便呆在鄉間一輩子。後來她結婚生子,生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孩的命運,就此改變。

這是真實的歐陽海的經歷,令人唏噓。

小說裡對此真實作了曲折的隱射。小說裡,歐陽海在家鄉時,曾經結識一個女孩,就是小說裡的傅春芝。

傅春芝過去曾經幫助過歐陽海學文化,後來回鄉務農,其父親比較自私,讓她脫離集體,回到家裡,從事手工作坊操作。在小說裡描寫道,當歐陽海回來的時候,發現父母暗中與這個女孩的父親商洽好,兩家結成親家,而歐陽海卻一無所知,而尤其令歐陽海難以容忍的是,女孩的父親,向歐陽家索要一臺縫紉機作為財禮。小說裡的歐陽海堅決地制止了家裡的這個拉郎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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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裡並沒有寫到歐陽海與女孩的見面,而是給她寫了一封信,女孩也回覆了歐陽海一封表示贊同的信,表示願意聽從歐陽海的建議,從個人的小天地裡走出來,投身於集體事業之中。

小說裡對歐陽海的情感處理方式,非常令人狐疑,而事實上,金敬邁在採訪的時候,肯定知道歐陽海有過這麼一段婚姻,在《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歐陽海》一書中,記載歐陽海的這個最後也沒有得到名份的妻子名叫李春花。與小說裡的人物名字有某種相似性,當然也可能是這部歐陽海傳記的作者,按照小說裡的人物,衍生出了這一個化名人物。因為顯然,歐陽海的曾經的妻子,不希望她在十八歲的一段曾經的經歷擾動她之後的平靜如水的生活。

總而言之,《歐陽海之歌》裡的主人公的愛情被隱沒了,淡化了,除痕了,生活中兩個人的結婚關係,在小說裡遮掩得一無所有,但是卻透露出一些蛛絲馬跡,證明他們之間的非同尋常的關係,因為主人公與女孩的兩家人都在背地裡商討財禮了,顯然意味著兩個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歐陽海之歌》裡的愛情,已經沒有了《山鄉鉅變》裡的那種湧動著淡淡溫情的繾綣,也沒有《豔陽天》裡那份青山遮不住的喧譁激盪,它被作者擠排到只能在書面上交流的地步,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授受不親而帶來的情感上的負面效應。英雄是不應該沉湎在卿卿我我的愛情的和風細雨之中的,他只能以一種整體的陽剛的氣質,像鋼鐵的雕塑一樣屹立與挺立就完成角色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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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海之歌》裡對愛情的迴避,顯現出金敬邁的一種超前,因為他這樣的設置,正是小說出版十年後文藝作品裡的愛情常態,甚至他比浩然還走得堅決而果斷地砍削了愛情的任何的潤澤與美麗。我們在浩然的《西沙兒女》裡還能看到青梅竹馬奠定的愛情依然以一種柔美的主旋貫穿在作品中,而《歐陽海之歌》裡卻沒有這種柔美的氣質。

所以,《歐陽海之歌》在文學性與人性刻畫上,決定了它與一部讓人接受與動容的真正的經典作品的差距所在。

三是金敬邁在小說裡記錄下時代的印痕。

儘管《歐陽海之歌》在描寫上有著它迎合時代而導致的情感上的弱項,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小說卻在對中國歷史與現實的勾勒中所體現出的令人咋舌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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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裡最初表現的歐陽海的童年生活,也是小說裡最為吸引人的地方。童年的艱辛的原生態傳奇性質,使它與後面的社會生活層面上的遠離生活化傾向相比,帶有天生的吸引人的優勢,而在這種對舊有時代的描摹中,也濃縮了特定年月裡中國人的生活現狀。

所以,後來彭德懷在閱讀《歐陽海之歌》這部小說時,於小說的邊頁上添加了密密麻麻的評註,而對歐陽海童年時代的生活,每每用他自己的身世來比對出歐陽海的艱辛的真實性。

而《歐陽海之歌》在描寫主人公成長的過程中,還寫到了他參加剿匪鬥爭的一段歷險經歷,小說裡描寫了當地的土豪隱匿無蹤,佔山為王,騷擾民眾,歐陽海深入虎穴,追蹤尋跡,帶領剿匪部隊,一舉消除了為患鄉鄰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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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說裡尤其可貴的地方,是表現歐陽海在部隊裡,接受了一次中國傳統歷史的教育。主人公站在南海邊,小說閃回了鴉片戰爭期間,湘軍從湖南趕到這裡,拼死抵禦英國侵略者的入侵,用生命的代價,擊沉了敵艦“摩底士底號”,可以說,小說對清代湘軍抵制外夷入侵作了正面的概說,並把這一段歷史作為“我們的祖先”留下來的精神財富,因此,《歐陽海之歌》裡回顧了中國近代史上抗擊侵略者的精神源頭,且小說裡把湘軍作為一個正能量的英雄群落提取出來,作為現代軍人的精神導師,不能不說《歐陽海之歌》在思想立意上的精準擷取。

因此,《歐陽海之歌》這部小說,一方面揮灑起時間的紐帶,橫掃了故事表現年代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重大事件,另一方面,它提拎起空間的縱深,回溯向歷史深處的往昔回憶,勾勒出時代精神的遠程源頭,整個小說的內蘊含量還是非常神完氣足的,體現出這部小說具備了跨越時代侷限性的價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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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必須指出,金敬邁在《歐陽海之歌》中暴露出的侷限性,也限制了他日後的文學創作。非常遺憾的是,金敬邁能在28天內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但日後他擁有了更多從容的時間的時候,卻未能寫出一部更能反映時代特徵的長篇小說,這不能不說是他的出身與個人志向限制了他向更高層次的邁進。畢竟從金敬邁的自述來看,他寫作《歐陽海之歌》時候,是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在這之前,他寫一個獨幕劇本寫了一年都沒有完成,也沒有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在《歐陽海之歌》裡他的超常發揮,彷彿是如有神助,更像是超星系式的突然爆發,無法說清,他是如何在毫無儲備的情況下,突然間爆發出來,而且匹合了時代的審美需求的。這種內應外合,終於使《歐陽海之歌》轟動一時,以近3000萬冊的不可思議的發行量,居於中國小說暢銷榜的榜首。

雖然時過境遷,《歐陽海之歌》因為它的天生弱項,很難在這個時代裡再次受到人們的強烈關注,但金敬邁留存下了一箇中國文學史無法迴避的歷史層面。他的離去,雖然有一點悄無聲息,但他對時代的記錄,以及當時時代對他的呼應,都顯現出《歐陽海之歌》的文字裡,寄寓著更多的歷久彌新的值得去發掘的人生、人性的密碼,值得我們重回它的文字天地裡去爬梳、吟味。

著有《歐陽海之歌》的金敬邁去世,鐵凝、王安憶、梁曉聲是其粉絲


《歐陽海之歌》不應該被我們遺忘,我們也不妨以更多的視角,到小說裡去發現更多的價值與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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