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小时候的我就认识了一个阿姨，她是我妈妈的朋友。
长大后，她还一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年轻，可我已然不是一个小屁孩了。
她和她老公来自河南农村，2004年左右就来北京了，俩人都没什么文化，她老公开始在工地做点散工挣点钱，有了手艺后，自己包活儿，做个小包工头。
这应该也是那个年代，来北京打工的一个群体的轨迹。
她并没有去打工，并不是说老公很能挣钱，而是那个时代农村的习俗就这样，男人在外挣钱，女人操持家务。
唯一不同的是，在一穷二白的时候，就把女儿接到了北京上学，后来，又有了一个小儿子。
于是围着丈夫和两个孩子就成了她的全部事业。
周边平房的妇女们没事儿就在院子里唠家常，抱怨这个埋怨这个的，但她从来不去凑热闹，觉得特别没意思。平时除了照顾家里，她就是写写诗，看看书。
是的，她是个很文艺的女子，虽然初中都没有毕业，但是非常喜欢写诗歌。
她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即使住在五平米的小平房里，里里外外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总有几朵花，脏衣服从不过夜。据说这遗传自她的母亲，一个70岁依然极度爱干净的老人。
那时候，木樨园的服装批发市场还很红火，有个早市。她总是去早市里购买衣服，因为非常便宜。家里只有一个劳动力，却有两个上学的孩子，每一笔钱都是精打细算。
即使每天都是围绕家里转，但她的穿着从来都是非常简约大气。她喜欢黑灰色，不喜欢红色、黄色等鲜艳的颜色，她觉得穿出去不好意思。
她似乎天生就懂得穿搭，每一件衣服都非常适合自己气质，也非常舒服。每次出去，都有朋友都会问她这衣服在哪买的，多少钱。她都抿嘴一笑，因为衣服是真的不值钱啊。
前几年我看到那句话：把地摊货穿出大牌感。我第一个就想起了她。
她非常单纯，非常爱哭，有时候遇到欺骗的事情她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怎么会这样呢？看到新闻小孩被拐卖了、哪里地震了，她都会很伤心。刚结婚那会她婆婆不讲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吵架。
她女儿老说，她就像活在象牙塔里。也是，毕竟她从来没有进入社会，她的天下就是这个家啊。
她是个养尊处优的穷太太，没有什么欲望，觉得家人平平安安就行。
后来，她老公做大后，偶尔应酬需要喝酒，她就学了驾照，给她老公开车。她老公的客户都私下问他，这是不是三儿？因为俩人站一起，看着年龄差距太大了。
男人的野心向来没有边界，做大了一点，又投资了更大的项目。钱流流转转，却总转不到家里，男人在外请客动辄几千，家里买菜向来都是特价菜。出门开着宝马，却租着平房住。
面上是老板，实际上欠着一屁股债，年底借着高利贷给工人发工资。
她偶尔抱怨一下，但是男人就是她的天，她又能说什么呢？
渐渐的，男人的野心越来越大，手里越没钱，越想着挣更多的钱。2008年金融危机后，北京的建筑业打击了一批人，男人就正好属于被打击的那群人。
男人早先认识了南方的一个人，偶尔联系联系，之前忙的时候关系不咸不淡，后来赋闲在家便联系热络了。听说他赋闲在家，南方那个朋友就让男人来南方发展一下，带他认识一些这边的人。
男人带着借来的两万块就走了，一分钱没留下，压根就没想家里这三口人怎么办。
家里这时已经很艰难了，她想去找个工作，但是男人总说，我这马上项目来了就挣很多钱，你别出去了，回头开工了，你就来做会计跟预算员。
就这么把她拖着，又不给她生活费。后来她接触到了信用卡及网上各种借贷平台，就开始倒腾这些填补家里、填补孩子学费和生活费，男人在南方北京两头跑，也让她给自己买机票，却从来不给她还贷的钱。
每每她抱怨，男人总会说，等我活儿到了，有了钱就给你还。连宝马车贷的还款都是她从这种平台倒腾出来的，逐渐几年下来她欠了三十多万的卡债。
她小心翼翼地记着每个还贷平台的日期，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信用。
后来的她总总说，接触这些东西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但她总是充满希望，总觉得自己老公再等下事业就会好转。
但她没等到。
她等到的是老公在南方被项目拖垮以及被合伙人骗而中风、半身不遂的消息。因为发现得晚，救治得晚，最终回到北京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瘫子。
而这个项目的启动金，是用宝马车和老家宅基地抵押的上百万，就等着项目中期回款然后赎回来。
她的天塌了。
她彻底崩溃了，她想去死，但是两个孩子怎么办？她每天以泪洗面。
瘫在床上的老公还在发着脾气，让她继续去借贷平台给自己贷款帮自己治病，病好了他再去挣更大的钱。
好像这些钱，不用还一样。
那一年，她正好五十岁。这是三年前。
她老公搞建筑的的朋友都不太景气，有的去跑滴滴，有的转行，有的回老家了。
她得学着自己来谋划未来了。抵押了宝马车，零零散散还了一部分债。车牌号本来想卖了，几万块钱好歹能维持一阵生活。
可她干什么工作呢？生活还要继续，但这么大的年纪早就过了服务业招聘的上限了。
阴差阳错，她知道了某拉货平台，类似滴滴那种模式，自己有辆面包车就可以登陆平台抢单、拉货，关键时间自由，让她可以慢慢适应。
幸好车牌号还没卖，她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
可开惯自动挡的她，连手动挡起步都不会，她就在大兴找了一条刚修、尚没有多少车通行的大马路上练习了一下午，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后来她开始接单了，前俩月摸不到窍门，每天早起六点就出门，带点小点心，也不敢喝水，怕找不到厕所，晚上十一点才到家，总有各种状况把她气得直哭。
有的客户一听电话是女的，就把单取消了。有些客户蛮横不讲理，等候许久还不出等候费，她向来不会泼妇骂街，只能回家自己偷偷哭。
因为她老公还瘫在床上，一旦感觉被嫌弃了，就可劲儿骂她......
她这泪啊，好像就流不完一样。
她总是轻描淡写那些不好的地方，每每遇见好的客户，比如帮她带路，说话非常客气......她都记在心里感动许久。
就这样跌跌撞撞，适应着这个社会的运行方式。
去年她来家里做客，这是在那些变故后我第一次见她，我就红了眼。
她用两年时间，把过去十多年的光阴刻在了脸上，刻在了花白的两鬓和眼角的皱纹上。她的穿着变得非常中性化，长长的头发剪成了齐肩短发。
不提家里的事儿，她还是那样乐观，滔滔不绝地说起拉货过程中的那些非常好、她非常感恩的人。
她开心地讲到大女儿马上大学毕业了，已经找到工作了，都不用自己给她生活费了呢，她说小儿子马上高考了，又是一个大学生呢！
她说她要好好保养自己了，万一太显老，人家不让她拉货了呢！因为对外一直说自己四十多岁，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庆幸地笑着。
我笑着给她加油，送给她一堆我的化妆品，让她好好保养。
每每遇到服务行业的大姐们，我总是充满了敬畏和善意，不求别的，只求别人遇到她时，能一样这般耐心、温柔地对待她。
使她半生走出社会、归去时，依然是那个单纯、温暖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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