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芳丨土地,父親的目光

清明過後,正是杏花開滿山坡的時候,我們踏上回老家的青銀高速公路。這一次我們沒有上山祭拜父親,而是去看望他的一塊土地。

這塊土地,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成為父親的樂園;不知什麼時候起,刻下了我家姓氏的烙印。

這是一塊位於大理河與小理河交匯處的土地,是我們小時候,在那裡戲水、踩泥灘、洗衣服的地方。先前在這裡,我們是沒有耕地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在這裡,用鐵鍁沿著河邊整理出了一片小小的土地。每年春天,父親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種瓜種豆,種胡蘿蔔,也播種希望。夏秋之交,小理河上游山洪暴發的時候,父親就會事先用鐵鍁擋起一條稜,讓洪水流進擋起的溝渠裡,沉澱的泥沙就會在洪水退去之後,漫出一片又一片的土地。

付明芳丨土地,父親的目光


每天清晨,天還不亮的時候,父親就會去這塊土地上鋤草,澆水,整地。我在睡夢中醒來的時候,褲管沾滿泥水的父親已經回到家裡,看到我還賴在炕上。也不責怪,只輕輕地說一句,“太陽老高了,該生火做飯了。”就是這片土地,托起了父親硬朗的身軀與那些寧靜如水的日子。他常說“苦不枉受,地不瞞人。種地權當鍛鍊身體了,多勞動可以多吃飯。人是不能閒著的,閒下來會心慌。”

時光流淌,兒女們都成家離開他了,他依然在土地上種西瓜,賣西瓜,向未來索求希望與光芒;母親也在匆忙中離開他了,他一個人孤單地還是種西瓜、賣西瓜,有時乾脆吃住在地裡,用辛苦勞作編織著生活的織錦。一個曾經有8個成員的大家庭,走著走著,走得家裡只剩他一個人,他說話也沒個人在跟前聽了。於是,這塊土地就成了他傾訴的夥伴、他的孩子、他的另一個家。他把內心的盼望與孤獨說給玉米、南瓜聽。玉米吐須、南瓜開花,就是對他最欣慰的回答。更多時候,玉米,南瓜在他眼裡,就是自己的孩子們,精心照料,盼望它們茁壯成長。

這塊土地,在父親的心裡,就是自己的另一條命。

漸漸年老的父親,也沒有年輕時愛玩牌的奢好了。每天離開家就是去河邊的土地上伺弄莊稼,完工後就是回家。他一天天矮了下去,土地的面積卻一天天增長起來。到了現在,已經有兩畝半的面積了。

有那麼幾年,年歲已過80的父親因體力不支而離開土地,隨著兒女們在綏德、榆林遷徙。當我下班回家,看到父親以很便宜的價格買回幾個別人賣殘剩、外相醜瘦的小瓜、南瓜的時候,我就知道父親思念他的土地了。父親看著這些他買回的戰利品,讚賞著,咧嘴笑著。

付明芳丨土地,父親的目光


2012年12月的冬天,那個雪後的下午,仍然是,在這片父親常年耕作的土地上,我正打算撿拾些玉米杆用來生火的時候,窯洞裡的父親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在自己親手建造的窯洞火炕上,看了最後一眼生於斯長於斯的村莊,完成了近百年最後一次呼吸,嚥下了人世間最後一口空氣。

我們將他葬在高高的山崗上,他一抬眼就能看見這塊土地,看見大理河與小理河交匯的地方。

父親走後,我們不捨得讓他用一鏟一鏟泥土匯積而成的土地荒蕪,也不捨得讓帶著他的體溫的土地流落他人之手,一直由大姐來耕種,守護著父親的勤勞與溫暖。當春暖大地的時候,田裡玉米翠綠的小苗,升騰起一片希望;秋天金黃時節,成堆結實的玉米棒子,好像就是父親佈滿皺紋的微笑。更多的時候,我除了去看山上的父母,就是去河邊的這塊土地上轉悠,掏拾。

不知多少次,我來到這塊曾經灑下父親汗珠與期望的土地,或看看莊稼,或靜坐暇思。

兩河口交匯的對面,就是葉家圪嶗村,母親的出生、成長地。兩河相匯,成就了一段姻緣。姻緣後續裡的故事充滿了艱辛與坎坷曲折,充斥著飢餓與困頓的掙扎。五個孩子,養大,供書,在那個人人都吃糠咽菜的年代,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為此,母親日夜忙碌,餓腫了小腿,虛脫了身子;父親常年下煤窯,燒石灰。與頭頂的星星同步,食不果腹,危險相伴。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了生計所付出的努力與艱辛;沒有人能體會,他們在飢餓與貧困中掙扎的艱難愁腸。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對子女們訴說過不幸,唸叨的總是讀書與勤勞的重要,唸叨著做人應該寬容與豁達。

付明芳丨土地,父親的目光


大姐已過花甲,也漸漸耕不動這一片在她眼裡越來越大的土地。今年,我們姊妹商量後,決定在這塊土地種上桃樹、杏樹、棗樹、核桃樹。父親雖然已與我們陰陽兩隔,但我們血管裡流淌著他的溫度還在,土地裡浸透著他的汗水與堅韌還在,他的勤勞身影已鐫刻在每一個親人的心板上,歷久彌新。

當桃樹、棗樹催根發芽的時候,一個個五彩的生命畫卷又會在土地上徐徐開啟,也牽起了我們與父親最為親近的紐帶。是啊,春天在,土地在,父親就在。

滄海桑田,天地浩明。相信每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都是我們與父親共同播種希望的時節。那玉米、桃樹一簇簇旺盛的生命力,如同父親的目光,慈愛地撫摸著他的土地及孩子們。

千年種樹,百年育人;生死輪迴,目光永恆。(來源:陝北文化研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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