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短篇小说:《运河》下(一)



有声短篇小说:《运河》下(一)

冬:祖父的家事

阳光纷纷扬扬飘洒在高高的林梢上,巴掌大的树叶像惊鸟一般翻飞,哗啦啦地响。

从高高的运河大堤上下来,走出军阵一样严整的绿色护堤林,祖父的眼前一下子亮堂了。天色苍茫,下面是黑粘土的平原,越远越低。从铜涵子出来的水浩浩荡荡地向东奔流,供沿岸的人家饮用洗唰,浇灌着被圩埂切得如同百衲衣一样细碎的麦田。水流过处,鱼游虾戏,草荇凌乱,鳖翔浅底,蚌行如耕,上头旋绕着白色的水鸟,间或一头栽下去,喙间搛着一条鱼,越飞越远。


有声短篇小说:《运河》下(一)


真是好空气啊。

祖父拄着一根手杖,这被当地人叫做文明棍,以区别于一般乡下野老仗持的木棍或是竹竿。他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个被叫做侉子的大个山东小伙影子一样跟在后面。路上遇到挑柴的、舂米的、卖豆腐的、拾粪的,都向他大声问候:“三爹爹,家来啦?”他总是点点头,侧身让路。

太阳大了,祖父站住了。“我暖了”,他说。小侉子立即紧了几步,放下齐腰高的大皮箱。祖父伸平了胳膊,皮袍的袖子宽宽大大,小侉子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把他的袖子一只只拔出来,皮袍便整个耷在了他的胳膊上,像一只虚脱趴窝的兽。脱了皮袍,青布衣衫的祖父像蜕了层壳,长吁了一口气,人立马就精神了。

空气还是冷,他嗽了嗽嗓子,掏出怀表,看了看上面的刻度。三支长短不一指针的围着那个弯绕成拱形的欧米茄图标,日以继夜地跑个不歇,时间就这么被规定了。

要死了,都快中午了。祖父苦笑着摇了摇头。

隔着田野里升起的蜃气,有人远远地看到了祖父的身影。被乡人叫做“呜嘀嗒”的唢呐一声怪叫,接着,各种响器就一起奏响了。敲的敲,打的打,吹的吹,这个锣鼓班子果然不搭僵,动静很大,散在田头屋檐的麻雀都飞远了,半空腾起了一阵烟。

祖父难得回老家,这次回来是要办一件大事。

祖母失心疯,死了。

事情的根子通在五年前。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似乎特别冷。雪下了,还没等到太阳晒干,就又冻上了。茅檐下挂着尺把长的叮咚档子。麻雀瑟缩在檐下的草窠里,一个个不作声。坐在太阳下的老人家,鼻孔里不争气地淌出清水鼻涕,穿在草鞋里的脚趾头冻得生疼,像是被哪排狗牙咬着似的。

二太爷来了,一跳一跳的,拣冻得结实的地方跳着走,一路的冰壳被他踩得吱吱嘎嘎的。二太爷是祖父的哥哥。他是个神气角色,巴结他的人硬是把他的辈分往上拔了拔,就成了二太爷。二太爷长二太爷短,一来二去,他也习惯了,自如了。

二太爷闲不住,总是到处窜,县里、镇上他处处熟。镇上的洪乡长是他在私塾教过的学生,从南京上学回来,现在换了四个兜的黑短褂,人五人六地坐在青天白日旗下,征粮拉丁,调解纠纷。闲下来,就挎着盒子枪检查南来北往的过往商船。

二太爷见到坐在檐下读经的祖父,连叫了几声,“三爷,三爷,不得了不得了。”祖父见他慌张,赶紧扯了凳子,“莫虚莫虚,坐下说。”

祖母挺着大肚子,递来他的专属陶杯,二爷眼皮没抬,接过来呲了一口热茶,重重蹾在八仙桌上。

祖父用指尖轻轻弹了弹空气,祖母挪了挪笨重的身子,识相地退到了板壁里厢。

“三爷,真不得了了,那个小娘养的。”

祖父明了,二太爷嘴里的“小娘养的”就是那个洪乡长。口里“嗯”了一声。

“你晓得吧?那个小娘养的,前几天从南京奔回来了。你晓得南京现在什么情况?说出来吓死你个人。”

“我看了报纸,说日本兵占了,占就占了。南京改朝换代都没有消停过。”祖父抖擞起来,正准备捋说南京在改造换代的家数,看见二太爷着急地直挥手,忙咽下了要说出来的话,换成了一句:“这回紧干了?”

“什么紧干?杀人啦!”

“杀人?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二太爷急了。着了急的二太爷语词不清,话赶着话,像撒豆子似的撒了一地,六处乱滚。

毕竟是从小听习惯了,祖父慢慢从老哥的语词陷阱中抽身出来,在一团乱麻中理出了头绪。是那个娘养的洪乡长,当年在南京上学时处了个对象,在随园边上的金陵女师大上学,前几天,他假公济私跑去南京,开会兼约会。哪晓得碰到南京围城,出不去了。炮响了几天几夜,日本兵还是进了城,他仗着机灵,赶紧跑到三岔河,抱着一块木板,连蹬带划,扑腾到浦口,连走了一天一夜才回来,现在睡在家里,像个死人。

二太爷喘了口长气,说,“小娘养的说,小日本逢人就杀,头砍下来,血直呲到丈把高。遇到怀了伢子的孕妇,就按倒了,剥去衣服剖肚子,一尸两命啊,三爷!”

祖父重重地唉了一声:“南京完了,民国完了,国难啊!”

他把眼睛转到了外面。一大块雪团顺着屋檐滑下来,“轰”地一声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老哥俩正在唉声叹气,只听到板壁里面传来一声闷响。

祖母生产了。

我的父亲就这样仓促来到了人世间。

呜嘀嗒起了劲,都炸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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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进了门。

祖母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笔直地挺在一块硬梆梆的木板上。几个虱子虮子从床铺间爬出去,慌慌张张地消失在床隙里,终至不见。

祖父的手搭上了祖母的额头,慢慢往下捋,祖母的眼睛慢慢合上了。他接过边上递过来的纸钱,覆在她的脸上。

胆小的祖母被二太爷的一番话吓昏了,醒来后流了产。等她能下地,看人的眼神却不对了,她见到人,就把刚生下的父亲藏到各种可能的东西里,米缸猪槽被窝裤裆草堆,甚至腌咸菜的坛子。

乡下人觉得她变了,声音高了,力大无比,成天不眠不休,精力充沛。可是这种惊恐和亢奋毕竟还是过早地消耗了她虚弱的生命。她终于躺倒,离开了这个她不明白的人间。

摇摇晃晃地父亲头上披着麻,在香烛和纸钱中间走来走去,乘人不备,掀开祖母的衣角,找着永远找不到的奶头。

白烛结了个大花,但并没有人理会,于是烛光就忽闪忽跳的了。守灵的亲戚们在和尚的念经声中打着瞌睡。

祖父走到了门外。冷空气撞了他一个趔趄。

月亮昏黄,像遥远记忆里的人脸。几颗大星缀在天幕上,百无聊赖地闪着。远处的运河大堤如一道玄色的城墙,亘在远处,而无边的垂柳,如林的帆樯,此刻都隐在无边的夜色里。这条千年的人工大河,冬天水流向南,夏天水流向北,但是运输的方向却是一味地向北,南方的稻米丝绸瓷器乃至珍木奇石,通过这条大河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的帝都。这是一个真正惊世骇俗的乌托邦工程,惊人的巨大,惊人的喧闹,以简单的思路、直接的方式存世至今,符合帝国的本质和文化的定义。

祖父是个税官,他知道,这条流动不息的大河也是帝国财税的来源。他的不远处就是子婴河,这是以秦始皇的孙子子婴命名的河流纪录了秦始皇当年东巡的前尘往事。大运河把这些散漫零碎的纵横河道全部打散切断,缝缀贯通,接纳万有,水流交汇,成为一体,这样一来,运河就生长出来无数支流,像是无数的毛细血管。

90年的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站在祖父站过的地方,周围漆黑一片。听着远远近近的狗吠,我在想,祖父回乡的1942年,这一年有365天,53周,无闰月,是中国传统的马年。这一年,中国和美国、英国、苏联等26国代表在华盛顿签署《联合国家宣言》。这一年,日军在华北展开大扫荡,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一年,中原饥荒,110个县的范围内,饥民相食,饿殍遍野。这一年,苏联和德国在遥远的伏尔加河展开拼死搏杀,斯大林格勒片瓦无存。双方都知道,这是最后的较量,赢者通吃天下,输者万劫不复。

世界广阔无垠。时间无始无终。一切无从把握。

祖父小的时候,苏州正遭遇一场浩劫,南方来的“长毛”和官兵围绕江南大营反复拉锯,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人头像韭菜,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和所有的世家大族一样,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从土里拔出了自己的根,搬清所有的家什。男女老少相扶相将,出了古色古香的阊门,分乘5艘大船溯江南河而上,到了繁花簇锦的扬州。那时候的运河上,漕船官船商船楼船,帆樯如林。稍事盘桓后,接着往北,到了一块风平浪静的所在,买田置屋,落地生根,开花散叶。

2020年2月 新冠疫情肆虐时写于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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