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她穿著一條非常短的紅裙子,露出不止一個破洞的白絲襪……她向前走去,腰肢扭來扭去,像科爾多瓦養馬場裡走出來的一匹母馬,一個真正的波西米亞姑娘。”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1847年,法國作家梅里美用他的筆賦予了吉普賽姑娘卡門絕世風情,又過了27年,法國作曲家比才用自己一生最後的心血,讓卡門一展歌喉,登上了歌劇的舞臺。之後的兩個世紀,無數藝術家曾拜倒在卡門的石榴裙下,先後三百多次將《卡門》改編成了各種藝術形式。

而這其中,僅僅改編自《卡門》的電影,就超過了50部。我們今天說的,則是西班牙導演卡洛斯·紹拉在1983年拍攝的《卡門》

藝術與現實交纏的戲中戲

《卡門》是卡洛斯·紹拉著名的“弗拉明戈舞劇三部曲”的第二部,另外兩部分別是1981年上映的《血婚》和1986年的《戀愛魔術師》。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1981年的《血婚》是他“弗拉明戈三部曲”的開篇之作,也是紀錄風格最濃重的一部,只是在片尾高潮新娘的丈夫和情人在婚禮上的決鬥上處理地詩意盎然,用靜謐中的舞步跳出他想要的升格。

而在兩年的《卡門》中,紹拉則更進一步,用“戲中戲”的結構來消弭藝術與現實之間的界限。紹拉的卡門並沒有像戈達爾一樣把重心放在對卡門這一經典人物的重新詮釋上,而是另闢蹊徑,將現代舞蹈導演和演員的真實故事與他們正在排練的舞劇《卡門》進行交叉,戲裡戲外,渾然一體。

導演安東尼奧因為要籌拍弗拉明戈舞版本的《卡門》,選中了一個同樣叫卡門的吉普賽女舞蹈演員,並費勁心力地培養她成為真正優秀的“卡門”,構成了整個故事的發端和起因,也將觀眾開始引入“戲內”的部分。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安東尼奧所籌拍的《卡門》基本遵循著梅里美的原著,只不過將藝術表現形式從歌劇變成了弗拉明戈舞。

菸廠女工卡門輕而易舉地與龍騎兵唐·豪塞墜入情網,捨棄了她在鄉下溫柔而善良的情人。但當唐·豪塞為了卡門付出一切的時候,熱情奔放的卡門又愛上了鬥牛士埃斯卡米里奧,在絕望中,唐·豪塞將利劍刺入了卡門的胸膛。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而在排練這個熟悉的故事中,導演安東尼奧開始愛上了卡門,並越發地不能自拔。然而,這個飾演卡門的卡門也和梅里內筆下的一樣,自由奔放、率性而為,不願成為安東尼奧個人的私屬品。

於是,在戲中,卡門對唐·豪塞移情別戀;在戲外,卡門則對無法自拔的安東尼奧日漸疏遠。戲裡戲外兩條線索開始不斷地呼應、拉扯,推進著故事的發展。到了電影的結尾,戲中的唐·豪塞倒在了唐·豪塞的劍下;而戲外的安東尼奧則掏出匕首向卡門捅去,將兩條線徹底地鏈接在了一起。

然而,當鏡頭遠遠拉開之時,排練廳裡的其他舞者卻仍然在聊天排練,對身邊發生的血案毫無察覺。也許,這又是一個“戲中戲中戲”。看到這裡,不僅僅是劇中人, 連觀眾也都模糊了現實與戲劇的分界。

假作真時真亦急假,安東尼奧真的殺死了卡門嗎?影片到此戛然而止,把問題拋給了觀眾。

難言的皮格瑪利翁情懷

皮格馬利翁是希臘神話中的塞浦路斯的國王,但是凡間的女子都難以進入他的法眼。於是,善於雕刻的皮格馬利翁便按照自己對於完美女性的想象,雕刻了一座美麗的象牙少女像,併為她起名加拉提亞。在夜以繼日的工作中,皮格馬利翁把全部的精力、熱情和愛戀都賦予了這座雕像。“造物者”不可自拔地愛上了自己的作品,進入了癲狂的相思。最終,愛神阿芙洛狄忒被他的痴情所感動,賜予了加拉提亞生命。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而在藝術的長河中,許多藝術作品對皮格馬利翁的故事樂此不疲。蕭伯納的《茶花女》、佐拉的《娜娜》都曾是皮格馬利翁故事的翻版。但諷刺的是,不論是蕭伯納的《茶花女》原著、還是喬治·庫克執導的《窈窕淑女》,亦或者是伍迪·艾倫的《安妮·霍爾》,所有男主角的命運和結局都頗為悲慘,最終看著自己賦予了“生命”的女人離他而去。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而紹拉的《卡門》無疑是對皮格馬利翁情懷的又一次宣洩。男導演和女演員是天生的“造物者與造物”的關係,許多導演和女演員的故事都是皮格馬利翁故事的翻版,如波蘭斯基和娜塔莎·金斯基、羅西里尼與英格麗·褒曼。在漫長的拍攝創作過程中,導演把全部的熱情、想象和愛戀都賦予了鏡頭前的繆斯女神,但在拍攝結束後,卻只能目送那個由自己創造的女神飄然遠去。

雖然名為《卡門》,但從角度和戲份上來說,劇中的導演安東尼奧才是真正的主角。不同於其他版本《卡門》對女主角卡門分外著力的描寫,紹拉把大量的筆墨都停留在了安東尼奧身上。他那為了創作而日漸消瘦的臉龐,慢慢知悉卡門疏遠後,焦慮的眼神,鏡頭前獨舞的舞姿,都被鏡頭一一記錄下來。

在卡門出現之前,安東尼奧焦慮而又疲倦。雖然所有人都認為安東尼奧是全國優秀的舞者,但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年過五十對一個舞蹈演員意味著什麼。即使付出了幾十倍的努力去保持狀態,但他的心中仍然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慌。不同於同齡人的坦然,,安東尼奧無法平靜地接受這現實,只能在中年危機中不斷自我掙扎和撕扯。

然而,就當他不斷地自我拉扯之時,卡門出現了。他幾乎沒有猶豫選定了卡門擔任主角,背叛了多年的舞伴克里斯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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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性感而美麗的卡門,渾身充滿了生命的熱望和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活力。這讓困境中的安東尼奧就像看見了救命稻草。更重要的是,卡門的舞跳得並不好,比起難以再進步的安東尼奧自己,她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

一時間,安東尼奧的生活和創作激情被瞬間點燃,“你要再嫵媚一點,再嫵媚一點。”把這個卡門,努力塑造成他心中的卡門,教她成為男人心目中的女人。至此,難言的皮格馬利翁情結呼之欲出。

而皮格馬利翁故事中最大的看點,則是雙方關係的變化。在這段並不對等的關係中,原本站在制高點的當然是造物者。但當造物者對其作品的愛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時,天平就會發生變化,開始傾瀉。

在紹拉的《卡門》中,這個傾斜點發生在影片中部,當安東尼奧吻上卡門的那一刻,他就如唐·豪塞一樣,拜倒在了卡門的石榴裙下,從此地位反轉。在這個過程中,紹拉用一句深刻的對白去揭示了力量的轉移。在此之前,是安東尼奧對著慌亂而倉促的卡門大喊:“你這是在跳舞嗎?”而在這之後,安東尼奧站在舞臺上,拿出自己畢生的本領,只為搏卡門一笑。

“你這是在跳舞嗎?”此時的卡門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安東尼奧。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如果說愛情是一場戰爭,愛得越多的人越是被動的話,那麼在皮格馬利翁情懷中,造物者永遠都是輸家。因為他創造、孕育她的整個過程,都是愛的過程。

紹拉的弗拉明戈

“紹拉的電影總是遊走於藝術和現實、虛構和真實之間,與之相對的,他的電影也就呈現出紀錄和詩意兩種看似對立卻又自由轉換的風格。”紹拉一生作品眾多,如果以現實記錄風格和藝術詩意風格分別放在兩個彼端,那麼站在中間的,便是他的“弗拉明戈三部曲”,而這中間的《卡門》,則是整個紐帶的中心。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卡門與安東尼奧第一次纏綿後悄悄從他身邊溜走,留下安東尼奧對鏡難眠:“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她,她的扇子、她的花、她的披肩。”可是,他在這裡說的她,到底是戲劇中的卡門,還是現在的這個卡門呢?安東尼奧話音未落,她帶著扇子、花和披肩緩緩走過了他的面前。這一刻是幻覺還是真實呢?

對於紹拉來說,劇中的角色安東尼奧,以及飾演安東尼奧的安東尼奧·加德斯,都是紹拉的個人情懷和夢想折射。紹拉從小就熱愛舞蹈,並夢想期望成為一名優秀的舞者,但卻因為小腿受傷而終結,從此走上了電影之路。在《卡門》的拍攝中,安東尼奧·加德斯參與了劇本的創作,紹拉則參與了舞蹈的編排,這一切都使得導演紹拉和劇中的導演安東尼奧有著更高的融合度。

安東尼奧對於舞臺的熱愛、對生活、情感的無力,都承載著紹拉個人的情感投射。而導演的創作困境,則是紹拉在《卡門》中最大的關注點,靈感的缺失,投資方的責任,盛名之下的壓力、創作空間的縮小,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紹拉曾經所經歷的。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但人生總有往復,在拍完《卡門》後的第十五個年頭,紹拉在《探戈》裡為《卡門》給出了一個皆大歡喜卻又引人深思的結局。

如果說在卡門中,紹拉的弗拉明戈不僅僅是一種舞蹈,更代表了一種自由自在,特立獨行,不墨守成規的人生態度。配上熱情奔放的音樂和鞋跟與地板的踢踏作響,彷佛在向所有的一切束縛,說出自己的不羈和自由。

戲裡戲外,亦假亦真——卡洛斯·紹拉的《卡門》

那麼在多年之後,歷經浮沉和人生榮辱的紹拉也許悟出了關於弗拉明戈更高的境界,那是不論愛與恨、壯烈與平凡、浪漫和淡然、放縱和收斂、甜蜜和苦澀,都會奮然起舞的態度。是當踢踏聲起,紅裙綻放後,對人生之舞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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