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多高(民间故事)

一­­

牛建军的个子本来就低,站在20多米高的六层楼顶上,身子越发显得小了。­­

这时候正是上午九点多钟,盛夏的骄阳闪亮得刺眼,照在身上针扎似的。楼下的马路两边光秃秃的,原来粗壮繁茂的梧桐树去年就砍了准备扩路,但却至今却不见开工,听说上边又有了新政策,也有人说是拆迁款被挪用了。人行道上铺的地砖整块的都让私人掀光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碎砖头和裸露的沙土,一下雨就泛泥浆。对面写着很大“拆”字的家属楼阴影里,三三两两的站着几百号人,朝着他指指点点。今儿个是签字领破产补偿金的日子,所以,见到的人比平常要多。老牛思忖:“今儿个我算是一辈子头一回露露脸。”­

老牛脚下的这座楼原来是机械厂的集体职工宿舍,已经卖给腾达房地产公司了,按规划也在拆迁范围之内。楼上的门窗已被御走,黑乎乎的一个个窟窿远远看上去格外难看,楼门旁边有一溜十多间简易平房,住的是搞建筑的民工,房山头是个工棚,里面盘的一口大灶火远远地便让人感到阵阵热浪。老牛上楼时有几个民工正在蹲在门洞吃饭,他们问他上楼干啥,老牛说有事儿,有个黑瘦的高个子像是个头目,拦住他不让上,老牛说我本来就是这厂的人,瘦高个说:“啥厂呀,早就不算了”。老牛推开对方的阻拦硬要上,旁边的几个都围了上来,眼看是要动手。老牛心想要是和这帮民工纠缠起来才没意思呢。正巧有个腾达公司负责施工的技术员从旁边经过,问了问情况说让这个人上去吧,楼里也没啥值钱的啦,他大概把老牛当成拾废品的了。­­

楼道内又脏又乱确实没啥值钱的,连墙角的旧电线都让人给扯走了。一层一层的楼梯上到处扔得都是破衣服烂鞋、缺胳膊小腿的桌椅、碎瓶子旧报纸和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堆一堆的粪便,找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牛建军没结婚前在这楼上住过好几年,那时候这楼里有专人管理,干干净净的冬暖夏凉,那种家的感觉在老牛的印象中很深刻。当年的老牛年轻力壮,上楼常常是连窜带跳,可眼下不如中了,刚四十多岁的他爬了三层便气喘嘘嘘,老牛把自己身体虚弱的原因归之于肥胖,但他的棋友皮子却说是他和老婆吴晓丽干那事干得太多了。说起这老牛直叹气:日子过到如此窘迫的地步,哪还有心去和老婆弄哪事儿呀!再说,就是自己有时想和老婆动手动脚,也往往被晓丽冷冰冰地拒绝了,为此他俩在床上没少干仗,有时晓丽忍着泪让老牛在她身上折腾,到最后老牛也没劲了,那情景直像是他在强奸她啊。说真的,他俩口也有过恩恩爱爱的日子,在老牛的眼里,自己的老婆虽说黑了点但长相耐看,在外面他很少花过心,照他的说法有力气种好自己的地就行了。不过,现在老牛和老婆做一次爱比冷宫里的妃子让皇帝“幸临”一次还难。晓丽说的那些话听起来真比刀子还扎心:“我整天风里来雨里去,没明没夜地在大街上扫马路,你不觉得丢人还有心和我玩,你还是不是男人?有本事让你老婆找个体面的工作,多挣几个钱有吃有穿的生活过得别这么急,我会把你打发得舒舒服服。就眼下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还光记着玩女人,真不要脸,想让伺候你?没门!找着你这种男人我算是倒八辈子霉了。”这种话常常把老牛噎得心口直发疼。他有时太憋火了也下过狠心离婚,光棍一个随便混吧,总比受这种窝囊气强,可事后想来想去到底有点心虚:唉,老婆说的对,还是怨自己没本事啊!­­

昨天晚上,他把那张遗书写好以后压在电视机底下,推开女儿房间的门。刚上小学六年级的牛静正在读书,对站在她身边父亲只当是没看见。老牛心情复杂地问女儿:“静静,如果爸爸出点啥事,你能理解我吗?”好半天女儿的目光才从书本上移开,莫明其妙地反问道:“理解你啥?”看着女儿那单纯的眼神,老牛胸中猛然涌起一股冰凉的感受,他绝望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没啥说的了,干吧!”­­

到了顶层小小的天窗口下,老牛看着那直上直下的爬梯心里有点发怵:他个子不高却胖得出格,要爬上去还真不容易。唉,想想也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这步绝路上啊!这就应了他常记起的那两句戏文:人到难处真想死,及到死时又想活。­­

昨天下午,他和马立平说起跳楼的事儿时,老马想了想说闹闹也可以,反正不闹这帮贪官更贪,非要闹出人命案,上面才会重视。但随后又劝老牛到了事头上千万不能真做对不起老婆孩子的傻事。接着老马又把周工程师叫来,共同商量如何让群众“配合到位”,如何报警,如何联系新闻单位,如何当场揭发公司领导在破产清算中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盘剥工人等问题,好在这些事电视里也见得多了,所以也好安排。周工还把一些“细节技巧”教给他,比如在控诉的时候一定要声泪俱下,当有人去拉他时不让他跳楼时,他决不能随便答应,而应该先讲条件,并要威胁他们如果硬拉的话他就不活……。他俩说得越仔细老牛心里揪得就越紧:这出假戏要是真做到了那个地步,几百人都睁大眼看着你,你要是再灰灰溜溜地爬下来那还不把脸丢尽了,往后在老婆孩子同事朋友街坊邻居面前还怎么做人呢?一想到这里老牛带着有点悲壮的神情对两人说:“我不想死,可真要是把我逼急了死也不算啥,人嘛,早早晚晚都要有这一天,咱一个穷失业工人的命有啥主贵的。不过我要是死了,这帮家伙一个都跑不了。”周工连连点头说这是肯定的。老马还补充说你这一弄,不光市里会派人来调查,说不定中央电视台还来报道呢。能把这帮孬孙整到监狱里,你也算是为厂里的工人立了一功出了口气。老牛当时还算冷静,他叮咛周工这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要不人家会说我们是故意扰乱社会治安,到头来非但事办不成倒落个丢人现眼。­­

二­­

楼顶上更是热气蒸腾,令人头晕眼花。白晃晃的太阳把撒满碎石子的防水沥青油毡都晒化了,踩上去软绵绵的直粘脚。老牛浑身汗淋淋的但心里却直冒寒气。­­

他顺着楼边沿走了几圈朝下看了看,楼底下挨墙摆着一溜自行车。他提醒自己:六层楼是不算高,不过头朝下栽下去摔死绝对没问题。他又朝对面的人群看去,人已经越聚越多,连许多过路的人也站在炎炎烈日之下朝他观望。他相信周工和老马也在其中,而且过不了多久他俩就会打110把巡警叫来,再往下会发生什么事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在老牛的记忆里他本来是不相信有什么命的,苦头吃的多了心里自然多了些困惑,但他毕竟是受了多年传统的无神论教育,困惑之余只是消极地认为自己太笨,仍不承认有命运在捉弄他,总想着那都是迷信,是“没文化”的人才有的落后意识。­­

他老婆初中毕业文化水平不高,但却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个礼拜天她都要去教堂听讲道,回到家一有空就看圣经,每天晚上一定要跪下来祷告以后才睡觉,祈求上帝保佑全家,赐福平安。还逼着老牛学唱赞美诗,不然就不让挨她的身。开始,老牛觉得这很可笑,哪有什么神啊怪啊。虽说这些年“信仰”没有了,还者说是乱了,可是指望看不见的神来救自己那不是更渺茫吗?说心里话他甚至不明白,和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老婆怎么会信耶稣的,听她说教堂里如今听道的人多得很,每个礼拜天都是摩肩接踵。男女老少都有,其中还不乏高学历的年青人。听老婆的话音,谁不信主谁就是白痴。有时候老牛劝她听听就是了,别把这事看得太认真,谁曾想老婆的反应特别激烈:“你这个罪人别想拖我的后脚儿,就是砍头我也要信耶稣。”老牛悻悻地说:“别胡说了,谁会砍你的头呀。”老婆严肃地告诫他:“要不是信耶稣我早就不想活了,将来我进天堂你进地狱。”老牛厚着脸皮笑道:“反正你是我老婆,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后来,老牛觉得没个信仰也怪没意的,他即不好打麻将也不好喝酒,闲着没事儿便硬着头皮看了几本老婆从教会拿回来的有关基督教的书,还有几盘牧师讲道的光碟。你别说,一经接触这些以往不以为然的信仰后老牛还真动了心:无神论的基础是进化论,但直到今天,能证明人是从猴变化而来的化石也就那么一星半点。相反,茫茫宇宙、芸芸众生中无数个科学所无法解释的现象,却证明世上真有个全能的主宰!当然,上帝不是商人,信仰也不是做买卖,不是像有些老太太说的那样,你今天信了明天就有好报应。老牛也是人,也摆脱不了现实的桎梏,所以,他对《圣经》虽说打心眼里敬重,但要是真的用一个基督徒的标准来要求的话,那还差得远呢。他只是在教堂的周围转圈,真叫他背上那沉重的十字架,他心里还真承受不了呢。­­

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让老牛不得不承认人生真的有一个叫“命”的东西存在,他在无奈中想起了上帝,想祈求上帝给他生活的力量信心。晓丽常唱的一首赞美诗对老牛触动最深:­

“你的头发已被神数算,­­

你的重担主已替你担。­

你不必为前面道路去作难,­­

主内有真平安。” ­­

现在,老牛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天堂,可他听晓丽说过:天堂是不充许自杀者进入的。唉,顾不了那么多了,看在我老婆信主的份上,上帝呀,你就让我升天吧。在世上我已经受够了折磨,难道死了还要让我进地狱不成?也许,这种死法是窝囊,他也想过要是能弄包炸药什么的,把那几个狗男女炸个稀巴烂那才划算(求主宽恕我的罪吧!)可他又想要是万一伤着别人咋办,这种事儿和其他人没关系呀,总不能自己死了还让老婆女儿背上个歹徒家属的罪名吧,要是再沾上恐怖分子的边那就更麻烦了……­

三­

路对面家属楼的底层是门面房,过去是公司的销售处,现在是破产清算办公室,门前停着几辆锃亮的轿车,和这破旧的厂房相比,反差格外强烈。此时,牛建军看见从车里面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市里派来的清算组长林青,跟在他后面的有原公司总经理、如今的托管组长胡建峰,原来的劳人处长苟敏和财务处长朱进宝等人。一看见他们老牛心反而平静下来:你们这帮没脸没皮的狗官,手里有屁大一点权力就想欺负敲诈老百姓。好哇,老子今天就死在你们面前,看有没有人来收拾你们!­

大概是马立平打了报警电话,两辆警车和几辆摩托鸣着警笛呼啸而来。­

人们一见警车顿时也来了情绪,纷纷从凉荫里走出来,顶着毒辣的太阳围到楼下。这些人老牛大部份都认识,有些人还相当熟悉。比如那个站在人群外面、穿一身淡青色套裙的刘慧慧,早些年他俩还谈过恋爱呢,尽管她最终还是成了别人的新娘。还有那个站在靠前面的赵峰,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其实为人处世很女人气,还爱占小便宜,在一块喝酒吃饭从来不主动掏钱。当然,也有不少老牛佩服的人。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和他们面对面老牛还是头一次,这时的他心里岂止是不自在,简直是千头万绪呀。他想象不出也顾不上思考人们是如何看待他了,烤人的骄阳把他晒得头有点发胀,但心里还算明白。他的两条腿紧紧地夹住楼顶的女儿墙,暗暗提醒自己:在没有完成“任务”之前千万不能糊里糊塗摔下去啊。­­

警车上下来的七八个警察有的拉气垫,有的张救生网,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警察中一个负责人和林青说了几句话,便转过身仰起脸用高音喇叭对着坐在楼边的老牛喊道:“楼上的同志,有什么问题下来咱们商量商量好不好?”老牛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声。林清把话筒拿过去也喊道:“老牛,有话下来说。”那声音除了严厉之外还带着一丝不耐烦。那天下午老牛找他反映情况时他也是这样官腔十足。­­

当时他在凉凉快快的办公室里刚睡醒,对老牛敲门惊扰他的美梦是一脸的不高兴,几络掩饰光秃秃的谢顶头的长发很不雅观地搭拉在眼眉间。没等老牛把话讲完林清便打发他去找胡建峰,老牛说胡总让我来找你。林清干脆一口拒绝了他:你的事儿根本不可能解决,档案都拿走了还凭什么要补偿金?你以为国家的财产谁想要就要走了?得按政策来!老牛有点急,就高声说为啥有的人和我的情况一样,他们咋能办成呢?林清问他谁办成了,老牛一咬牙便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林清装模作样地在本上划了几笔说如果真有这事我们一定会处理的。老牛还想说办这事人家都花了七八千元,我没钱才没办成事,想了想他到底没说出来,背地里告状他还不习惯,他希望的只是能把自己的事儿弄成算了。看看林清带理不理的样子,老牛起身说打扰你了林组长,我的情况也向你反映了,能不能解决你们看着办吧,别的我也没办法。林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老牛便告辞了。一出那个冷气逼人的房门他就下了决心,要拿自己的生命来赌一把。­­

今天早上,一上班老牛就到公司找胡建峰,问自己的事领导商量好了没有,胡总笑了:“你早干啥去了,到现在才想起说这事,不好办哪!”老牛分辩说:“我早就找过劳人处的苟处长,她说根本不行我才死了这份心。本来以为都得按规矩办事,没想到人家低下花花钱都办成事了,就我被蒙在鼓里。”胡总听到这里摊开两手说:“你说到这事我可负不了责任,要不你还是去找林组长吧。”对胡总如此打发他出来老牛并不感到意外,胡建峰从外单位调来当总经理时,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国有企业已经是病入膏肓、濒临破产了,虽然按上级的要求改成了股份公司,但实际上还是换汤不换药。胡建峰来了以后先是急于贷款,看看款贷不来了就张罗着集资盖房,最后一招就是卖厂区的地皮。照他的逻辑说就是先有顶目才能找钱,有了钱才有戏——至于究竟是什么戏老牛之类的工人就不知道了。胡总说了,有钱也不能往生产上投入,那是无底洞,再多的钱扔进去连响都听不着,不如早破了心净。­­

也许是怕负责吧,这会儿的胡总有点心慌意乱,他也顾不上拿话筒了,两手捂在嘴上做喇叭状朝老牛喊道:“老牛,你先下来我给你说点事儿。”老牛骂了句:“你妈的——”他猛然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小,还带着哭腔,这太没水平了,幸亏下面的人只看见他张了张嘴却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他身上的皮肤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直发疼,不过脑子还算清醒,知道不把事情的经过当众说明白,自己下去啥球事儿也弄不成,当官的糊弄老百姓是一整套,搞不好还会让他进号里蹲几天呢。­

他掏出昨天夜里写好的控诉书向楼下撒去,那几张被汗水渗透的复印纸雪白雪白的,像纸钱似的飘飘悠悠落到地上,被人拾起来交给了警察和林清等人。­­

猛地,老牛发现楼顶的天窗口有动静,像是有人往上爬。他想起了周工的交待,忙喊:“你们别过来,要不我就跳下去!­

他也分不清现在自己是真想死还是假想死了。­­

四­­

天窗口伸出一颗白发人头,老牛定神一看大吃一惊,来人正是周工。­­

老牛说:“周工,你咋会上来了?”­­

年过五十的周工擦擦脸上的汗表情复杂地回答道:“领导让我上来劝劝你,影响已经造成了,你还是下去吧,问题会有个说法的。”­­

老牛觉得周工变化也太快了,昨天晚上还一个劲儿地鼓动他把事闹大呢,怎么转眼就成说客了?听说他老婆因为提前退休的问题也正和林清说事呢,是不是他私下和清算组做了交易?想到这里老牛无比伤感人心的险恶,他心里还指望周工把这事儿干到底呢。“周老兄,林清胡总他们不给我个明确的说法,我就这样下去有啥意思,不是白白丢丢人嘛!让我咋给大家交待呀。”说着话老牛光想落泪。周工叹了口气:“现在大家都是各顾各,早成一盘散沙了,还有啥可交待的。说实话,你不下来我的事也办不成啊,你嫂子整天给我闹别扭。”正说着他背后又上来一个人,这个人老牛不认识,估计是个便衣警察。­

这一来真让老牛的心凉透了。­

公司破产以后,由于很多职工对原来的资产拍卖有意见,传说有人从中徇私舞弊、贪污公款,所以多次到市委集体上访,可是两年多过去了也没个结果。倒是去的人越来越少了。周工当过兵,前几年转业到公司,群众关系处得不错,也愿意为大家东奔西跑。上访的事他本来是“骨干分子”,曾当着众人的面高呼“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颇有点群众领袖的形象,为此连他的省政协代表也被撒掉了。有一次清算组通知他去开会,周工临出门时不无悲壮地对妻子说如果我回不来,那就是让关起来了,你得想办法找人把我捞出来。不过他这纯属多心,因为他平平安安地又回来了。关于改革他看得很透,言辞也相当激烈:改好了当官的吃肉,工人喝汤;改不好当官的调走,工人失业,连汤也喝不成。当官的最大特色就是脸皮厚、心眼黑、手腕狠……后来眼看人心都麻痺了自己也没了脾气,不得不承认“工运”失败了。正好清算组刚答应考虑他爱人的退休问题,周工觉得目前形势下,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为妙,自古以来民告官总是老百姓吃亏的多。­­

那个警察从后面捣了捣他的腰,周工言不由衷地劝老牛:“老弟,咱要依法办事,要相信政府一定会公正处理这件事的。你这样采取过激行为并不合适,后果你能承担得了?”老牛生气地说:“周工,你前几天可不是这样说的呀。啥球‘公正’?要是有公正的话咱还能闹两三年?光堵马路就有四五次你不是不知道。价值二十多万的设备七万块钱就卖了,公正吗?拿着工人的血汗钱带着姘头去游山玩水,这公正吗?轮到我身上就要讲公正了,去他奶的X吧!”周公不自然地说:“你说这话有证据吗?”老牛喊道:“我一个鸡巴工人哪来的证据,清算组进来时财务处光烧账本烧了好几天你不知道?他一个财务处长家里又没人做生意,光凭工资能买得起二三十万的奥迪,能买得起七八十万的房子吗,这叫不叫证据?”­­

说话间从天窗口又上来两个人。­­

这时的老牛又饥又渴还有点中暑,脑子已经有点不太清醒了,他对周工说:“你们不干算了,反正我是没后路了,只有一死了之。”­

说着身子一晃就要往下栽,楼下的人群一阵惊叫声。­­

五­­

楼下警察展开的那个救生气垫的气泵好像是出了毛病,怎么充也无法让气垫胀起来,只好在上面又张了一层网。老牛想:要跳下去就一定要摔死,不然的话摔残疾了不但更丢人,给家里也添个累赘。就在他调整姿势的舜间,一声女孩的尖叫让他浑身一颤:­­

“爸——爸。”­­

从一辆面的车里下来女儿牛静,身边是她妈妈吴晓丽。­­

老牛结婚晚,三十多岁才有孩子。老牛疼女儿疼得让她妈都看着不顺,女儿有时也惹他生气,可老牛生气就抽闷烟,从不舍得打女儿一巴掌。可惜的是老牛太没本事了,太不会挣钱了,女儿跟着他也受了不少委屈。从把劳资档案一赌气从厂里拿出来之后,老牛就没找着个固定的工作,整天东游西荡,这个地方干两天,那个地方干两天。年龄大学历低又没啥技术,去哪能找个稳定的工作呢?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眼下女儿该上初中了,家里虽然穷,但她是个要强的孩子,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光想上个好中学,可哪个好中学也得一两万块钱学费啊,即便是考上了也照样一分不能少。假如按片分配她只能进附近的一所职工子弟学校,而这所学校的毕业生多少年从没一个考上大学的。为了钱老牛没少给老婆吵架,她一说要回娘家老牛就会因为花多少钱而斗嘴。但在女儿面前他尽最大努力让她高兴,可那毕竟只是喝瓶饮料、添件衣服、买个小装饰品,一下子要让老牛拿出一两万块钱,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依他的倔脾气又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开口伸手向亲戚朋友借,你借这么多钱将来拿什么还人家?­­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到这时老牛算是明白当父母的难处了,再想想早些年他惹老父亲生气的事,真想狠狠地照自己脸上搧几耳光:你和老人斗气那算啥能耐?­­

女儿牛静哭着喊他:“爸爸,你这是干啥呀,快下来吧,我怕。”­­

吴晓丽也哭着叫他的名字:“建军,那钱咱不要也饿不死,下来吧,咱好好过日子!”­­

此时此刻老牛的心比刀剜着还痛。自己跳楼这件事让老婆看见没啥,她会理解他的。他死了她还可以再嫁个好男人。但老牛真的不愿让年幼的女儿看到他这种下场,这对她打击太大了。同学们一说起她的爸爸是跳楼自杀的,这让女儿如何能抬起头做人啊!可事到如今也没别办法了,如果不跳那笔补偿金是绝对不会给他的,如果跳了还有机会挣取得到。唉,老牛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老老实实地干了近三十年工人,到头来会是个这种结局。这都是命,都是报应啊。老牛心里说:“女儿啊,原谅你这没本事的父亲吧,我并不是没事儿闹着玩才跳楼寻死的,我实在没路可走了呀,静静,晓丽,要是有缘分的话,咱三口来世再见吧!”­

老牛突然想问问老婆:我现在信上帝晚不晚,能不能求主宽恕他的罪,让他进天国。­­

这时,天窗口刚上来的一个人说道:“老牛,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姓郑是市公安局的。你的事我一定尽量帮你问到底。不管是谁有问题都要弄个水落石出。你要是相信我的话,现在就和我一块下去,别冲动别干傻事儿,别把家毁了。”老牛心里这会儿舒服多了,他站起身朝那人笑了笑,似乎是要回到天窗口旁边,那几个人包括周工都松了口气。­­

突然。他疾速朝十多米以外的楼拐角处跑去,那矮胖的身子竟能跑得如此之快真叫人想象不到。自称是市局的那个人赶忙用对讲机让楼下的人把气垫移过来,但是晚了。只见牛建军跑到楼边沿喊了一声便消失在夏日的晴空中。­­

看来,天堂并不高,想上去的话从六层楼上一跳就到了。­

事后有人说他临死前因为恐惧而啊了一声,而周工证明说他喊的是“阿门”。这让人们都很惊讶:没想到老牛还信基督教啊!­­

六­­

这是个不算尾声的尾声,因为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

六个月之后,根据群众的举报,清算组长林青因为挥霍公款和情妇游山玩水,影响恶劣而被撤职;托管组长、原公司总经理胡建峰,原财务处长朱进宝,原劳人处长苟敏以及市财政局梁某,因为徇私舞弊,在拍卖国有资产中内外勾结、贪污受贿,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而被立案查处。­­

牛建军的女儿牛静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一所知名中学。老牛拿命换来的一万五千块钱一分没少都派上了用场(新来的工组长参照有关文件,认为老牛应该有60%的失业补偿金,当然这并不是对他自杀行为的认可,而是政策上的关怀)。学校许诺,针对牛静的家庭情况可以减免她的空调使用费,而且每学年还可以补助她一百五十元。左邻右舍都说知足吧,还想啥呢?不是政府的关心孩子连学都上不成。 ­­

吴晓丽仍在大街上扫地,俏瘦的脸上还带着隐隐的悲伤。有知情的姐妹劝她再找个男人,她叹口气说:“感谢主,等静静长大再说吧!我只有求主给我安排出路。”有一天晚上,吴晓丽做了个梦,梦见老牛和许多人一同正背着十字架在闪着金光的云雾里走。她喊了他一声,老牛回头一看高兴极了,放下十字架过来要搂她,吴晓丽在梦中脸都红了,她说天国是属灵的,没有肉体也没有性欲,老牛说:“我不管那么多,到哪儿你都是我老婆。”说完抱住她就要亲嘴,大概是多天没刮脸缘故吧(天堂里的男人有胡子吗),硬扎扎的胡子把吴晓丽的脸扎得生疼,醒来好大一会儿脸上那股疼的感觉好像还在。­

黑暗中吴晓丽又掉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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