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兵教授:“不断烦恼,不修禅定”的弥勒比丘

陈兵教授:“不断烦恼,不修禅定”的弥勒比丘


“不断烦恼,不修禅定”的弥勒比丘

实践上述人间佛教的典型,佛经中所举影响最大者,当数维摩诘居士,印顺法师又举出《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中的弥勒比丘,作为出家众(也包括在家众)实践人间佛教的典范。经中记述:佛陀持戒第一的大弟子优波离尊者,对佛以前授记阿逸多比丘“次当作佛”[1]似乎不大理解,请问佛言:

此阿逸多,具凡夫身,未断诸漏。……其人今者虽复出家,不修禅定,不断烦恼,佛记此人成佛无疑。此人命终当生何处?

佛授记阿逸多(弥勒)比丘为下一位佛,这事情的确是一大公案:弥勒作为佛的比丘弟子,不在十大弟子乃至一千二百五十常随佛行的大阿罗汉之列,没有证到阿罗汉果,从优波离罗汉的问话中不难听出,弥勒在僧团中似乎没有多大威望,名气不大,《阿含经》中提到他的地方很少。然而,名望很高,智慧第一的舍利弗、神通第一的大目犍连等大阿罗汉,都没有荣膺候补佛位的授记,唯独这位凡夫比丘被封为下一位佛,岂不令人纳闷?更为难解的是:比丘者,以“一禅二诵”为正业,依戒修定,由定生慧,以智慧断烦恼,这是《阿含》等经教中所说基本的出家法,是了生死的通途。弥勒身列比丘,而不修禅定、不断烦恼,岂非不务正业?力修禅定、断尽烦恼的大阿罗汉比丘不得成佛,偏偏是弥勒这样不大合格的比丘最快成佛,究竟是个什么道理?弥勒比丘不修禅定不断烦恼,那他修习什么?

对于这些问题,《弥勒上生经》中没有作正面解答,我们只有从其它有关弥勒的经论中寻找答案。《中阿含经》卷十四《说本经》载,佛预言未来人寿八万岁时将有弥勒佛出世,弥勒尊者即从座起,禀告佛言:“世尊!我于未来久远,人寿八万岁时,可得成佛,名弥勒如来”,功德智慧,一如今之世尊,将说妙法,度无量众生,有无量百千比丘弟子。于是得到佛的赞叹:

善哉善哉!弥勒!汝发心极妙,谓领大众。

佛赞叹之后,命阿难取金缕织成之僧衣,授予弥勒,令其施予佛法众。

由此看来,弥勒比丘主要是以深发快速成就佛果、统理大众的大乘菩提心而得到佛的赞叹和授记。又据《弥勒所问本愿经》等,弥勒菩萨本来应该先于释迦牟尼而成佛,只因他不像释迦牟尼佛前身那样精勤修习以身命布施等难行苦行,只修“善权安乐之行”,于昼夜各三次礼拜十方佛,说偈云:

我悔一切过,劝助众功德,

归命礼诸佛,令得无上慧。

由修此“安乐易行之道”,被释迦牟尼佛赶在了前面,但还是能次于释迦牟尼而成佛。经中又说,弥勒宿世修行时不十分精进,“好游族姓”(喜欢从事社会活动),这种习气也可能延续到今生。《大毗婆沙论》卷一七八载:慈氏(弥勒)菩萨于“有”(三界之一切)不起意乐乃至寻求,而于利乐有情事起意乐乃至寻求,因而受到佛的赞叹。

依据以上线索,再根据大乘的教理,我们大概可以对弥勒比丘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而得成第五佛作出如下解释:弥勒比丘是当时僧团中不多甚而唯一(从《阿含经》看是如此)的大乘比丘,他虽然不着重修习属世间禅的四禅八定,不刻意为急求个人解脱断尽烦恼,但深发菩提心,修大乘道,广结善缘,从事说法教化的社会活动,其行径与一般急求解脱而精修定慧的小乘比丘颇有不同,不为僧团中的多数人所赞同,威望不太高,是不难理解的事。就大乘而言,也可以说弥勒比丘为等觉菩萨权现,诸禅定已得故不修禅定,诸烦恼已断故不断烦恼,元初秀山润和尚即云:

禅心已定,不须更修;断尽烦恼,不须更断。

这是从世俗谛说。若从胜义(真)谛言,心性本来常定故不修禅定,烦恼本来空寂故不断烦恼。禅宗人便是从真谛着眼,解答“弥勒菩萨为何不修禅定不断烦恼”之公案的,如万松行秀禅师答云:

真心本净故不修禅定,妄想本空故不断烦恼。

竹林海巨川禅师谓“本无禅定烦恼”。从真、俗二谛作的两种解释,可以说都是大乘法的基本精神,都可以从经论中找到很多依据。

对于弥勒比丘公案,印顺法师的解释基本着眼于俗谛,说不修禅定并非完全不修禅定,而是不入深定;不断烦恼,是修大乘道的菩萨敢于入生死中,故意“留惑润生”作再来人间受生度人的种子,不急于断尽烦恼而再不来人间受生。对于印顺长老的这种解释,极重禅之修证、主张“证果不难”的台湾现代禅教团温金柯居士,颇有微词,他发表《佛教根本思想辨微——敬复印顺法师“我有明珠一颗读后”》(1994)、《继承与批判印顺法师人间佛教思想》(2001)等文章,批评印顺法师对“不修禅定不断烦恼”的诠释“有违佛典原意”,认为弥勒是补处菩萨而非初学的凡夫菩萨,他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应解释为“因为已修禅定,所以不修禅定;因为已断烦恼,所以不断烦恼。”“如果一个凡夫初学者把补处菩萨的内证和行履拿来作为口实,应修的不去修,应断的不去断”,是为“不合佛典原意”。至于留惑润生,据《大智度论》卷二七等,应是得无生法忍“烦恼已尽,习气未除”的菩萨才有的事。“印顺法师把原属于不退转菩萨的行履,拿来作为初学者的学佛通则,其实是混淆了修道次第。”[2]

印顺法师的解释,除留惑润生义有必要研讨外,可以说是符合大乘通义的。小乘法中,有依初禅未到地甚至欲界定的浅定修观便可见道乃至证慧解脱阿罗汉之说,大乘论中亦多作如是说,故主张不入深定而依未到地浅定修观,无可非议。

至于留惑润生,据《大智度论》和法相唯识学,确是初地以上菩萨所行,天台宗说“扶习润生”或“誓扶习生”,与留惑润生大略同义,为断尽见思惑的菩萨所行之事,这对于解释弥勒比丘之不断烦恼,并无差错,但对凡夫菩萨而言,恐怕就不大恰切了。然通观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他所主张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并无绝对不许修禅定、断烦恼,而是不提倡入深定、急求断烦恼(这种人在以往佛教徒中是很多的),强调以菩提心、大悲心、空性见三心在生活中修菩萨行,其基本路线应该说是契理契机的。对今日紧张繁忙的大多数人来说,入深定、断尽烦恼,可以说不大现实,既现实可行而功德又远过于修深定与急求个人解脱者,莫过于太虚、印顺等大师所说以凡夫身力修菩萨行的人间佛教。

弥勒比丘虽然是等觉菩萨权现,但他既然现为凡夫,应该看作是为初学的凡夫菩萨树立榜样,如果我们把他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看作已修已断而不用再修的话,他的这一现身说法对于我们这些凡夫来说,就没有多大意义了。以凡夫身发菩提心修大乘道,主要在弘法利生上下工夫,而不追求入深定、发神通,不急求个人速断烦恼于一生了却生死,大概应看作弥勒比丘现身说法的本义。当然,在对待烦恼问题上,我们不能仅止于俗谛,应从真谛着眼,以观烦恼本空的智能去转化烦恼,而不是完全不对治烦恼。如果把弥勒比丘的“不断烦恼”误作不对治烦恼解,则是蛇饮水成毒,就会像《大毗婆沙论》卷一七八与弥勒菩萨对举、受到佛诃责的阿逸多比丘(非弥勒)一样,对世间的“有”起意乐寻求,贪着财色名利一同流俗,堕于烦恼污泥而不能自拔,谈何修六度四摄等菩萨道?那真是辜负了弥勒比丘示现和印顺长老诠释提倡的一番美意。

以凡夫身发大菩提心学修菩萨行,不急求个人解脱证果,是古今不少大德的修行路线。天台智者大师自信“吾不领众,必净六根”,必能达到阿罗汉以上的果位,但他甘于“为他损己”,只证得内凡五品弟子之位。[3]太虚大师青年时看《大般若经》得定发悟,自信从当时的定慧心继续修下去,“三乘的圣果是可以成就的。”[4]但他没有沿修定慧求个人果位的路子走下去,而是投身振兴佛教的事业,撰文编刊、讲经说法、办学育人、组团结社,呕心沥血,东奔西走,辛勤一生。两位大师走的正是弥勒比丘的路线,他们为他人、为佛教力行大乘道,自己虽然未必入深定、断尽烦恼而证入太高的小乘果位,但对佛教的贡献及影响之深远,大概远远超过一个只顾自了而证得三明六通的阿罗汉,其成佛之速,大概也非急求自了的阿罗汉所能比。大乘经中说,仅仅发菩提心,即便尚为凡夫,其功德也大过未发菩提心的二乘圣者,并非扩大之词。当今台湾的印顺、星云、证严、圣严等高僧大德,都是弥勒比丘型的菩萨僧,就算他们未必入深定、证圣果,而其对众生、佛教实际所作的贡献,乃有目共睹,完全有资格受到圣者应得的尊敬,应树为当今多数修行人的楷模。实际上,只要能以印顺长老所强调的菩提心、大悲心、空性见勤修服务社会、利益众生的“今菩萨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烦恼自然会逐渐减少,定力自然会不断增长,人格自然会逐渐圆满,心性自然会逐渐明白,大乘果位自然会一步步证入,不必执着于一定要证个什么果。证果之事,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往往欲速而反不达。从今天的时机而论,即便勤修禅定、力断烦恼,以期证得小乘道果,对绝大多数学佛者来说,恐怕很难。而真正发心修大乘今菩萨行,再加往生净土之行愿,即生了脱生死,反而容易。

说到禅定,如果就其一般的梵语原词“禅那”而言,起码在《阿含经》,仅指色界四禅。就此说不修禅定,只是指不入较深的色界四禅,不一定是不修任何定。禅定是大乘六度之一,

完全不修,恐非正说。《优婆塞戒经》卷七云:

若离禅定,尚不能得一切世事,况出世事!

大乘经论尤其是较晚出的大乘经论中,禅定或禅那、禅的含义扩大了许多,几乎能包括所有定心的“三摩地”,也常译作禅定、禅。修人间佛教大乘道者,即使不修四禅深定,不追求一坐多少天及不倒单的功夫,也应该修适宜的大乘定。实际上,中国佛教自禅宗、净土宗盛行以来,修四禅八定者就很稀罕了,但绝非不修任何定,大家修的是大乘的一行三昧和念佛三昧,这两类禅定都不一定拘于坐的形式,而以念念不昧观心实相为要,可以在动用中修持,适合于人间佛教行者。依《婆塞戒经·禅波罗蜜品》,在家菩萨修禅定之要为:

了知自身,观心数法,若有喜相、愁相、嗔相、软相、坚相,知已能除,犹如金师善知冷热,不令失所。乐甘露味,虽处世法,身心不动,犹如须弥不为四风之所倾动。

这是着重修四念处中的心念处,“观心如心”,时时观察、把握自心,明觉自心,不为喜怒哀乐怨恨嫉妒及利衰毁誉等所动摇,时刻保持心的清净、明觉、宁静。这种禅定的具体修法,最适合现代人修持的,是不论行住坐卧、在念头起处以智慧观察的“随自意三昧”或“觉意三昧”,天台宗名为“非行非坐三昧”。此三昧应作为人间佛教行者禅定的基本功,其方便易行及明心见性之效,大概要在话头禅之上。

摘自:≪佛法在世间≫陈兵教授

三、人间佛教与佛法的出世间修证

未完待续

陈兵,1945年生于甘肃武山。兰州大学中文系卒业后在新疆劳动、工作10年。1974年开始研习佛法。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宗教系。现任四川大学宗教学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佛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邀研究员、四川省文史馆馆员、成都市第12届政协常委。指导佛教专业的博士、博后、硕士生70余名。

研究范围涵盖汉传、藏传、南传三系佛教及道教,主要长于佛教思想、佛教禅定学、佛教心理学、中国近现代佛教、道教炼养学、宋元明清道教,著有《佛教禅学与东方文明》、《生与死》、《佛陀的智慧》、《新编佛教词典》、《道教之道》、《道教气功百问》、《佛教心理学》、《二十世纪中国佛教》(合著)、《中国道教史》(合著)、《道藏提要》(合著)等,发表有关论文百余篇,著述达六百余万言。


[1]见《中阿含经·说本经》等

[2]温金柯《继承与批判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台北现代禅出版社

[3]《续高僧传》卷二十一《智者传》

[4]《太虚大师全书·我的宗教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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