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春天来了，气温一天天缓缓地往上升，带来的不仅仅是暖和，还褪下了厚重。
晚饭后，泡一杯茶，座在软椅上，揭开杯盖，把杯口附在鼻沿，茶的味道阵阵袭来，往心神里钻。望着阳台外的景致，空气有点混浊，夜色很平静，和近来的每个夜晚一样只是感觉时间在交换和流转，没有什么特别；相反，这样没有什么特点的夜晚往往会泛起一些思绪，唤起一些根植于心的记忆。这时候如是记忆被打湿了，短时间很难风干。一阵阵渐渐想起儿时的往事，如河滩上的石砾，河滩上的船，河滩上的船工，以及河滩上等待着的悠扬。
那时家乡的船全是木质结构，能装三吨煤四吨砌墙的石块就算大船了。装船，卸货，途中拉纤，能够三个人忙活一整天，如是遇上下雨或河水陡涨会非常凶险，没有经验的船夫会把船支在河滩的回旋处待河水平静后再走，胆大的则会顺着江水绕急滩而下，全凭竹篙和尾楫力挽狂澜，无非是想在天黑前按时交付运抵的货物，免去家人的牵挂，可回家后躺在床上又不免胆战心惊。
造船厂座落于东门河滩，一颗百年黄桷树下。远远望去三三两两，摆放在河滩上，散发着独特的味道。新造的船两头用长木凳支撑着主要为铺设龙骨，木凳非常高大，扬起龙骨的头很有气势，崭新的木材在船工的巧手下由小变大，由直变弯，船工仿佛把它变成了雕刻品在手中来回把弄。打杂的木工或劈，或推，或抽动，在大傅的指挥下从不同角度，不同方向打磨着架子上的木料。三五天龙骨大致成形后，大傅就多了些嫌暇，安排工人干些接下来繁琐的细活，比如用木屑塞丝缝，用推子丁丁点点把船身打磨光滑，重点部位打上成排的铁铆钉，然后用上好的桐油从里到外漆船身等等等等，直到无可挑剔为止。
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滳在船的身上被慢慢消磨一一一无论造过多少只船，每个大傅总是期待着他的作品拉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日日不停来回游弋于江面。
待到新船下水的那一天，一般不会举行什么正式的仪式，但每个人心中都知道一定要挑个好日子，至少选个无风无雨的好天气。船工偶尔会杀只鸡，按惯例年长的大傅总是站在圆石上，口中念念有词，说些不太听得明白的话，像深夜的呓语，不知是祭天还是在祷告，总之，众人肃穆，洗耳恭听，随着大傅的节奏摇摆着各自的目光一一一本来船厂明令不允许搞下水仪式的，由于路人皆知的原因同时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看起来，每次新船的下水又显得庄重而神秘。
完了，众人用圆木枕着船底祼肩赤背奋力把船往水里推，入水的那一瞬间船头泛起水花，往前冲刺时，四周的水往两边漫开形成波涛向各个方向蔓延，长长的余波会泛去老远，最后船身长驱直入在浪花里摇摆。漫起的水花回流，一点一滴浸润着岸边的鹅卵石和细沙，一步一步向上移，直至水不能淌过的地方为止。技艺娴熟的大傅穿着蓝色的对襟衣裳，支着竹篙左右平衡，能清晰地听到篙头金属部分挤压河床的声音，无比亲切，像大傅在水上奏响的圆舞曲；挂在颈部的毛巾往往湿润着，他不时擦着额前的汗；极个别大傅头上还包着白帕，不知道是畏寒还是传统礼仪，一年四季包在头上，即便是夏天也很少摘取，哪怕汗水如注，打湿了它。
待船尾成功进入水中，大傅便用竹篙把船固定在水面，双脚叉开，用鹰一样的眼睛审视着船身的每一个细节一一一龙骨，凸面或凹面，铁钉铆着的位置，桐油未刷遍的细枝末节。一般情况，每只船都会有一点这样或那样的瑕疵，如船底漏水，船头船尾铆钉不牢，船沿因偷懒的小工未刷遍的白色木身，或是大面积漏水没来得及准备的水瓢和木盆一一一传统的手工制作有时会把大傅搞得手忙脚乱。但也有例外，做工精致，下水，巡检白壁无瑕，一气呵成。这时船工就会炫耀他的资本，要么背对着船头看着远方，对岸上的人嗤之以鼻，要么干脆枕着船椽取下挂在腰上的烟斗仔细地装一锅，深吸一口，向上吐着氤郁的浓烟，也许是烟草味过于浓烈，呛进心扉，胀得满脸通红也不会咳嗽出来，趁人不备悄悄转过身，侧过头往水里唾一口，划解肺部的不适。
新船下水如果顺利一般需要两个小时，这时候往往已日上三竿。岸边看热闹的人大多己退去，各自回家吃午饭去了，最后剩下的两名船工会把船泊回岸边，将竹篙深深地插入沙滩里，用长绳的一边绑在船板上，另一边系在竹篙底部，这样就算停了锚。接下来用早就备好的炉具，选些轻薄的木屑引火造饭。之所以在岸边生炉做饭无非是想代表兴旺，博个好彩头一一一如果火旺，饭不夹生说明会一帆风顺，当然反之的事是万万不能的，技艺精湛的大傅一定会施展绝学把这顿饭做好，做扎实，保证万无一失，以期把船交给船厂，为下一艘的造势作准备。绝不会因一时疏忽而坏了自已的口碑，损了名声。
饭熟了，大傅和船工会喝一点酒，彼此讲些笑话。这时候的话题就海阔天空了，也许会说起早年谋生的事，也许会说些近来贩卖煤块的事，抑或是前些天茶饭时分与自家女人行闺中的事，反正从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算祝福，都是天底下最美好的物事，连空气与阳光也一起泛滥着喜悦，两个人笑逐言开，杯影交错，拿着酒壶你来我往。一时间酒饭的余香四处飘散，伴着岸边起伏的缆绳，和着温暖的桐油味，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升腾着，升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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