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野味市場:疫情期間頂風作案,打科研旗號盜獵

馮超 中國新聞週刊

瘋狂的野味市場:疫情期間頂風作案,打科研旗號盜獵

農貿市場不行了,開發別的供需渠道,

交易風險高了,漲價,越來越地下、越來越暴利

瘋狂的野味市場:疫情期間頂風作案,打科研旗號盜獵


瘋狂的野味市場:疫情期間頂風作案,打科研旗號盜獵

浙江省杭州市淳安縣汾口鎮被當街宰殺的黃麂 圖/受訪者供圖


又有一隻黃麂的脖子被劃開了。賣家抓住它兩條後腿——其中一條已被獵夾夾斷,將它倒提起來。鮮血迅速流向下水道,十幾個圍觀者聊得熱絡。黃麂發不出聲,兩隻前蹄朝地面奮力蹬著。

這裡是今年1月中旬浙江省杭州市淳安縣汾口鎮野味市場的一角。放血、割角、燙皮、拔毛、切塊,都攤在馬路邊流水線操作。狍子那麼大的黃麂,有人一買就是一整隻,不知道來源於野生動物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正在全國蔓延。

截至3月12日20:00,全國累計確診新冠肺炎80981例,死亡3173例。國外累計確診47358例,死亡1550例。

自198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實施以來,開發利用野生動物資源都需遵守規定。20多年裡,該法案經歷了4次修訂,刑法中也對非法獵捕做出明確的量刑規定。但各地的野味市場一直存在,盜獵屢禁不止。

2月27日,國家林草局野生動植物保護司副司長王維勝表示,在疫情期間實施“最嚴野生動物管控措施”,全面禁止人工繁殖場所野生動物轉運販賣,禁止一切形式的野生動物交易。3月10日,生態環境部新聞發言人劉友賓表示,擬將野生動物保護情況納入中央環保督察。

儘管如此,多方新聞報道仍顯示,疫情期間,浙江、河南等地均有人因非法獵捕野生動物被拘役,遼寧甚至有人戴著口罩去鳥市交易野生候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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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多地出現非法狩獵人士 圖/網頁截圖

同時曝光“頂風作案”現象的,還有國內的野生動物保護組織和反盜獵組織。多年來,二者分別在保護種群和打擊犯罪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楊斐(化名),1987年出生,2016年8月全職加入民間反盜獵組織,近4年裡拆捕鳥網、暗訪農貿市場、和盜獵分子接頭,身經百戰。他的一線現場經歷,或許能為我們提供另一種視角。

以下是他的自述:


不虧本的買賣

我是從2016年開始反盜獵的。當時北京正在招保護候鳥志願者,我剛剛辭職,又對爬山、鑽林子很感興趣,看到能去一線拆捕鳥網,果斷報了名。

我本來以為首都不會有多少盜獵分子。巡視多了才發現,這裡的非法捕鳥現象非常嚴重。四五環外的荒山、河邊,只要是候鳥遷徙路過的地方,都能找到捕鳥網。核心地區能同時有4、5個獵捕點,一踏進去,能聽見機器模擬的鳥叫聲從各個方向傳來,響亮、重複,爭著引候鳥掉進陷阱。

無奈舉報容易懲罰難。從法律上講,在禁獵期用禁止工具捕鳥屬於刑事案件,要拘留的。可北京的捕鳥人絕大部分是六七十歲的老頭,他們涉案數量少,抓的鳥又是非重點保護動物,基本不會受到嚴厲懲戒。有個老頭被我抓了三回,抓到當場放鳥,完全拿他沒辦法;還有個老頭剛進森林公安局就躺地上“犯病”,不知道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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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江西省贛州市信豐縣,一位老人在自家房頂架捕鳥網。圖/受訪者供圖


2016年9月,我和十幾個志願者接到爆料線索,在河北唐山端了一個候鳥盜獵窩點。這是我全職反盜獵以來協助森林公安辦的第一個“大案”,現場共清點出36000只活鳥,裹著紗網的木箱子,每箱大約能裝20只鳥,銷燬了2000多個。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野味市場有多瘋狂。


36000只活鳥中有6000只禾花雀,這種學名為黃胸鵐的小鳥因被傳有“壯陽”功效,在起步價為5-10元/只的野味交易市場,能賣到150元/只。結果呢?以前和麻雀一樣多的禾花雀從2000年到2017年實現了瀕危等級“五級跳”,硬生生被人類從“無危”吃成“極危”。


然而,即便是盜獵這種級別的林鳥,最後的懲戒措施也十分有限。至少我遇到的案例大都是罰款、沒收工具了事,判刑的很少超過三年。


倒不是說森林公安不好,大環境就是這樣:小型林鳥哪怕賣得再貴,只要是非重點保護動物,都算不上刑事案件,只賣一兩隻的舉報出去更沒人管;重點案例按法定量刑標準,需要判刑的,有輕判趨勢。


市場利潤高,犯罪成本低,沒人會主動終止不虧本的買賣。為了滿足人們對野味的需求,他們甚至把貓頭鷹變成農貿市場的肉貨,把熊掌端到哈爾濱某學校食堂。


估計禾花雀快抓絕的時候,跟它體型類似的其它鳥就開始“壯陽”了。反正吃的人分不出來,拔光鳥毛煲湯,一盆一樣能賣上千元。


合法之謎

現在提起疫情,大家都知道武漢賣野味的華南海鮮市場。實際上早在2017年,農貿市場賣野生動物的現象已經很嚴重了。尤其是抓野鴨全國出名的安徽省。

2017年6月,我們團隊去安徽省黃山市歙縣的農貿市場暗訪。一連5個攤位,表面擺的是蛇跟蛙,一問水鳥、斑鳩、小型猛禽全有。我們直接去森林公安局舉報(打電話經常會遇到非常拖延的出警),執法人員來了後,在每家都搜出了裝著國家重點保護動物的小冰箱。

通過長期跟蹤這些農貿市場,我們發現了一個明顯的趨勢:他們越來越“合法”了。

在市場販賣野生動物,需要有工商營業執照和野生動物經營許可證。浙江省金華市磐安縣一處農貿市場,有6個攤位賣野味。我們在2017年12月舉報過一次,他們只有執照,被查收了好幾噸野生動物。今年1月,我們又接到這個地方的爆料,再去現場,他們攤位的牆上全貼了野生動物經營許可證。

需要明確的是,野生動物經營許可證會規定經營的物種種類和數量,並且要求賣的野生動物必須有合法來源:一是養殖場,這是主要來源;二是合法獵捕,比如有的地方野兔氾濫,當地林業部門會按配額髮狩獵證,讓你按規定的時間、地點、物種、數量來打。

但這些商販卻拿著證找盜獵分子超範圍大肆收購。好多我們舉報的有證商家,一口咬定自己是養殖場進貨,你讓他拿進貨單據,根本拿不出來。那些野兔、野豬的腿,明顯是獵夾夾斷的,他們還能狡辯成“為了假裝野生的賣個好價格,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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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上辦證 圖/受訪者供圖

向上追溯,作為主要“合法來源”的養殖場也是同一番景象。

你會看到很多養殖場,在拿到馴養繁殖許可證後,迅速實現了野生動物的規模化人工繁殖。把保護、利用、科研等理由混在一塊,他們辦證很容易。

有的養殖場甚至本身就是盜獵窩點。我見過一個養野鴨的養殖場,水面下是一大張獵捕網。遷徙季節到了,他們會用擬聲機器把鳥引下來。總之,外面抓的、天上掉的,只要一進來,馬上“洗白”成合法的。

廣東省江門市還有一家以科研名義辦證的白鷺養殖場,這麼多年也沒研究明白怎麼人工繁殖。要在高樹上築巢、在水裡吃魚的蒼鷺,所在的養殖場全是水泥地。連築巢環境都沒有,你指著鐵絲網裡密密麻麻的上千只鳥說是在養殖場交配的?

可這些我們看來很常識的漏洞,有些林業部門帶著地方的動物專家去例行檢查,不覺得有問題。有證,就是合法。

所以,我們一直呼籲全面清查商業化的野生動物馴養繁殖場,根本無法實現規模化人工繁殖的可以收回證件。不排除真的有肯燒錢、花大把時間搭場景研究繁殖的人,但龐大的市場需求刺激下,更多人為的,是搞個廠子賺錢。

和盜獵勢力交鋒

2019年全年,我們共向各地執法部門提供野生動物傷害線索790條,收到反饋184條。這個數據表現比2018年(提供線索652條,反饋約220條)要差不少。

我不好分析原因,只能說,舉報遠不是大家想的那麼容易。

首先,遠程打電話肯定成不了。敢公開販賣野生動物的大都證件齊全,工商部門管不著。超經營範圍的野味多藏在庫房,林業部門看到有證,很少進去查。

其次,線下舉報的限制非常大。去年,我們的志願者在安徽省暗訪到一個大型蛇類養殖場,在庫房發現了三四噸收購來的蛇。他蹲到了收購現場,拍了視頻,報了警,所做的一切卻只能證明視頻裡的幾條蛇是收購的。那人家就把這幾條蛇放了唄,剩下的又是有證即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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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野味市場 圖/受訪者供圖


線上線下都不好操作,我們便開始嘗試非常手段。

寧夏固原市曾有三個“大販子”,當然,談不上窮兇極惡啊,是因為一直沒人管才越做越大。我們假裝成進貨的酒店人員去參觀,把他們說的“三四千只隨時發貨”“野雞是藥死的,狍子是電網電死的”“放到裝香蕉的盒子裡,大貨車運到西安中轉”全錄下來。他們警惕性不高,一般不會發現。我們證據齊全,舉報很順利。

猛禽盜獵者要難對付得多。他們涉案金額高,做事隱蔽,很難見上一面。我和好多猛禽販子遠程視頻過,有的“非要看看你”,我就戴個帽子露臉;有的要交定金,我就先和森林公安打招呼,別販子沒抓到,把自己搞進去了。

當交易談妥了,我會說“找一個當地朋友幫我去提”。“朋友”其實是當地森林公安,約好地點,給公安報信,我們靠這種方法抓了不少人。

但有些檢察院認為這屬於“釣魚執法”,不予判刑。

2018年10月,我們通過QQ群發現了一個河北省保定市的“大販子”。他號稱收了10只老鷹,要知道這屬於特大案件,判刑要在十年以上的。

保定是猛禽遷徙必經之地,我們曾多次協助當地森林公安。我立即提供了交易地點,對方卻告訴我們,之前辦的幾個案子檢察院有意見,說是“釣魚”,這次必須要一個志願者與之產生實際交易。

我只好自己變成“當地朋友”。

交易時間定在晚上7點,販子一會吃飯、一會失聯,直到11點才現身。交易地點也換了好幾次,最終選在一個很黑的河邊路口。見到我之後,他打開了後備箱—— 8只老鷹,身上纏著黃膠帶,4只頭朝這邊,4只頭朝那邊,眼睛發亮。

“打包的時候飛了倆。”他一邊向我解釋,一邊拿起手機照明。我剋制住內心的緊張,說開車過來裝貨,然後把埋伏在附近的森林公安帶了過去。

那人撒腿就跑,森林公安追出了幾十米,終於把他按在地上。

誰是野味市場的真正源頭?

從我這幾年的反盜獵經歷來看,2017年下半年應該是盜獵分子最猖狂的時候。

那時短視頻平臺剛開始火,搜關鍵詞“戶外打野”,能看到很多人在上面直播捕獵過程、教捕獵技巧。他們留手機號、微信號,地址能具體到村,毫不收斂。

而且他們非常會互動。我看過一個主播,鏡頭只拍獵夾,抓到獵物了,說“老鐵們猜什麼動物,刷禮物就給大家看”。

要是直播間有人看著不忍心,求他放生,主播就會讓對方刷禮物到一定金額再放生。同時,這個人會被彈幕“罵死”,說她“聖母”什麼的。

這兩年網上的風聲緊了很多,盜獵分子不怎麼留私人信息了。拍視頻的頂多發一個獵夾,或者發一條路,專業的人能一眼看懂將有什麼動物出現。

對於這種現象,我們舉報了,森林公安也很難核查。線上平臺會管,把作品刪掉,或者封號幾天,實際沒什麼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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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獵分子在短視頻平臺展示非洲野狗 圖/受訪者供圖

和短視頻平臺問題類似的,還有電商平臺。

食客、賣家、非法養殖者、盜獵分子,看起來盜獵分子是野味鏈條的頂端。但實際上,上面還有一類人——賣獵捕工具的人。

淘寶、鹹魚、轉轉、微店,搜盜獵工具的關鍵詞,隨時能買到。我們長期推動禁止售賣非法獵捕工具之後,有些平臺會限制關鍵詞,有向好趨勢。不過販子總有固定的渠道,想從根源上反盜獵真的很難。

於是,我們親眼見證了獵捕工具的一次次進化。抓哺乳動物的電網,電伏一萬伏以上,野豬類的大型野獸碰到直接打死;各種規格的獵夾、獵套,大的四五十公分寬,完全掙不脫。這兩種工具每年都會誤傷、誤殺上山的人。

新鮮的捕鳥工具有“脖夾”,往土裡一埋,上面放個玉米粒或麵包蟲,候鳥看到了下來低頭一啄,脖子一下被夾斷。配合夾子使用的報警器,會在夾到獵物時發通知短信,省得獵手定時查看。還有用於夜視的熱成像、專門的野雞藥斑鳩藥……

一個好現象是,疫情暴發後,盜獵窩點能做到發現一個打掉一個。以前出力不討好,消極執法的、“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的,我們全遇到過。現在大家會積極動用刑偵技術找人,打擊力度大了很多。

可我覺得,一直嚴下去應該不太可能。哪怕我們的“最嚴規定”全面禁食野生動物了,有關部門如果不經常檢查、打擊,野味市場就會繼續存在。農貿市場不行了,開發別的供需渠道,交易風險高了,漲價,越來越地下、越來越暴利。

所以我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通過疫情重新反思自己跟野生動物和大自然的關係。這是最根本的。

我們經常戲稱《野生動物保護法》是“野生動物利用法”,因為裡面有很多條款告訴你,幾級保護動物分別辦什麼證可以養,把野生動物當成資源去利用開發。

希望這一次,我們能從根本上轉換這個觀點,把野生動物真正看成生態系統的一部分,而不是說保護它是為了利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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