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講壇”臺下的易中天


“百家講壇”臺下的易中天


01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們家就靠我父親和我兩個人維持下來。”回首往事,易中天頗多感慨。


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易中天僅是一個少年讀書郎,怎麼能夠養家呢?面對記者的疑惑,易中天解釋,那時候他們全家有祖父、父母、兩個弟弟和易中天六口人,“父親拿的是副教授工資,享受高級知識分子的待遇,有特供,而我是中學生,糧食定量高,所以是全家吃我們兩個人的。”


易中天生於湖南,但是六歲時就隨著父母來到長江邊的武漢。他的父親在中南財經學院(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前身)擔任講師,講授會計學。


“他的情況很奇怪,”易中天這樣描述父親,“文革前他是職稱低、待遇高。雖然只是個講師,但拿的是副教授工資。因為他政治比較進步,屬於黨組織信任的人。在人人都受衝擊的‘文革’中,由於職稱是講師,目標不大,所以他也沒有受到大的衝擊。”


在易中天眼裡,父親是一個純粹的學術中人,對政治沒有興趣,而且為人隨和。“隨和到誰都可以欺負的程度。我記得比較清楚的是工會經常組織看電影,發給我們家的電影票從來都是最差的,因為他好欺負,他好說話,他說你在哪看不都是看嘛。”


在武漢,易中天度過了他的中小學生涯。他的生活環境也比較單純,“我住在高校裡面,我上學的中學就和我父親所在學校只有一牆之隔。”


易中天小時候就喜歡讀書,“很小就開始,當然從連環畫開始,然後讀些什麼童話,慢慢地進入文學名著,到了高中畢業的時候,中外文學名著已然讀完。”他坦陳,雖然都看過了,但是“有多深的理解談不上”,“有的是囫圇吞棗,半懂不懂。”其中蘇聯的文學作品居多。


“給我影響最大的小說,就是蘇聯作家薇拉·凱特琳斯卡婭的 《勇敢》。它寫當時列寧格勒的一些共青團員響應黨的號召,到西伯利亞去建設了一個新的城市‘共青團城’的故事,這個書當時對我影響很大。”


於是,高中畢業之後,易中天便告別父母兄弟,奔赴數千裡之外的新疆,參加新疆建設兵團,“完全是模仿那個小說描寫的足跡,也想在那去建設一個共青城,也想寫出一部中國的《勇敢》。”


滿懷少年時期的夢想,易中天充滿希望踏上征途。沒有離鄉的惆悵,只有激盪的豪情。

這一去,就是13年。


02


1965年,易中天來到北疆,非常巧的是,他分配的那個農場就叫“共青團農場”。


共青團農場在一個叫莫索灣的地方,屬於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八師,“那個時候我開始寫日記,把一些當時的思想記下來,準備將來寫一部中國的《勇敢》。”


但是理想主義者易中天很快就發現,現實與理想完全不同。


“農場不是真正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它成分很複雜。有解放軍復員轉業的,有原來國民黨起義的,有全國各地的知識青年,還有從全國各地農村自己去的 ‘盲流’,也就是今天的‘外來務工人員’,還有刑滿釋放人員、勞改勞教人員,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小社會。緊接著遇到文革、動亂,這樣一來就把什麼苦都吃遍了。”


易中天讀到了 “社會”這本大書,而且發現“社會”這本大書遠比書本上記錄的東西豐富得多、真實得多。


“在那個詩意描述的地方,我懂得了生活不是詩,”易中天說,“我現在有一個想法,我如果是全國人大代表的話,就要提出一個議案:以後年輕人考上大學以後,保留學籍,至少當一年工農兵,就像泰國的所有男孩子要當和尚一樣。不是像軍訓那樣,簡單地在學校裡走走操,而是真的到兵營,到農村、車間去,否則不知人間疾苦,不知底層的真相,將來沒有用的。”


這一時期,易中天讀的最多的是毛澤東、魯迅和馬恩著作。“我必須坦率地承認,我至今還仍然受毛澤東的影響,包括他的文風,”他說,“魯迅先生教給我的則是要直面,不要回避,不要粉飾。”


1969年全國掀起了 “批陳整風運動”,毛澤東提出來要讀《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法蘭西內戰》等六本書。所有單位都要讀書,重點讀一本書,然後去發言談讀書心得,“分配給我們農場重點讀的是《哥達綱領批判》。當時的領導幹部文化水平不高,工作忙,就指定我代讀、代寫,專門給我一個房間讀書,然後結合本農場的實際,寫一篇讀書心得報告。所以我的馬列主義的理論修養是很好的。”


有些人回憶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讀馬列,發現與現實不是一回事,於是對現實制度產生了懷疑,可是易中天說自己沒有這樣的覺悟,“我當時覺悟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在批鄧小平的時候,自己心裡面悄悄地說能按鄧小平的想法做就好了,只有這麼一點。但是連他最後能夠成功都沒有想到,就這麼一點樸素的想法。我只有一個看法就是‘生活不是詩’,我只有這一點感悟。”


當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很多人建議易中天去報考,但是他卻“不敢去考”,因為那時候他在一箇中學當老師,教畢業班。


“我擔心我和我教的學生一起下考場,他考上了我沒考上。那就沒臉教書了!”


第二年,國家恢復了研究生考試,易中天報考了研究生,“我一高中生,考研究生沒考上不丟人,考上了,算我賺了四年。”


易中天的箱子裡面裝著唐詩宋詞,這是他從武漢帶到新疆來的,“純粹是一種愛好”。經過三個月的苦讀,他終以大學本科“同等學力”資格考入學術之門,成為武漢大學中國古典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在13年後重返武漢。


“百家講壇”臺下的易中天


03


多年以後,大紅大紫的易中天在與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的觀眾交流時說,當年被錄取後最興奮的,不是因為自己成為了文革之後第一批研究生,也不是可以公開地去看唐詩宋詞了,而是,“可以在圖書館裡天天看書啦!”


易中天開始了他的遲到的大學生涯。他幾乎是瘋狂地讀書學習。

曾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引起人道主義大討論的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易中天就讀了三個中譯本。他買了一本單行本,然後還把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的那個譯本抄了一遍。“筆記本現在還在家裡,我抄的時候筆記本是這樣的,三分之二的地方抄原文,三分之一的地方做心得筆記”。他說。


易中天認為,八十年代對他思想影響最大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歷史學家黃仁宇,另一個是美學家、哲學家李澤厚。前者的《萬曆十五年》影響了易中天的歷史觀,後者則影響了他的學術取向。其中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對易中天影響最大。雖然李澤厚認為自己的代表作是《華夏美學》,但是易中天堅持認為,《美的歷程》才是李的代表作。


“《美的歷程》首先告訴我,原來學問可以這樣做,原來學問就該這麼做。這對我影響非常大,包括最後選擇了美學作為專業,這都是受李澤厚的影響。”


1981年易中天畢業,當時的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愛才心切,專門找到教育部部長蔣南翔,以5名本科生去新疆工作,換得了易中天留校工作。三年後,劉道玉任命易中天為中文系副主任。


在學說迭興、思想激盪的八十年代,易中天與外界沒有過多聯繫,而是埋頭教學和研究,以構築自己的學術體系。李澤厚的美學叫“實踐美學”,雄心勃勃的易中天在他的同學鄧曉芒的影響下,由鄧曉芒領頭,一起建立了“新實踐美學”這樣一個新學術體系。所謂“新實踐美學”,顧名思義,也就是對以李澤厚為代表的舊的“實踐美學”的一個超越。它的代表成果,就是二人合寫的《黃與藍的交響》。對這本書,兩人都比較自信。鄧曉芒曾對易中天說:“此書推遲了兩年面世,使中國美學界停滯了20年。”但是這部30餘萬字的專著在1989年出版時——此版書名叫《走出美學的迷惘》——正遇上出版低谷,只印了八百冊。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中國學術界、思想界的轉折點。站在這個轉折點上,易中天一方面感受著時代的變遷,另一方面又體味著學術自由的壓抑。早在1988年,易中天就出版了他的處女作 《〈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還發表了諸多論文。然而成果頗豐的他,直到1991年才晉升副教授。


於是易中天告別了武漢,來到廈門大學執教。不久,他的代表作《藝術人類學》出版,並獲得了“首屆全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當時廈門大學獲獎14項,13項的得主都是博士生、導師、教授,只有我一個人是副教授,我就因為這本書評上了‘正教授’,如果沒有這本書的話,我當不上教授的。”


“這本書的獲獎,意味著您得到了學術界的公認?”記者問。


“那時候已經沒有學術界了,哪來的公認?最多是評委的承認罷了!”易中天回答。


那時候學術著作出版難,出來的東西也沒人看,“收到同行的著作,也就看看前言、看看後記,寫封回信謝謝就完了。我的 《藝術人類學》也沒人看,於是我就想,如果同行都不看,誰看?反問其他,如果書寫出來沒人看,你寫出來做什麼?”


04


易中天開始了轉折。


“大概是94、95年吧,我開始了兩個轉折,一個是我的學術領域從美學轉到文化學和歷史學,另一個是從面對學術界轉向面對大眾。”


轉折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對學術界的失望。作為一個學者,易中天也深刻地感受著學術體制的禁錮。當時的學界都在忙著寫論文評職稱。北京大學李零教授說“學校不是養雞場”,可是學術體制“已經把知識分子都變成養雞場流水線的雞,每天被數要下幾個雞蛋”。這種體制嚴重影響了思想自由與學術繁榮,“結果就是大量地使用納稅人的錢炮製學術垃圾和學術泡沫。”


苦悶的易中天,開始試圖 “突圍”。


最初,他並不知道突破口在哪裡,但是他下了一個決心:“我寫的書如果沒人看那就寧可不寫,絕對不寫,我一定要寫很多人看的書。”


易中天一直想寫一部 《中國美學史》,但是在寫的時候他發現,要說清楚中國美學史必須弄清楚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於是他就寫了《閒話中國人》,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有了《中國的男人和女人》、《讀城記》、《品人錄》,這些書在五年之內陸續出版,2000年由上海文藝組成“品讀中國書系”一次推出,反響強烈。

《閒話中國人》是文化學著作,《中國的男人與女人》是社會學著作,《讀城記》是“城市學”著作,《品人錄》是歷史學著作。之前,易中天出版的《〈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藝術人類學》等書都是出版社賠錢出的,而“品讀中國書系”成為他所有書中第一批可以使出版社盈利的著作。


“把這套書寫完後我發現一個問題,你要弄清中國文化必須弄清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否則你說不清中國文化,中國文化跟政治的關係太密切了。”但是在推出 《帝國的惆悵》、《書生意氣》後,“我又發現要弄清中國文化,弄清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必須弄清中國歷史,這還不夠,你還要有一個參照系,你還要和西方的政治制度、西方文化聯繫起來。”


恰在此時,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我就注意到一個現象,就是美國打伊拉克非常輕鬆,我們有些軍事評論員預言美國會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但事實不是這樣。我還注意到美國總統改選換屆的時候,很多歐洲人提出來說應該全世界來投票。我認識到,美國這個國家你可以不喜歡它,你有權利不喜歡,你也可以批判它,你有權利批判,你還可以責罵它,你有權利責罵,但是沒有人能夠小看它。”


有了這個想法後,易中天發現,僅僅瞭解美國的制度倫理和價值體系是不夠的,“這個問題牽扯到國家的起源、國家是怎麼樣建立的,必須追根溯源,才能觸摸到事情的本質。因此我就去開始關注美國,研究美國史。”於是就有了憲政啟蒙著作《艱難的一躍:美國憲法的誕生和我們的反思》。在這本書中,易中天用琅琅上口的語言,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瞭解美國製憲歷程的平臺。


就這樣,從古代文論到美學,從美學到心理學,從心理學到人類學,從人類學到文化學,從文化學轉到歷史學,易中天最後走上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面對億萬觀眾講解那些長期被僵化為概念的歷史。他讓歷史這隻“硬邦邦的凍雞”飛了起來,同時也走出了現行的學術體制。


他自嘲說:“我不在你這個雞場下蛋了。

許多年後,假如有人問我,當年你為社會做過的貢獻是什麼?我會說:我傳播了很多充滿人性、良知、散發著正義光芒的文字,我拒絕了與邪惡同汙合流。

——這句話,據說是柴靜說的,無從考證,但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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