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导语

上一篇,我对比了黄遵宪的《今别离》和孟郊的《车遥遥》。其实,孟郊的诗无非是唐诗里边常见的样子,黄遵宪的诗却在晚清吹来了一股新风。

但是,今天读诗的人里,大多数不要说没读过“诗界革命”的作品,就连“诗界革命”这个名词都没听说过。

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这篇文章,我就来谈谈诗界革命的成与败,来跟你探讨,晚清的这场诗歌革新,究竟有没有可能挽救古典诗歌。

诗界革命之后的革命

黄遵宪本人很不喜欢梁启超给自己贴上的“革命”标签。在他看来,“革命”是个贬义词,他说,自己写的诗只能算是维新,绝对不算革命。

梁启超当然觉得委屈,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释革》,解释说所谓“革命”,并不是黄遵宪和其他很多人所理解的那个旧意思,而是英语的revolution,不一定非要有暴力和破坏。尽管梁启超费心解释,但没办法,多数人还是从暴力和破坏的意义上来理解所谓“革命”概念了。

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黄遵宪的“诗界革命”其实并没有能够挽救古典诗歌的颓势,在他之后,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到来,暴力版的“诗界革命”真的开始了。

口语化的新诗风靡一时,不但彻底抛弃了古典诗歌的格律,甚至连古汉语都完全扔掉了。但是,当我们读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戴望舒的《雨巷》,还能感觉到古典诗歌的韵味和意境。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戴望舒认为这是坏事,既然是“革命”,就该和旧世界划清界限,不能藕断丝连。所以戴望舒后期写诗,努力的方向是让诗歌摆脱音乐性。简单讲,就是抛弃韵律,既不能在句子的结尾押韵,也不能读出明显的抑扬顿挫。他相信,摆脱了音乐性的诗才是纯粹的诗。

但是,这种纯粹的诗在普通读者看来,只不过是分了行的散文。今天没人记得这些纯粹的诗了,提起戴望舒来,大家想到的还是那首有着悠扬韵律的《雨巷》。

在徐志摩和戴望舒之外,还有一派人更喜欢复古。他们照旧像唐朝人一样写诗,用唐朝人爱用的意象、典故、格律,不太介意会不会有梁启超那样的人说他们的诗读起来似曾相识。

结果,这样的诗反而比“诗界革命”的作品更容易流传,比如郁达夫的一首七律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喜爱: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这首诗是在日军侵华的背景下写的,事情是新的,局面是古来未有的,但语言全是旧的,新与旧之间并没有任何违和感。我们可以相信,如果屈原、杜甫、陆游生在郁达夫的时代,也会写出这样的诗。诗里描写现代战争,用“鸡鸣风雨海扬尘”这样的句子竟然也完全够了。

“鸡鸣风雨”出自《诗经》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古人常用这个意象表现君子在黑暗而动荡的时局里激扬奋发。“海扬尘”比喻战火,出自《北史·高允传》:北魏孝庄帝在黄河岸边送别高氏兄弟,说将来万一京城发生变故,希望高氏兄弟可以“为朕河上一扬尘”,也就是带兵过来助战。

看来,面对新局面,古老的意象竟然完全够用,并不需要引入飞机、大炮这些更加“贴近生活”的新意象。

再看同时代的诗僧苏曼殊在日本写的一首七绝:

《本事诗》十首之六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这首诗用到了一个罕见的意象:尺八,它是箫的一种,苏曼殊自己做了一个注释,意思是说:日本的尺八和中国的洞箫略有差别,尺八的曲目有《春雨》,凄迷哀伤,日本僧人有专门吹尺八化缘的。

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还有一个不算新意象的新意象,就是樱花。唐诗早就写过樱花,只是很少,比如李商隐的“樱花永巷垂杨岸”,薛昭蕴的“唱后樱花叶里无”,但苏曼殊笔下的樱花是日本的标志,虽然还是樱花,但含义和唐诗里的樱花已经不同了。

重要的是,这两个半新不新的意象,完全是古典调性的,没有半点工业文明的影子。

看了郁达夫和苏曼殊的诗,难免生出这样的疑问,难道“诗界革命”走错了路吗?

是的,真的走错了路。

《庄子》有一句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生命有限,知识无穷,如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知识,人是禁受不起的。

这个道理也许并不适合用在求知的问题上,但很适合诗歌。中国古典的诗歌传统是抒情诗。抒情诗长于言情,短于记事。

情有尽而事无穷,如果用诗歌不断描写新事物,那就注定会“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诗界革命”的风云人物们做的正是这样的事,不断把新事物入诗,诸如电报、照片、留声机……假如他们坚持到今天,五七言的诗里一定会有转基因、互联网、自媒体这些词的。

叙事传统与抒情传统

只要看出这层道理,就容易明白所谓“诗界革命”,是让诗歌承担更多的记事功能。事实上,黄遵宪的诗正是以记事见长的,很擅长描写域外的风土人情。在他的所有诗歌里,最为梁启超激赏的还不是《今别离》,而是一首叙事长诗《锡兰岛卧佛》。

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这首诗是黄遵宪出使英国,途经锡兰,也就是今天的斯里兰卡的时候写的,堪称五言古体诗的鸿篇巨制。全诗一共四百多句,两千多字,虽不敢说“后不见来者”,至少做到了“前不见古人”。

全诗基本贯穿出一部佛教史,又从佛教讲到世界格局和政治时事。在黄遵宪的创作里,这只是众多大制作之一。他还写过《纪事》八章,内容更新奇,是讲美国的总统选举。

梁启超之所以推崇这样的诗,并不是单纯从诗歌审美本身,而是从中国和西方诗歌传统的差异来说的。在他看来,《荷马史诗》是西方诗歌的发端,后来莎士比亚、弥尔顿那些大诗人也跟着写长诗,动不动就是几万字。文采好不好先不论,至少气势骇人。

中国样样不如西方,只有文学能和西方抗衡。而在文学领域里,被人传诵的长诗无非只有杜甫的《北征》和韩愈的《南山诗》,论气势到底还差了些。古诗《孔雀东南飞》一千七百多字,号称古今第一长诗,诗虽然好,但内容只是情情爱爱,对世运毫无影响。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位黄遵宪,梁启超觉得,中国诗坛有希望了!

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我以为,梁启超的思路完全搞错了方向。他没能看清,《荷马史诗》在中国的对应物并不是诗歌,而是评书和评弹。今天你可能很难理解评书和诗有什么关系,但只要你接触过传统评书,就会知道评书艺人会背诵大量的刀枪赞、盔甲赞,既铿锵又华丽,那才是传统评书的精髓。

传统相声《文章会》很多人都听过,那里边的大段贯口就是来自评书的“赞”。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荷马史诗》,你就会明白它不是文人创作,而是民间说唱艺术,只不过刘备和曹操变成了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

我们知道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他的诗歌,有现实主义精神,尤其呈现了安史之乱的历史风貌。但诗史不同于史诗,杜甫的诗和《荷马史诗》完全不是一类。

小结

今天我们只要抛开民族感情带来的偏见,单纯从诗歌审美本身来看问题,首先会发现梁启超举的那两个例子,杜甫的《北征》和韩愈的《南山诗》,和西方的叙事长诗并不相类。

唐诗:“诗歌革命”能救古典诗歌吗?

如果让我来选,我会选白居易的《长恨歌》。但即便是《长恨歌》,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并不丰富,对事件的跌宕起伏也没有渲染得足够扣人心弦,因为这不是古汉语的诗歌形式所擅长的。

刻画人物,渲染情节,这都需要相对精确的语言,而古汉语是模糊的,被诗歌形式限定住的古汉语就更模糊了。

正是因为模糊性,才使中国古典诗歌成为一种“慢语言”,通过不同的意象和不同的意象组合让读者去脑补、去意会。意象之美恰恰是中国古典诗歌最精华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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