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人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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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要和很多地方打交道,但地方和地方是不一样的,有的地方让我们充满了依恋,不舍得离开;有的地方让我们感到陌生,无法融入其中。有一个叫段义孚的享誉世界的华裔美籍地理学家,写了许多人与大地关系的书,其中一本叫《恋地情结》,讲人是怎样对一个地方产生依恋的,以及这种情感对人生的意义。他把人类所处的地点,分为“地方”与“空间”两种。地方是各种价值和意义的储存地,是人精神和情感的寄托,是稳定可靠的;空间则与时间一样,无边无际,难以把握,是一个只有物理性质和形状,还没有注入和附带人情感与价值的地方,但空间象征着自由、冒险、尝试、成功等。


段义孚的“地方”概念可以延伸为“地方性”和“地方感”。“地方性”是与“现代性”相对立的概念,如果说现代性致力于标准化、统一性的话,那么地方性则强调独特性和多样性。地方感可以分出层次,有对一个村庄、一个小镇的地方感,有对一个县、一个市的地方感,我们平常所说的家乡或故土情结实际就是这一类地方感,我们可以更浪漫或者更缠绵地叫她为“乡情”或“乡愁”。还有对一个省的地方感,对其“情”也好“愁”也罢,可能不如对你更小范围的家乡那么强烈,但你跑江湖闯世界的时候,一般在省外的“省籍意识”要远强于你在省内的“县乡意识”,这我们可称之为“省感”。
河北人,对家乡的感情很深,很浓,很依恋。看看孙犁对荷花淀、管桦对芦花村的描写就知道了,河北的作家写起家乡来(孙犁,河北安平人;管桦,河北丰润人,《小英雄雨来》的作者),总是不知不觉地写出诗一般的美来,那种乡情、乡愁,正像孙犁笔下的荷花淀一样,“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是一种恬淡的,轻爽的,沁人心脾的香!因这种抒情的味道,他们这派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称为“荷花淀派”。诗人郭小川,即使是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在命运坎坷之际写就的诗歌《团泊洼的秋天》,仍对静海(原属河北,后归天津)的团泊洼倾注了一往的深情:“……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秋凉在这里刚刚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秋天的团泊洼啊,好像在香甜的梦中睡傻;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样羞羞答答。”还有那个年代的电影《小兵张嗄》、《地道战》,即使在讲述抗日的故事,编导们也没有忘记对自己的家乡——河北平原优美环境的呈现,让人陡生“江山如画,怎容豺狼践踏”的喟叹。

但是,河北人却没有“省感”。河北人对于整个河北省形不成整体意识,我们往往是在离开河北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河北人”身份。这种在内心深处认同自己是哪一个省的人的“省籍意识”,在如今的网络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地域攻击就是从反面的一个最好证明,但你会发现很少有别省人攻击整体上的“河北人”。曾有河北作家这样说道:“跟其他兄弟省份相比,我们河北人有这样一个尴尬境遇:全国各地有各种各样的同乡会组织,却几乎没有‘河北同乡会’;现实中,我们甚至说不清‘河北话’、‘河北菜’的概念”。的确,“河北人”的形象传播度,在中国各省之中几乎是最弱的。说起山东人、河南人、山西人、四川人等,都会有一个大致的性格判断(虽然未必准确),但对于河北人,外人却很难有一个清晰的印象。网络上也常看到这样的说法:河北人形象模糊,几乎没有特点。网上甚至还有这样的顺口溜:“东北虎,西北狼;河北人,小绵羊。”是形容河北人太老实,甚至性格绵软。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就和前面讲到的“支离的河北”、“流浪的省会”这样的状况有关了。看河北现状版图,她缺少一颗“心”。本来应是她“心”的地方,是强势的首都北京和直辖市天津,以及被京津包裹着的中国最大飞地——“大三香”地方(河北廊坊市大厂、三河、香河三县),后者竟没有血脉与相河北相连。要想让生活在这样版图下的河北人有“省籍意识”很难。省籍意识的形成需要有一个核心,靠这个核心把有关这个省的自然和人文的一切凝聚起来。这个核心理所当然地是省会。而河北的省会频繁搬迁,最后落脚在太行山脚下的一隅,一个缺乏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积淀的新兴工业城市——石家庄,这个省会常被外省人戏称为“天下第一大庄”,而它充当河北省会也还不到五十年时间。这让河北人如何从内心深处认同这个省会,这个省会又怎能形成自己的感召力和影响力。很难想象,被京津包围着的“大三香”人,以及被横斩于京津之北的张家口人、承德人、唐山人,他们和外界的联系,不是指向北京、天津,而是石家庄,也很难想象他们会把情感的寄托越过北京、天津放到石家庄。环北京、天津周边的河北人,都希望这两个直辖市把他们接纳。燕郊人在写信的时候,地址不写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而是写“北京东燕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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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历史,复杂的时空,行政区划的频变,京津的强势掩盖,交织在一起,造成了河北人几乎没有什么“省感”,也不利于河北人的形象传播。而中国其他省份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然而,河北人真的是没什么特点可说了吗?非也!把河北人比作“小绵羊”,更是无知。河北人不仅有特点,而且个性鲜明,甚至在历史上有口皆碑。
今人常说“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这句话在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大侠乔峰身上得到最为鲜活的体现。生于江南、成名于香港的金庸先生,其武侠小说中刻划的人物形象,如郭靖、杨过、令狐冲、韦小宝等,个个不同,个个生动,令人印象深刻难忘,但要数天下第一大丈夫真英雄者,唯乔峰一人而已。金庸在书里借段誉之口说乔峰道:“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慷慨悲歌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小说为虚拟,但却是历史的写照。“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这话最早出自唐代韩愈的《送董邵南序》。韩愈此言,自有其历史依据。在他撰此文之前,唐贞观年间修纂完成的《隋书·地理志》中就说,燕赵一带“俗重气侠”、“自古言勇也者,皆出幽并”。幽并,即古幽州、并州,地域大致包括今天河北中北部到山西太原一带。再早,东汉末年,曹操之子诗人曹植就有诗云:“君是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战国七雄,河北的燕、赵居其二。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燕昭王招贤纳士,均是一代英主,各自成就了赵国、燕国的强盛一时。赵将廉颇,虽年老而尚令强秦为之胆寒;燕将秦开,大破东胡,取辽东千里之地,极界越过今鸭绿江达于朝鲜,奠定我中华辽东版图。但要说真正具有“慷慨悲歌”味道的,还得是荆轲在易水(今河北易县境)辞别燕太子丹,往刺秦王,高渐离为之击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慷慨豪情的河北人,还具备“忠义”的品格。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河北人有其二,刘备、张飞皆为今河北涿州人(关羽为山西人),当然还有实际上可算他们的四弟——白马银枪的赵云赵子龙,常山真定即今河北正定人。晋时名将、军事家祖逖与刘琨,闻鸡起舞,击水中流,又是何等豪情万丈,他们分别是今河北涞水、无极人。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今河北涿州人),清末两江总督张之洞(今河北南皮人),那也是响当当的河北汉子。
写下忠义传奇的不仅有武将,也有铁骨铮铮的文臣。河北容城人、明朝谏臣杨继盛,先后上疏弹劾奸臣仇鸾、严嵩,当朝大骂严嵩是“天下第一大奸贼”,即便在狱中被打得血肉模糊,仍“意气自如”(据《明史》)。台湾作家李敖在《北京法源寺》中写道:“清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崇敬杨继盛,也无人没有读过他的这两篇正气凛然的奏疏。”

放眼元代以前,北京没有成为政治文化中心,河北豪杰辈出,人才灿如星河,他们是全国重点关注的对象。官方正史《隋书》对“河北人”有明确的评价,文化名流韩愈、苏东坡等人对“河北人”钦赞有加。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出的一套中国历代名人分布图显示,北京建都前后那段时间,是明显的分水岭:唐宋两朝,河北名人分布密集,元代河北名人数量开始下降,到了明清就更少了。随着元明清三代定都北京,各路精英进入北京,再伴随着天津作为港口城市逐渐崛起,曾经风光无限的河北人,渐渐失去了曾经拥有的话语权,星光日益暗淡。长期生活在天子脚下,潜移默化中,曾经个性鲜明、充满血性的河北人,性格中慢慢多了一些顺从、精明、平庸。面对显耀油滑的北京人、精明嘴溜的天津人,河北人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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