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老式家屬樓的一樓，臥室窗外是用鐵柵欄圍起來的窄小後院，柵欄外面有一個很大的自行車棚，可以停放數百輛自行車。前些年，每當上下班時，浩蕩的自行車大軍進進出出，人聲、鈴聲交織在一起，非常熱鬧。後來，人們有了汽車，也有更多的人上班選擇了健步走的方式，因此，車棚逐漸冷清下來。這兩年，集團公司實施了“三供一業”改革，自行車棚的一半被隔離出來，改做小區物業環衛班的休息地點。
環衛班大約有十來個工人，每天早上七點上班，十一點下班，下午兩點上班，六點下班。這些工人基本上都是附近城中村的居民，早晨幾乎都是提前來上班，尤其是夏天，有些工人竟然早上六點多就來到休息點。他們陸續到來後，或蹲或坐，一邊吃著早點，一邊就開始吹牛聊天。關中人粗喉嚨大嗓門，說起話來音高一個蓋一個，我們把這叫“諞閒傳”。
就在臥室窗外二、三米處，你一聲我一聲，聲聲入耳。我每天被這些嘈雜聲吵醒，沒有任何辦法！難道衝出去與他們理論嗎？到了七點左右，諞閒傳結束，他們分散到小區各處開始清掃。我也就開始一天的生活，非常準時，一年來也省去了我定鬧鐘的習慣。
一天早上，我又被嘈雜的說話聲吵醒，美夢被無端打斷，就有些生氣，這時聽到一個男聲說道：大頭，如果你老婆和你媽掉進水裡，你先救誰？
“諞閒傳”又開始了，我心想，多麼無聊的話題啊！
被喚做大頭的人說道：你說的這種情況不可能發生，我沒有媳婦，我只能救我媽!
一個女人接道：假如你有媳婦，你先救誰？
大頭：假如我有媳婦的話，我肯定救我媳婦！
一片鬨笑響起，起先問話的男聲大聲說道：大頭，你這個不孝之子！媽只有一個，媳婦還可以再娶，你不救媽你救媳婦？
大頭：我大給我娶媳婦，已經花了很多錢了，如果媳婦沒有了，我大（爸爸）還得再花錢給我娶媳婦，我家又沒有多少錢，所以我必須救我媳婦！
又引起一片鬨笑。又有人說：那如果你媽沒有了，你大也得給自己再找個媳婦，你大年齡大了，找媳婦花錢更多，怎麼辦？大頭答道：我大有媳婦已經四十多年了，我有媳婦才幾年？沒有錢，我大就不娶媳婦了。我必須向我大的四十多年婚姻看齊，沒有媳婦了，還得再娶。
鬨笑聲更大，有人甚至笑的咳嗽起來。
我相信這個問題對所有的男人來說，都是一道難題，但是這個農民工居然有著非常現實而肯定的回答。
又一天早上，聽到外面有工人說：昨天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咋沒下啊？
有人就說：你是不是想趁機休息一晌？
那人回答：我哪裡是想休息，只是現在天氣預報超準，一次不靈驗，還有些不習慣呢。
另外有人就說：預報就是預計要下雨，結果沒有下，說明沒有預計好，也是正確滴啊！
還有人說：預報的意思不就是預先報告嗎？意思就是給大家提前說一下，明天要下雨，趁早做好準備。
還有人說了：老天爺的事情，現在也能提前知道了，不得了。
有關天氣預報的話題持續到七點才告一段落，我很詫異，現在的環衛工人，也能理性看待天氣預報了。
工人們一般清掃到十點左右，就可以結束了，陸續又回到休息點，坐在小凳子上，捧一杯水，天南海北又諞起來。這天，有人起了個頭說：現在咱們農村，給兒子娶個媳婦，女方彩禮要的越來越多，還要在城裡買房，一般人家都娶不起了。
環衛班的班長說道：彩禮要的多的，說明女方腦子不靈光！反倒是彩禮要的少的，腦子才靈光。彩禮和吃的東西剛好相反，越貴的東西越好吃，越便宜的東西越不好吃。
有人就問：這話怎麼講？
班長說：男方家如果沒有錢，彩禮要的多，就得借錢，新媳婦一嫁過來，就得還帳，划不來麼！還不如小兩口一起奮鬥，慢慢攢錢，置辦家當。
我表姐家在農村，兒子還沒有娶上媳婦。聽我表姐說，現在農村女孩子，要求男方城裡必須有一套房，婚後就在城裡生活。我表姐把全家的錢都拿出來，再加上貸款，一共六十萬，在城郊買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為了還貸款，老兩口到南方打工掙錢，一年才回一趟家，公婆撂在家沒有人照顧，說起來真是可憐。
房子的話題比較沉重，沒有人接話了，暫時有些冷場。
很快有人轉變話題，說道：我掙的錢都不是我的。
另外一個就說：不是你的是誰的？
這人就答：我花了才是我的，我又捨不得花錢，所以我掙的錢都是我老婆的、兒子的、孫子的。
有人接道：老婆、兒子、孫子還不都是你的，他們花和你花有什麼不同？
引來一片笑聲，天下父母都一樣，都是一心一意為了兒女！
說起錢，總是話題不斷，又有人說：芳棉（人名）嫂子，你屋剛剛拆遷，賠了二百多萬，你還來上班幹啥呢，回家享福去嘛！
芳棉嫂子：唉，理賠之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錢拿到手後還要再買房、再裝修，這樣就要花掉小一百萬，而且俗話說：坐吃山空，我想明白了，哪怕現在賺一點點錢，都比不動彈強！
有人接話：嫂子說得對，我村有幾個拆遷戶，拿到賠償後馬上買高檔車、打牌賭錢，幾天就把錢踏砸（浪費）光了！
看來傳說中的百萬富翁掃大街現象，在現實中的確普遍存在，這也是拆遷戶權衡利弊後的明智之舉。
有段時間，業主和物業公司為停車費的問題發生糾紛，幾個月沒有交物業費，這些工人就暫時被拖欠工資。有工人就說：快半年了，沒有工資，咱們掃地時不要費力了，搞得弄一下，面子上過得去就可以了。有幾個工人隨聲附和，班長說：可不能這麼想，也不能這麼弄，不管人家怎麼鬧，咱們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清潔區打掃乾淨。咱們這個小區是個大小區，原來是國企家屬院，目前正在物業改制，大家放心，拖欠的工資肯定會給大家補的。
想當初我工作時，工資高過當地平均工資不少，但仍然感到不滿足，有時也嫌活重，免不了說話帶刺，鬧情緒、發牢騷，聽到這些工人的這話，頓時感到汗顏。
我很好奇這些工人們，一個月到底能掙多少錢，工作熱情這麼高，每天都這麼快樂？一次在後院澆花時，一位工人和我聊天，我趁機問他們一個月收入多少？他憨憨地笑道：沒多少錢，不到二千，在家閒來無事，出來打工，好賴有些收入，關鍵是有事做也很開心。
每天都會被這些工人們吵醒，有幾次想找物業反映一下，讓他們搬到其他地方去，實在搬不走，最起碼說話聲音小一些。可每當聽到他們開心的喧鬧，心想還是算了吧，吵吵鬧鬧又何妨呢？人生更重要的是能夠隨遇而安。
就這樣吧，聽聽“諞閒傳”也好，笑一笑也好。
二〇一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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