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鼠年春節的前夕來到魯中地區的這個村莊，泰山山脈在約八公里外，由西南向東北方向延伸，所以這裡並算不上是個山村，但在村子的西面和西北面隆起了兩座緊緊相連的低矮的山包，這個村莊就位於兩個小山的腳下。
我在五十年以前就出生在這裡。那時我們的家在村子的最東端，在安靜的夜裡可以聽到河裡嘩啦嘩啦的流水聲響。那條不大的河流發源於不遠處的泰山山脈的兩個高高的山頭，一股來自於西邊的華山主峰，另一股來自於北邊的黑山主峰，兩股水形成的兩道小河在村莊的東北方向匯合後，安靜地朝著大汶河流去。河流兩岸生長著茂密的楊柳樹林，河岸的最外側是一叢叢的紫穗槐。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這個被清清的河流挽著的村莊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地方，起碼在我二十五歲之前，那裡代表了一個以農業為主的中國式鄉村的過去。那時候，沒有公路，沒有汽車，也沒有流淌著黑水的造紙廠。
等到有大型汽車可以肆無忌憚地奔跑在鄉間新修起的水泥路面上時，一切都極速地發生了變化。河水斷流了，河道被挖掘得像遭到了猛烈的轟炸，高大茂密的樹林一片片地失去，遠遠望去，本來就有些光禿禿的山頭被炸燬了半邊，像一個咧著嘴的怪獸吞食著這個可憐的小村莊。
這一切的悲劇都是人類醜惡的私有慾望造成的，河流的汙染使怪病蔓延，無休止瘋狂抽取地下水使村莊下面的地層逐漸塌陷，我一次次地感受到這裡已經不再適合居住。那個曾經給我美好記憶的村莊早已沒有了蹤影，它現在讓人失望極了。
午飯以後，我就出去走走，我順著村子南面的一條路直往西去，到一個叫犁溝灣的水塘那裡去。今年氣溫偏高，地面沒有上凍，加上剛下一場雨雪，地頭溼漉漉的，踩上去有點軟軟的。那裡早已乾涸，長滿了荒草。站在灣的南岸往村莊眺望，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路上連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四處的喜鵲在喳喳的叫，躲在草底下的蟲子，發出有氣無力的叫聲，照說這個季節它們應該躲在地底下冬眠才對的啊。
我沿著另一條田頭的小道返回來，四周的原野和村莊也都是悄無聲息，像死亡一般的寂靜，零星的鞭炮聲都聽不到，只有從遠處傳來的陣陣的狗叫，似乎在一片海棠樹林的南面的地方，又好像在山的那一邊，夾雜著雞叫，麻雀叫，喜鵲叫。雲層上方掠過一架飛機，它拉出一道白煙，在沉悶的轟鳴聲中向南去了。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片低窪處的楊樹林，一隻孤獨的喜鵲從頭頂飛過，落在樹梢上，它喳喳叫著，呼應同伴幾聲，抖一抖羽毛，又飛走了。
太陽漸漸地落下去了，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了。
我來到村子最東頭一條南北小路上，那條小路落滿了厚厚的楊樹葉子，兩旁是破敗的石牆和土牆，我從南往北走去，拐了一個小小的彎道，就可見一條直的衚衕。西邊一家破舊的土坯院落已經多年無人居住，再往前另一家的房屋，早就倒塌得蕩然無存，只有東邊的一戶人家，還有人住著，這家的門口有六棵高大的楊樹，或許它們還記憶著過去的歲月。這個院子裡有娘倆居住，聽說前不久那個老太太得了血栓病，他的另兩個兒子要輪流照顧她，可她對自己一直照顧的傻兒子放心不下，提出要領著他一塊去，她的兩個兒子就不同意，說他們沒有義務去養他，老太太沒有辦法。我看一下這戶人家的對聯，只見上聯是:財源昌隆連年旺，下聯是:富貴吉祥逐日增。
我在這條小衚衕的盡頭左拐往西走去，迎面是一座氣派的大門，這一家居住著老少三代人，他們團結和睦，是村莊裡有名的文明戶呢。
我的村莊已經毫無生氣可言了，無數被稱作“家”的熱鬧地方，而今早就荒蕪破敗。時代發展到了今天，父輩們用他們的積蓄圓了孩子在城市買房的夢想，而他們自己在隨時光老去的同時，也逃離了那個曾經魂牽夢繞的地方。
中國人正經歷著一個對物質慾望無法滿足的時期，這個時期有多長，看起來還遙遙無期，只要看不到盡頭，一個個的村莊就會不斷消失在這個慾望的大海里。
我回到我的村莊來陪我的父親過年，他今年已經八十九歲高齡了，母親在十二月去世後，他自己很孤單，我必須來陪他。
明天就是鼠年的除夕了，或許這是我在這個村莊渡過的最後一個春節，弟弟在鎮上買的樓房已經裝修好了，他說明年去鎮上過年。
無論我在哪裡過年，我還是最喜歡在這個村莊裡渡過的四十多個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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