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騷動不安的男人像是對這個名字有了反應,猛地背過身抖個不停,趙瑋著急起來,湊到窗戶跟前敲了兩下,沒有人理他,只有手機上那道孤獨的光在粗糙不平的毛玻璃上毫無章法地滑行。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那個男人小聲重複地囁嚅,伴著喉底沙沙的共鳴,像是小獸絕望的嗚咽。
“哥哥,會死掉的。”他說。
趙瑋將耳朵貼近玻璃,確定自己沒有聽錯,終於恍然,屋子裡這個跟李大成有著七分相像的男人是李大成的弟弟,李長生。
流言都是真的。趙瑋想,李長生果真是個瘋子。
說起李長生,村裡年長一些的人都不免唏噓。
李長生小時候不傻,他比李大成小三歲,小的時候總是跟在他哥屁股後面跑進跑出,滿村子亂轉。村裡老人很喜歡他們兄弟倆,那時候家家戶戶都不富裕,但還是會拿些糖糕塞給他們倆吃,聽他們脆生脆氣地說謝謝,一天勞作的辛苦也能減去不少。
誰也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件事。李長生眼睜睜看著在河邊洗衣服的媽媽掉進河裡,來不及呼救就被水流捲走,母親消失前那個絕望的眼神成了小小年紀的他心裡一道揮之不去的夢魘。從此以後,李長生就得了失心瘋,他抗拒所有人的靠近,發起瘋來還會咬人。
唯一能靠近他的只有李大成。
李大成把他保護得很好,李長生念不了書了,李大成就當他的小老師,手把手教他;李長生終年被關在屋子裡出不了門,李大成就趁李衛平出門的時候偷偷地扒著窗戶跟他聊天;李長生每次發燒生病,第一個發現的一定是李大成,然後在他不肯吃藥的時候唱跑掉的兒歌哄他。
直到李大成和肖榕結婚、生子,他也依舊沒有放下作為一個哥哥的責任。
趙瑋突然明白了李衛平灰敗的臉色和哀莫大於心死的眼神,李大成一走,他失去的遠不止一個兒子。
“哥哥要死了,哥哥。”李長生還在不住嗚咽,那些破碎的發音像是被他從胸腔深處咳出來,夾著腥甜的血水,“救他,救救他。”
趙瑋悲從中來。
“傻孩子,”趙瑋嘆氣,“你哥哥已經死了,你要好好的,讓他在天之靈能夠安心。”
他說得很輕,近乎於自言自語,李長生卻像是聽懂了一般,猛地轉過頭,原本就已經赤紅的眼睛像要吃人一樣死死地盯住他,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咬牙切齒。
“沒死!”李長生把臉貼在窗檻上,一雙眼睛亮得嚇人,幾秒鐘後又滴溜溜轉過一圈,伸著舌頭往鐵皮上蹭,一字一頓:“我哥哥,沒死。”
他像是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聲音壓得很低,怪異的聲音像是從他的胸腔溢出,伴隨著有節律的喘氣。
“你們都是傻子。”李長生終於笑了起來。
丈夫離世她拿不少捐款,我去拜訪在密室發現她丈夫蹤跡。
4
“你在幹什麼?”
背後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趙瑋一跳,回頭就看到肖榕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走上臺階,面色不虞地看著他。
“我,我來看看李叔。”趙瑋突然慌張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慌張,沒等他反應過來,已經下意識地拉直了背脊,說道:“你才回來啊,這麼晚。”
肖榕看起來非常疲憊,她腳步不停,眼神越過趙瑋,落到他的身後。
“回去。”
她的聲音沙啞,面沉如水,眼底卻毫無波瀾。
趙瑋反應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她的這句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下意識回頭,原本貼在窗邊的那張臉果然已經消失不見。
“你也回去吧,我在電話裡說得很明白了,人都走了,我們不想再被打擾,希望你們諒解。”
肖榕明明白白對趙瑋下了逐客令。
趙瑋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事實上,他在看到肖榕眼神的當下就知道,他是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她了。
這個女人,原本就比他們所有人想象的要來得執拗倔強。試問哪個女人在丈夫出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著社會各界的捐款和撫卹金,挨家挨戶地上門還債呢?
光憑這一點,趙瑋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
她原先在一家小超市做收銀員,一個月掙不了幾個錢,李大成出事之後,鎮里民政部門有意幫她安排工作,可肖榕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說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處理完李大成的身後事。
所謂的身後事,就是幫李大成還債。
當初兩人結婚之前,為了給李衛平和李長生看病,李大成欠了別人好幾萬塊錢,肖榕那會兒沒有嫌棄他窮,而是看中他身上勤勞肯幹又善良正直的一面,義無反顧地幫他背起了債務。
婚後夫妻倆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瓣用,可即使這樣,債務還是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尤其後來李衛平心臟病發進了幾次ICU,每天用錢如流水一般。
肖榕永遠忘不了醫生通知他們再不補繳醫藥費李衛平就要停藥的時候,原本坐在角落裡搓著手的李大成“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毫無形象地磕著頭。
再寬限一天時間,李大成哀求醫生,然後不管不顧跑出了醫院。回來的時候,繳上了一個星期的醫藥費。
那一次,李大成根本不敢正視妻子的眼睛,交完費就躲在醫院後面的小花園裡抽菸,滿地的菸頭都不及他眼底的灰敗,肖榕知道,他們的債又多了一筆。
李大成還在的時候,那些債主三不五時地上門,他們不直截了當開口要錢,只是旁敲側擊地關心上兩句家裡的狀況,有時候還會讓兒子李鑫上他們家裡吃飯,眼神憐憫得如同在看一家子乞丐。
肖榕受不了這些,一次都沒有帶兒子去過。
也會有社會上的討債人員上門,這些人不像那些親戚、鄉鄰一樣隱晦地使上溫柔一刀,他們更擅長明刀明槍,堵在李大成和肖榕上班的地方耀武揚威,或是突然大搖大擺地闖進李大成家裡,把年幼的李鑫嚇得夜不能睡。
肖榕恨死了這些人,也恨這個把他們逼上絕路的命運。
但是,絕路走到底竟然也露出了一點生機,肖榕沒有想到,李大成因為救人喪了命,一夜之間成了英雄。更沒有想到,這個身份竟然值兩百萬。
兩百萬,肖榕和李大成不吃不喝兩輩子都賺不來的錢,李大成用一條命就這麼換來了,它足以還完李大成生前欠下的債,還能讓他們的孩子有一個衣食無憂的童年。
那一日的昌江邊上,肖榕哭完最後一嗓子,頭一次對拋家棄子的李大成沒有了怨恨,兩百萬換一條命,值了。
丈夫離世她拿到不少捐款,可她家密室卻藏著一個大陰謀。
尾聲
肖榕目送著趙瑋離開,消失在村道盡頭。
夜風將她眼底的情緒切割得七零八落,肖榕緊了緊手裡的黑色塑料袋,開鎖進屋。
屋裡的電路在數天前就已經打不著了,電線碎成一截一截,掉在牆角,上面還有被人用剪刀剪過的痕跡。
肖榕掃了一眼自己幾天前的傑作,又把視線移向同樣蹲在牆邊的那個男人,然後是那扇他剛剛扒拉過的窗子,眼神比初秋的夜風還要涼上幾分。
“你連嫂子的話都不聽了嗎?”肖榕語氣平淡,抽出床邊一摞報紙,熟練地攤開糊到牆上,她在完成這一操作後,回頭,俯下身看李長生,“嫂子是不是說過不讓你跟陌生人說話?”
三十出頭的男人突然抱頭痛哭,嘴巴里來來回回重複著幾個字:“救救他……哥哥,哥哥……要死了。”
肖榕眼神一厲,呵斥他:“你哥哥早就死了。”
“你騙人。”李長生跌跌撞撞衝向屋子另一側,膝蓋撞上什麼東西,發出“砰”的一聲,但他顧不上叫疼,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哥哥就在這裡,他沒死!”
像是證明一般,李長生騰起身子扒拉著角落裡那一團塑料膜,聲音越來越大,
肖榕沉著臉,聞到了空氣瀰漫開來的腐臭味,胃裡絞起一陣噁心,幾乎要跪倒在地上。
她不忍去看角落裡的那張臉,跌撞著將自己的背脊貼上冰涼的牆壁——
塑料膜裡,那個跟李長生有著七分相似面容的男人僵硬地坐在那裡,早已沒有了氣息。
李大成是五天前死的,比大眾所知的日子晚了好多天。
他在那次落水後沿江飄了好久,最後在下游一條不知名的溪流中醒來,身上到處都是傷,甚至因為撞到頭部的關係,他出現了短時記憶缺失。
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支撐著回到家,他甚至沒來得及跟父親說上一句我回來了,沒來得及抱一抱睡夢中的兒子,就被肖榕鎖進了弟弟的屋裡。
她對死而復生的李大成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回來幹嘛”。
李大成愣了,他這才知道,一個人,一旦在公眾的意識裡成為了死人,他就不應該繼續活下去。
李大成最後是肺炎死的。在水裡飄了那麼久,本來就已經是半死的身子,沒辦法去醫院,肖榕只能自己買藥,藥不對症,李大成的身子一天壞過一天,到最後,只覺自己又回到了那條冰冷的河裡。
好冷。這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聲嘆息。
膿血咳進肺裡,李大成終於死了。
田園已蕪,歸去來兮。(作品名:《歸去來兮?歸去來兮!》,作者:胳肢窩的窩。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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