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曾祖父“李祖膺”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曾祖父,甚至也沒有聽父親講過他的任何事,因為在我父親出生時,曾祖父就已經過世多年了。


文革結束後,中國翻譯出版了美國黑人作家亞歷克斯•哈利(Alex Haley)的家族傳記體小說《根》(Roots)。受這本書的影響,我也產生了某種尋根的意識,想做一個類似家族樹的圖表。直到這時,我才想起問父親,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叫什麼名字。父親說,祖父叫李步青(字雲階,時人多稱其為李雲階),而曾祖叫李祖膺。


此後三十多年,“李祖膺”三個字就是我對曾祖的全部瞭解。沒想到的是,2018年,情況發生了變化。我的表弟在太谷晉商博物館發現了李祖膺墓誌銘的拓片,還拍了照片,發給李家的一些親戚。

老家山西太谷 一 我的曾祖父“李祖膺”

【李祖膺墓誌銘】

對我來說,這份李家祖上的資料來得太意外了,彷彿就像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來的。可是我翻了兩頁就發現,這還真是一本天書。很多字都不認識,包括一些看似簡單的字(後來才知道是當時流行的異體字)。即使認識的字,由於對歷史文化背景(包括一些典故)缺少了解,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甚至無法斷句,於是就只好束之高閣了。


今年(2019年)春天我回了一趟太谷,去看了李家舊宅,還參觀了晉商博物館,看到了曾祖墓誌銘的拓片,又重新拍了照片,回家後認真研讀,終於弄明白其中的一些信息。


曾祖墓誌銘全文1800字,首先是介紹了他的官職和封號,如修職郎、奉政大夫、夏縣教諭、貢生等,其中除教諭一職外,都是些虛職,我就不在這裡一一解釋了。墓誌銘還介紹了祖上幾輩的封號(如太學生、武德騎尉、知府銜候選同知加二級、中憲大夫,等等),以及清朝政府賜予祖上配偶的封號(如淑人、宜人等)。我花了很長時間查詢清朝的官制,最後得知,祖上在清朝的官階中都處於較低的層次。


寫墓誌銘時提及官職和封號,想必是當時的慣例,但今天讀來,卻引不起我的一點兒興趣。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官兒小,即使是滿清王爺的名號,在今天看來又有什麼意思?我想看的是有關曾祖的個人信息和事蹟。


從墓誌銘得知,曾祖李祖膺(字少禮),生於同治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即1865年12月31日),父親名生麟(字瑞徵),祖父名景曾,曾祖名廷英。


據曾祖墓誌銘載,李家“世居太谷縣城內”,“累世”營商。近年來山西宣傳晉商的力度不可謂不大,連我祖父手裡盤下的藥鋪“蔚成德”都有提及,但卻從未聽說曾祖及其上輩所做的生意及其字號,可見其規模應該不大。就我所知,那些赫赫有名的晉商,大多出自一些大的家族,而世居太谷城內的李家,家庭規模則一直不大,歷代祖先的壽命亦不長,在商業活動中難免勢單力薄,不知道這是不是生意沒有做大的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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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太谷古城西大街“蔚成德”藥店宣傳單】

在曾祖的墓誌銘上,還對他的父親“瑞徵公”(墓誌銘語)做了很長一段介紹,說他“性耽風雅,好施與,厚待人,好友文學士,喜藏書,善鑑別,凡金石碑版,法貼字畫,以及古玩印章,皆講求而聚集之屋宇,器具衣服車馬,無不精良”。這段話是要為後面的敘述做一個鋪墊。


“瑞徵公”只有曾祖一個兒子,而曾祖小時候又以其“聰穎”深得父親喜歡,“自幼即以能讀書期望”,“初受書,即非名師不延也”。曾祖沒有辜負父親的希望,從小就喜歡讀書,但同時,在潛移默化中,也對父親的各種愛好“遵而踐之,其厚亦如之讀書”,“身教”與“言教”的關係,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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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曾祖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並不長,墓誌銘上說他是“弱冠失怙”,也就是說,在二十歲時就死了父親,而此時的曾祖卻依舊興趣廣泛,而“性又豪邁”,對生意上的“多寡盈虛損益”鮮有過問。這樣一來,“商業中弊竇,乘間而生,司事者恃君(指曾祖,下同)覺察不及,且蒙飾之”。


這段文字為我們描述了一種對生意不太投入的晉商,以及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出現的弊端。由此看來,雖然“儒商”一直是很多生意人的追求,但讀書和做生意其實是很難兩全的,如果再有其他很多愛好,則生意上的成功恐怕就是小概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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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谷古城中巷的門樓院 係為清朝 夏縣教諭“李祖膺”故居】

讓我們再回到曾祖的經歷上。直到祖上留下的生意已經“積虧成困”、“岌岌可危”之時,“司事者”才據實告知曾祖。墓誌銘沒有寫曾祖本人得知此事後的反應,只是說眾人聽聞後,“皆代君咋舌”。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父親去世不久,就遭遇到了一場生死攸關的危機。


墓誌銘上說:“吾邑(指太谷)以商務為生者多,一有蹉跌,……措置稍不得其術,以致一蹶不起,且貽患於無窮者,比比皆是。”這裡說的還都是懂生意的人,而年輕的曾祖,興趣本不在生意上,面對這樣的打擊,後果就更是可想而知了。但此時的曾祖卻好像變了一個人,展現出奮發圖強,“力自振拔”的精神,最終沒有重蹈眾多失敗商家的覆轍。經過幾年的努力,把落下的虧空都補上了,生意還有了發展。墓誌銘作者對曾祖的評價是“不忝(意為‘不辱、無愧’)於前,無累於後,家聲賴以不墜”。全是從家世的意義上說的。


墓誌銘作者還感嘆道,“自幼在膏粱紈絝中,乍經拂逆而能若此……一時長者,皆以為難也”。的確,這同樣也是小概率的事。

墓誌銘沒有提及曾祖化解危機的具體措施,但過幾年的緊日子恐怕是必須的。當時,曾祖的繼母和庶母還都健在,曾祖的幾個妹妹也都尚未出嫁,在這種“由侈而約”的困難時期,家裡卻沒有出現抱怨之聲,可謂是“共克時艱”了。墓誌銘的作者把這歸因於曾祖平時對自己嚴苛,對別人寬厚的人格力量(“非君谿刻自處,藏身少有不恕,能如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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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日軍入侵山西前 李家人在太谷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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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幅老照片的拍攝地太谷中巷“門樓院”正房前】

百多年後,我在讀到曾祖的這段經歷時,還是覺得好奇:眾多生意人遇到生意鉅虧的局面,都有些難以招架,何以一個不懂生意的年輕人,卻能力挽狂瀾於不倒呢?也許還是跟讀書有一定的關係。中國古籍中不乏做人的道理,比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也許有了這種精神和意志,就會有具體的辦法吧。


經歷了這場危機之後,曾祖選擇繼續讀書,擬“舉業而進取”。後來果然取得貢生之名,不久即赴夏縣,任教諭(相當於現在的縣教委主任)一職。在任十二年間,工作恪盡職守,“所應為者無不舉”。同時,曾祖又一直待人誠懇、熱情,“同官於夏(縣)者,及行李(行旅)之往者,皆願與君交,遇事皆商於君,皆嘆君才為不可及。”


說曾祖之才“不可及”,顯然是出於客氣,但眾人都願與曾祖交往,有事找他商量,甚至路過夏縣的人也要去找他,恐怕就不是出於客氣了。由此可見,曾祖並沒有因為年輕時曾被人欺,就在性格上發生某種畸變,還是一如既往地與人為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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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谷中巷門樓院“退一步”匾額】

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曾祖在夏縣任上,居然“所入不足於日用,每歲由家寄數百金以濟”。曾祖家與墓誌銘作者家“交誼舊篤”,應該是彼此信任的世交,“每歲所寄金”,都是由墓誌銘作者操辦的。如果當事人不說起此事,今人恐難想象,“教委主任”還有靠家裡接濟的。當時,有人勸曾祖“捐知縣”,曾祖未從,並於甲辰年(1904年)辭官回到太谷。


墓誌銘上說曾祖生性“近狂”(意為銳意進取),但到了後來,則“由學而入狷”(意為獨善其身,有所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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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統二年正月二十七日(1910年3月7日),曾祖因病過世,享年44歲,按虛歲計,則是“春秋四十有六”。


以上就是我從曾祖墓誌銘中所讀到的一些信息。曾祖在逆境中表現出的勇氣,以及他平時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還有他的古道熱腸,都是我們後人應當繼承的精神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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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 在京李家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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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 部分李家後人在太谷“府門院”舊宅前】


“致謝”

在曾祖過世近110年後的今天,能有幸讀到他的一些舊事,首先要感謝墓誌銘的撰寫者趙昌晉(山西著名書法家、文學評論家)、書寫者趙昌燮(即趙鐵山,趙昌晉胞弟,山西著名書法家),以及鐫刻者趙晉業諸位先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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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谷晉商博物館】

此外,還要感謝太谷縣晉商博物館的王館長為收集、保存曾祖墓誌銘拓片所做的努力。最後,還要感謝我的表弟貟利生及時把發現的情況告知我們。沒有他們,我對曾祖的瞭解就還停留在“李祖膺”三個字上。


文章作者:老家太谷中巷人士“李彬”先生,原文標題《讀曾祖父李祖膺墓誌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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