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才氣,正氣,傲氣

王禹偁:才氣,正氣,傲氣

周忠應

王禹偁:才氣,正氣,傲氣


宋詞是一個大花園,沒事的時候,我總是想去逛逛。每逛一次都有不同的收穫。

花開花謝,只是一個個個體生命的盛開與謝落。那些才華滿腹的詞人,早已在花園裡凋謝了,而他們的詞就如永不敗落的鮮花,豔麗於我們後人的精神家園。

在偌大的詞園裡,我看見一枝清麗的花兒兀自開放,她在百花園中顯得有些冷靜與脫俗。她是一曲清新的小令,連標點才50個漢字組成的音符正穿透歲月的滄桑,向我們開放她內斂的憂傷。

這首小令便是王禹偁的《點絳唇》:“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徵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竹林紀事》評此詞雲:“清麗可愛,豈止以詩擅名。”此詞是北宋最早的小令之一,也是王禹偁唯一的傳世之作。全詞以清麗的筆觸、沉鬱而高曠的格調,即事即目,寓情於景,通過描繪江南雨景,寄寓了王禹偁積極用世、渴望有所作為的政治理想和懷才不遇的苦悶情懷。

往事越千年,千年以前的憂傷旋律如今依然傷感地打動人心。這首小令著在宋代的枝頭,像花一樣綻放著憂傷。一句一句浸染古人思想的句子,如一瓣一瓣的花兒,張開著她們薄薄的羽冀,卻似有千鈞的沉重壓著歷史的卷軸。

“雨恨雲愁”, 雲、雨並無喜怒哀樂,但詞人覺得,那江南的雨,綿綿不盡,分明是恨意難消;那灰色的雲塊,層層堆積,分明是鬱積著愁悶。即使是在這瀰漫著恨和愁的雲雨之中,江南的景色,依舊是美麗的。王禹偁用“依舊”二字,表明自己是僅承舊說,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

漫步於宋詞的花園,憂傷的小令讓我似乎回到宋代那憂傷的歲月。在濛濛的雨幕中,村落漁市點綴在湖邊水畔;一縷淡淡的炊煙,從村落上空嫋嫋升起;水天相連的遠處,一行大雁,首尾相連,款款而飛。但如此佳麗的景色,卻未能使詞人王禹偁歡快愉悅,因 為“天際徵鴻,遙認行如綴”。在這裡,詞人遙見沖天遠去的大雁,觸發的是“平生事”的聯想,想到了男兒一生的事業。王禹偁中進士後,只當了長洲知縣。這小小的芝麻官,無法實現他胸中的大志,於是他恨無知音,愁無雙翼,不能象“徵鴻”一樣展翅高飛。

詞人已渺,詞心猶在。

這輩子恐怕不能與王禹偁先生相遇了,但這首五十字的小令,卻又似乎還留有他溫熱的體溫。真想跑到宋朝去握一握王禹偁先生不知道是粗糙還是細嫩的雙手,去他的眉頭擷一朵憂傷,然後把這朵憂傷種植在我的後花園,看看它能長出什麼苗,結出什麼果?

要說王禹偁是幸運的,一個令人羨慕的幸運兒。他的幸運緣於他的才氣。

王禹偁出身寒微,世為農家,其家以磨面為生。他九歲能文,受到濟州團練推官畢士安的賞識,稱讚他有“經綸之才”。他出身進士,因文章寫得漂亮,深得太宗、真宗賞識,被提拔到皇帝身邊做了“知制誥”,相當於秘書,替皇上起草文書。

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年)登進士第,初授成武縣(與鉅野相鄰,在鉅野南)主簿。

縣主簿職位的卑微,使王禹偁有一種屈辱感,想棄官而去。

於是,便有了這首千古流傳的小令《點絳唇》。詞的最後,王將“平生事”凝聚在對“天際徵鴻”的睇視之中,顯得含蓄深沉,言而不盡。

棄官而去只是詞人當時想法而已,但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使他隱忍下來。翌年,王禹偁調任為長洲縣令。“姑蘇名郡,號為繁富,魚酒甚美,俸祿甚優”(《與李宗鄂書》)。因此,王禹偁在長洲多有優遊題詠之作,甚而表示:“天子優賢是有唐,鑑湖恩賜賀知章。他年我若成功後,乞取南園作醉鄉”(《南園偶題》)。然而“此行紆墨綬,不是為鱸魚”(《赴長洲縣作》)。長洲自殘唐五代以來,軍閥的割據,豪富的兼併,“田賦日重,民力甚虛;租調失期,流亡繼踵。”“至有市男女以塞債者,甚可哀也”(《長洲縣令廳記》)。於是於雍熙二年(985年)寫成《上許殿丞論榷酒書》,反對以攤派酒稅的形式,增加人民的負擔。雍熙三年,長洲歉收,民部責成於郡,郡責成於縣,催租逼調,“鞭笞之人日不下數百輩,菜色在面而血流於膚。讀書為儒,胡寧忍此?因出吏部考功歷,納資於鉅商,得錢一萬七千緡,市白粲而代輸之,始可免責”(錢穀《吳郡文萃續集補編》)。“自覺百文行古道,可能無位泰民生”(《長洲遣興》)。這是王禹偁對任長洲縣令三年的回顧,多有自慚自愧之處。

然而究其間所作之文、所施之政,已見出王禹偁初步涉入政治領域的強勁羽姿了。長洲的政績,使王禹偁於雍熙四年(987年)八月調至京城,第二年即授為右拾遺。

這強勁羽姿同時也折射過王禹偁的一身正氣。

王禹偁敢於直言,於淳化二年(991年)由右拾遺擢升為中書侍郎、捧玉冊玉寶;但由於“斷佞”而結怨於京都巨僧;特別是為徐鉉辨誣,與尼道安構成劍拔弩張之勢。王禹偁的獎掖後進,使“業悖而行悖”者聚而造謗;他草制誥之詞,多不虛飾,又為同僚所側目。因此,宋太宗借王禹偁為徐鉉辨誣事,於淳化二年九月解其知誥制,第二日便貶為商州團練副使。   

王禹偁貶到商州後,“刺史不我顧”,“舊友誰青眼?”團練使翟守素是“歷四朝,事八主”,對宋室有功的70歲的武官,並不把他這個貶官看在眼裡。而擔任通判的馮伉和王禹偁雖是同年進士的,兩人在朝也曾相識,但因王禹偁在朝廷議論過馮伉的過錯,馮伉被外調商州,與王禹偁產生了隔閡。王禹偁沒有被他們邀住進公署,“古寺聊淹泊”——一家住在州城北黃土坡上的妙高禪院裡。

住處矮小破敗,“壞舍床鋪月,寒窗硯結凘”,“暖怯蛇穿壁,昏憂虎入籬”,居處境況如此。生活呢,“左官欠資費”,“妻孥困鬥粟”,“松根燃夜燭,山蕨助朝飢”,“夜黑燈燒樺,朝飢飯帶沙”,“春來唯恐酒樽空”。甚至有煙囪不冒煙,只好整天睡覺捱餓的情況。要喝酒,解憂愁助詩興,只好脫去身上衣服去換取,以琴、金貂冠作抵押賒酒,或給人撰寫碑文得點酒錢。有一個叫潘閬的賣藥先生,和王禹偁是詩友,知道王禹偁生活拮据,從京城寄贈了銀子,幫他渡難關。

王禹偁一家生活之艱難悽苦可想而知。他的五口之家,父親年老,“稚子啼我前,孺人病我左”,十分困頓狼狽,和被貶前的心境、生活簡直成霄壤之別。

來商州第二年春,王禹偁從丹江北邊、城南淮瀆寺前面典租了田地,自種蔬菜,貼補俸薪的低微不足。王禹偁在詩句中多次寫到他播種、施肥、割菜的事兒。“廢畦添糞壤,胼手捽荒蕪”,“我攜二稚子,東園擷春蔬。可以奉晨饈,采采供貧廚”。這“十畝春畦兩眼泉”的菜園作用可不小,不但可供廚房蔬菜,而且幾個月後,就用節儉下來的俸祿付清了園中房舍的租賃錢。他不無幽默地說“從此商於地圖上,畫工添個舍人園”。他還教育弟弟和兒子要甘於樂於吃素食,生活上要節儉,並以農民“力穡乃有秋”,啟發他們讀書學習絕不能懶惰閒散。窮困之中,王禹偁對老父親十分孝敬,太宗賜給他的龍鳳茶,他恐怕用完,自己不喝不嘗,只讓一生辛勞,給人加工麵粉、養育自己的白頭老父飲用。因無肉供奉老人,他感到很是愧疚,想割奉自己身上的肉,但他卻瘦得無肉可割了。王禹偁為官如此清廉,既是情勢使然,更是他行正道自律的結果。

在商州還有一中值得一提。王禹偁來商州前,擔心馮伉不理解自己而和他有嫌隙,於是寫了一封《與馮伉書》。信中指出,當年在京不是因私事而是因公事而審議你的過失,“閣下豈以為怨乎?”王禹偁講了歷史上的賢人君子正確處理個人恩怨的事蹟。書信正氣凜然,以理服人,不卑不亢,希望馮伉向以德報怨的賢人看齊,增深兩人的交情,不要在遷客愁窮之時耍自己的威風。王禹偁初到商州苦悶孤獨,慨嘆“端居寡儔侶,懷抱向誰開?”後來,兩人在郊遊做詩唱和、互訪共飲暢敘中,逐漸消除了隔閡,有了共同語言,增進了友誼——“荒城共誰語,除卻訪同年”。馮伉也有君子之風,“淡交輕勢利,孤達鄙榮遷”,不再計較昔日個人恩怨。

淳化三年(992年)8月團練使翟守素病逝,馮伉升任知州,便讓王禹偁住進宏敞的公署。這年除夕,馮伉攜酒訪問王禹偁,兩人勸酒談論得很投機。王禹偁喝醉沉睡了三日方醒。“不是同年來主郡,此心牢落(孤寂)共誰論?”在王禹偁來商州後的一年時間裡,兩人的唱和詩就有100首,馮伉請他編成了《商於唱和集》。可見,兩人詩情友情深厚,已相互引為知己,在創作上相互激勵影響,又成為一對詩友。993年四月,王禹偁獲得“量移”到解州(今山西運城)任職,寫有《留別仲鹹》二首,其中說:“二年商於賴知音,惜別難藏淚滿襟”,“科名偶得同年分,交契都因謫宦深”。離商前,王禹偁說商州離解州不遠,要馮伉常寄給他新詩作,到解州後他給馮伉寄去自己的新詩,不忘兩人的交情和商洛秀麗的山水。

王禹偁也有傲氣。這源自他獨特的個性。


王禹偁:才氣,正氣,傲氣

為宰相“畫道兒”就是王禹偁傲氣的充分體現。王禹偁做官,卻在朝臣中有點不受待見,這多半因為他脾氣耿直,又有點恃才傲物的緣故。例如他曾上書言事,認為太宗在位的二十年裡,科舉考試太稀鬆,官員上位容易,官場魚龍混雜,因此建議嚴把科舉關。又有一次,京師大旱,他建議給官員減薪,還請求“從我做起”。這當然都是些得罪人的事。他也因觸怒權臣,多次遭貶,連皇上也“罩”不住了。  

說到得罪人,王禹偁還寫過一篇有名的散文《待漏院記》,《古文觀止》中宋文的頭一篇就是它。“待漏院”是宰相等候上早朝的地方。“漏”是當時的一種計時工具,猶如時鐘。皇帝上朝是有鐘點的,只能你等他,當然不能讓他等你。  

文章設想,宰相在待漏院等待皇上召見時,心裡會盤算些什麼?因人而異,跑不出這三類來。頭一類,滿腦子都是安邦濟民:百姓尚未穩定,如何讓他們安居?四夷尚未歸附,如何讓他們來歸?戰爭尚未停息,如何構建和平?田園大片荒蕪,如何重新開墾?人才未得任用,我要努力舉薦。奸佞把持朝堂,我要驅趕淨盡。此外,災荒頻生、刑罰未備,還有無數事要做……好宰相就這樣憂心忡忡地想著心事,只待宮門開啟,跟皇上一起商討國是、謀福蒼生。

第二類宰相糟透了,他在待漏院想的是:回頭見了皇上,跟我有仇的,一定要給他猛上“眼藥兒”;對我有“恩”的,假公濟私也要報答;至於“金銀玉帛”“車馬玩器”,則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投靠我的人,要想方設法提拔他;反對我的人,決不輕饒;天下有災,百官瀆法,全靠我在皇上面前遮掩粉飾……總之,他此刻雙目微閉、“私心慆慆”,你還指望他上朝能吐出什麼“象牙”來?

第三類是無所作為的宰相,“竊位而苟祿,備員而全身”,佔據高位只為貪圖利祿,在朝充數只知保全自己。

王禹偁認為,頭一類“總百官,食萬錢,非幸也,宜也”。即是說,他的權力再大,年薪再高,那也是應該應分的。而對第二類,王禹偁則主張“下死獄,投遠方”,怎麼處置也不過分。至於那些尸位素餐、無所作為的,他認為“無所取焉”,應當請他走人。

王禹偁寫此文時身為“棘寺小吏”,所論問題卻不小,居然教訓起宰相來。說是“請志院壁,用規於執政者”,還請把文章抄在待漏院牆壁上,用來規範最高執政官。勇氣可嘉。

這篇《待漏院記》後來是否如王禹偁所願,抄在了待漏院牆上?史無明載,不得而知。不過從後來王禹偁多次遭貶來看,這篇文章確實刺痛了當權者。只是這樣的結局,王禹偁早就料到了。他不愧是硬骨頭,寫了篇《三黜賦》說,我身可以遭貶黜、受委屈,但我所堅守的“道”是不能彎曲的,為了“道”,再貶一百回,我也心甘情願。

王禹偁還有一篇更有名的《黃岡竹樓記》,是他被貶黃州時所寫。文筆灑脫,意境優美,如今被收進孩子們的語文課本里。當年排擠王禹偁的那些高官顯宦,今天還有誰知道他們的名字?而“棘寺小吏”王禹偁卻因他的高風亮節及文筆才華,至今為人念頌。

王禹偁是位詞人,可他僅留詞一首。不過他的這首《點絳唇》卻奠定了他宋詞人的地位。這首詞在藝術風格上一改宋初小令雍容典雅、柔靡無力的格局,顯示出別具一格的面目。詞中交替運用比擬手法和襯托手法,層層深入,含吐不露,語言清新自然,不事雕飾,讀來令人心曠神怡。有人說,這詞從思想內容看,此詞對於改變北宋初年詞壇上流行的“秉筆多豔冶”的風氣起了重要作用,為詞境的開拓作了一定的貢獻。

王禹偁英年早逝,病死蘄州,時年48歲。

我沒有去過蘄州,我不知道蘄州是否還能覓得王禹偁先生的一枚腳印?不過,想念王禹偁先生的時候,不妨多讀讀他的這首小令,沿著這些平仄的漢字去觸摸先生那才氣,正氣,傲氣俱存的心境……


王禹偁:才氣,正氣,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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