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儒伶斯人去,德辉艺彩世间存——忆赵荣琛先生


春节除夕晨,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的京剧程派名家赵荣琛先生悄悄地走了。向他遗体告别后归来,相交近40年的荣琛大兄的形象,驱之难去,好像他仍文雅微笑地同我交谈。尤其心酸的是:去岁早春,他匆忙奔赴美国送别他身患肝癌的四哥.行前竟说:“送走了赵四郎,底下就该我赵五郎了。虽是一句玩笑,不想竟成谶语。

称之为“儒伶”,并与乃师程砚秋的“义伶”(康有为诗赠,喻程善待厚葬其师罗瘿公)交相媲美,不仅在于他平日温文尔雅,身上有浓厚的书卷气,能诗能文且写得一笔好字,有学者风度,更因为他献身梨园有着独特的经历,高文化修养始终浸润着他的艺术探索。

他出身于四代翰林的书香官宦门第,太高祖赵文楷是清·嘉庆元年的状元。高祖赵与曾国藩是道光年进士,又是李鸿章的岳父。之后晚清外交家、李鸿章之侄李经曦,李鸿章之孙皆是赵家门婿。赵氏四代翰林直系相传至其祖父,清光绪帝亲书“四代翰林”御匾,赐悬于其安庆的七进院子带公园的祖居宅邸大门上端。其父中举人后,却因晚清废科举中断了翰林之路,而成为京师大学堂的首届生。他生长在这样一个高文化氛围浸润的家庭中,幼年在安庆入家塾、读诗书,打下良好的传统文化基础;后随家移居北京,1929年考入北平师大附中学习,直至高中,是这所学校拥有钱学森等众多大学者的校友中,唯一的京剧表演家。这所程度高、要求严的著名学府,更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

由于他自幼酷爱京剧,遍览京中沪上名角,独钟情于风华正茂的程砚秋的艺术,且能拉能唱,老生宗余,旦角习程。因此1934年初他18岁读高二时,毅然放弃学业,没有走其兄弟姐妹升大学、出国留学成学者之路,考入王泊生主持的山东省立剧院京剧系,只身赴济南献身梨园彼时可称是对其官宦书香门第的背叛。他在山东亦受到良好的教育,专业受孙怡云、郭际香、田瑞庭等菊坛夫子亲灸,艺术理论受马彦祥等先生授熏。而18岁入梨园,一切从头开始,他以惊人的毅力,刻苦锤炼,大明湖畔经年喊嗓,练出一条甜亮的功夫嗓子;凡京剧演员所必需的基本功,他一一补足。不久他就脱颖而出,成为名噪齐鲁的山东省立剧院的挑梁旦角主演;仅三年出头,他就得戏百余出,青衣、花旦、刀马以及昆曲、徽调、梆子兼具。这也是这所新型的、以高文化带动专业快速学习的学府的突出成就之一。山东省立剧院培养出许多优秀人才,电影艺术家崔嵬、魏鹤龄等是比赵高一届的学兄;戏曲艺术家任桂林、张宝彝等与其同窗,高玉倩、徐荣奎在小班,是他的学妹、学弟;即使后来未从事戏剧工作的,也大都卓有成就,像全国政协副主席万国权、著名作家梁斌(以小说《红旗谱》享名)皆其山东同学。而名噪一时的江青,则比他高一届,在校时曾同台演过话剧《婴儿杀害》,时名李云鹤。

☐☐☐抗日战争陡起,齐鲁大地沦陷,正在南京家中(南京棉鞋营亦有仿其安庆祖居的宽绰住宅,为避日本侵略者在华北的推进,他家又移居南京。)休暑假的他,先保老父奔赴战火纷飞的上海,接援其兄姐,而后父子们沿长江北岸千里大逃亡,徒步行经苏皖两省,奔赴太湖老家避难,蛰居于乡里。山东省立剧院部分师生抗日热情高涨,,从泰安至徐州,沿陇海路西进,一路演戏求生,宣传抗日救亡,辗转来到1938年的政治中心武汉。却因缺少挑梁主演,演出不甚景气,遂邀赵速西行赴武汉会合。赵参演后,效果大不同。而后,全院西行入川,一路演戏,最后落脚于陪都重庆。

赵荣琛弃学从艺,目的是学程派。这在山东学艺时不可能,只能私下与其老师关丽卿研讨。关见他资质好,会得多,鼓励他要设法拜程砚秋为师。然而这又谈何容易。他入川后更觉希望渺茫,又不甘心放弃理想,遂将多年私淑自学所得化用于演出中,引起了程的忘年挚友☐☐先生的注意,推荐他于1940年秋函拜于困守沦陷的北平的程砚秋门下为徒。关山阻隔,师生无法谋面;程以函授指导赵,寄赠私房剧本(多系手抄本),提示要点,让赵一一付诸舞台,赵将心得、问题致函请益,程复函再阐释。如此函授近五年,开中国戏曲教育史之先河。为加深对程派艺术规律的理解,他从其北大国文系毕业的大姐攻读《音韵学》;尊国民党元老陈蔼士(陈立夫、果夫之叔父)先生为师学诗词、书法,修养日深。进而亮出程派旗号,自建大风剧社及剧场,名噪西南,获“重庆程砚秋”

绰号。

他在四川,事业顺利,结交广泛,张大千等名书画家对他很器重;同川剧界阳友鹤、周企何等来往甚多;与旅川的青年影人谢添、陈天国等交好甚厚;金素秋、李紫贵等被他从广西接来合作;更与当时世界五大球王之一的“亚洲球王”李惠堂成为朋友。李之足球神技夙为老一辈球迷所津津乐道,三十年代有“看戏要听梅兰芳,看球要看李惠堂”☐☐,马彦祥、裘盛荣、李宗义、郑亦秋等每谈起李惠堂都极为神往仰慕,但他们只能作为观众看李踢球;与李同场竞技的殊荣,只赵荣琛一人耳。时,李蛰居重庆无事干,常去听赵的戏而成为好友,因而引发出一场别开生面、李赵各领一军的足球友谊赛。赵在中学时,足、排球都好,此役他踢前卫,重点防守李惠堂。一方是球王,一方是名旦,当然名旦难敌球王,却成为中国足球史上的一页佳话。

一代儒伶斯人去,德辉艺彩世间存——忆赵荣琛先生

1941年在四川演出《青霜剑》

抗日战争胜利后,赵荣琛舍弃了在重庆深厚的基业和丰厚的收入(每场戏二两黄金),只身千里寻师,随侍程砚秋三年求取深造,为此他三十未娶,以求行动自如。直至1948年他才在京剧发源地的北平首次露演营业戏,以扎实的功底和深厚的造诣,赢得故都夙以挑剔著称的顾曲家的首肯,承认他是出色的程派继承人。

北平解放前夕,他有很多机会离开大陆出国,极难得的飞机票几次送到他手边,他都却而不受,留下未走。建国后,他参加了东北京剧团,编演了《李师师》、《婉娘与紫燕》、《风雪破窑记》、《谐趣缘》、《花木兰》等新剧。后因大区撤销,他又回到北京重起“大风京剧团”,演出于各地,声誉更隆。1958年程砚秋病逝,他含泪为师守灵送葬,并完成了程先生在中国戏曲学校未教完的《二堂舍子》课业。之后,他遵从周恩来总理的“要继承发展程派艺术,多培养程派艺术接班人”的指示,中止了去南京担任江苏省京剧副院长兼主要演员之行,受命筹建程派剧团。1960年初,剧团建立。他与王吟秋以及程先生当年合作者白登云、于世文、钟世章、贾松龄、钱元通等通力合作,为程派艺术绵延下传竭尽全力。连续两年的3月9日程砚秋忌辰,周总理、邓颖超同志和剧团一起纪程,观赏了赵演的《玉堂春》和《谐趣缘》。周总理说,《玉堂春》四大名旦都演, 各有特色, 但程派此戏格调较高, 体 现了是冤案不是花案的内在精神;《谐趣缘》系从程早期名作《风流棒》改编,变双线、一夫两妻为单线、一妻, 周总理亦很肯定,指出对程派戏不能只继承不发展。此期间, 赵还创演了《火焰驹》、《苗青娘》等新剧。

1962年前后, 赵与侯宝林等经常受命去中南海为毛泽东主席演出。赵的清唱每次必有《贺后骂殿》, 毛主席对此剧之唱腔极欣赏。一次, 赵演唱《苗青娘》唱段, 毛主席问什么内容? 让把唱词写出来, 说: “老戏的唱词我熟, 新戏的不熟;若不知道是什么唱词, 听起来就没味道了。”赵把唱词用毛笔写成核桃大小的楷书送阅, 毛主席说: “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嘛……呵, 原来是翰林之后, 念过书的。”

“文革”期间, 赵先生受到残酷迫害而致残,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头, 其中之一是重庆“白公馆”“特嫌”, 所凭藉的“证据”竟是一张他与高玉倩等几位山东同窗摄于1948年北平白宫 照像馆的合影, 说“白宫照像馆”去掉中间两字就是“白公馆”, 足见“寓有深意”,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丝毫没有动摇他对党、对国家、对社会主义前途的诚笃信念。“文革”后, 他以花甲之年、半残之躯(腰腿有伤难愈),全力投入舞台演出、培植后进、著书立说的工作中。一曲《荒山泪》, 风靡了多少程派爱好者! 偌大的中山公园音乐堂告满! 演出后, 观众不肯走, 要一睹这位满头白发的老艺术家。

赵荣琛按周总理嘱咐, 自1959年首收李文敏为徒后, 至1993年关门弟子张火丁, 三十多年中名 列赵氏门下的弟子多达数十位, 有张丽娟、夏韵秋、张曼玲、吕东明、张志云、陈琪、刘秀杰、周锦梅等, 以及台湾的周纯娟, 香港的祝霜影、屠月娟, 美国的刘贞模, 加拿大的陈其昌(男旦)等;即使未列门墙者, 他也都是有求必应, 有教无类, 倾囊以授, 如新艳秋的学生钟荣、张莉莉, 都受过他的教益。1980年他调任中国戏曲学院顾问兼教授后, 其教学范围和扶掖后进的工作进一步扩大, 直到他的生命最后一息: 2月12日发表于《北京晚报》的拙文《一息尚存犹诲人》,记述他躺在病床上已极度衰弱、言语困难的最后阶段, 仍在给张火丁、刘秀杰说戏, 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感人图景, 也显示出他那重艺无私的高尚品德。

他还把传艺讲学扩展到国外。1981年他应美中文化交流委员会之邀,以客座教授身份,巡回于美国哈佛、耶鲁、普林斯顿、斯坦福等十所名牌大学讲学, 还得到哈佛大学的博士提名。他匹马单枪, 自制教具, 奔走于美国各地, 讲课很受欢迎, 是为戏曲演员以学者身份登上外国名牌大学讲坛的首位;而他在师大附中时良好的英文功底, 也帮助他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语言障碍。归国时, 偶然因素致乘了台湾“华航”班机经台湾换机去香港,由于飞机误点在台北滞留一夜,备受台方款待, 体现出两岸骨肉同胞的深情, 亦为大陆知名人士足登宝岛、打开两岸坚冰隔绝关系、产生巨大影响的第一人。此后他又去美国向华人传授京剧;还在香港中文大学作学术报告, 获得极大声誉。

赵荣琛有一名言: “搞流派不搞宗派;搞艺术不搞权术。”他一生光明磊落, 肝胆照人, 严于 自律, 宽厚待友, 一向以大局为重。1983年他倡议举行纪念程砚秋逝世25周年演出活动, 是他首先 提出邀请新艳秋参加。他认为新艳秋是中国首位私淑自学而有成就的程派传人, 由于历史原因, 她 与程先生之间有些隔阂;尽管周总理很重视新艳秋, 钦佩她当年刻苦求艺的精神, 但1959年纪念程砚秋时, 由于条件不成熟, 没能邀请她参加, 现在应解开这个历史疙瘩, 大家团聚一堂。程夫人同意了他的建议, 新艳秋欣然来京, 并在拜谒程夫人时执弟子礼, 多年误解冰释。在大合作的《锁麟囊》中, 他主张重点场子如“看妆奁”、“春秋亭”、“朱楼寻球”、“团圆”分别请李蔷华、李 世济、王吟秋、新艳秋出演, 他只演仅几句〔原板〕的过场戏“归宁发水”, 表示出谦恭礼让的戏 德;但应俞振飞先生之邀, 他与之合演的《春闺梦》, 则展示了他深厚的功力, 并开创了“文戏武唱”的法则, 虽然这出戏他平生只演这唯一的一次, 却早已烂熟于胸, 只因要给程先生“留”着不抢台, 而一直没露演, 这何尝不是一种美德!

赵荣琛晚年以相当大的精力, 投入总结艺术经验、撰文立说上。自1979年后, 他留下了50万字 左右的著作, 包括一部20万字的《宦门之后梨园游》的回忆录和多篇艺术论文。他写文章极其严肃认真, 对文稿总是反复推敲修改, 殚思竭虑, 每每工作到深夜。去年3月他离京去美国登机前,还在连夜修改《宦》文的最后章节。据闻, 赵荣琛的著作将被有关方面选辑出版, 这当为幸事, 也得窥 这位“儒伶”的卓越艺术见解和不寻常的经历, 同时也得偿他此生能出一本书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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