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梅又画乞丐的“扬州八怪”之黄慎——多谢梅花,伴我微吟(八)

“生平梦梦扬州路,来往空空白鹤归”。

一切都归于历史,唯有梅花长放,

还有他心爱的那个瘿瓢,静静地躺在老家的博物馆里。

路遇一棵高大光秃的树,枝干黑黝枯瘦,纵横俊逸,称着高阔清蓝的天,像一幅超逸的画。一棵袒露着一派赤诚、无所遮拦的树,一棵除去遮蔽唯见骨骼的树,让我站着看呆了。它如此清简,什么也没说,却好像说了很多,意味深长。

你知道,所有的树春夏繁盛的时候都很美,可是,当秋来树叶逐渐落尽,直到冬季完全袒露,剩一树干净零落,那时,就有了分别,不是所有的树都称得上美,因为繁复远比清简容易,清简必须有撑得起局面的骨骼和气场,是一种盛大饱满的气,简而不呆,静而不寂,流动而不滞,且不啰嗦聒噪,却直击人心有所启悟。像这么一棵树。

亦像黄慎的梅画。看他的《瓶梅图》,如对着这样一棵清简的树,毫无累赘,一目了然,却分明有了某种气场的感应。一枝瓶插的梅花,只那样斜倚着,蟠曲转折,浓墨淡笔,一种清俊之气便出来了,见得着老枝的拙古,见得到新枝的俊雅,也见得着花朵的清美,闻得见花香的凛冽。只不过是一个瓶,一枝梅,却有那样扑面而来的孤傲之气,清贞之气。你看得出天地就好比那样一个浩大虚无的大瓶子,装着形形色色的人和物,而他黄慎,就是这样的一枝梅朵,坚贞高雅,不与世同流合污。他想说的话,只寥寥几笔,就淋漓尽致了,像一棵冬天落光叶的树,用一身骨骼和精神气,就传达出了无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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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梅图》

还有他的《杂画册·梅花小鸟》,只在右上角斜伸出两枝树干,一枝上落着小鸟,一枝上开着小花,冬天的寒寂之气便出来了。寒寂却并不荒凉,有两朵红梅奋然开着,就是喜人的春天消息。我们读得懂他如此简单却深意的画,就像我们读得懂春天第一株从地底钻出的小草消息一样。他的扇面《墨梅图》和《梅花图》同样如是,寥寥数笔,构图极简,却好比把一树梅花移到了画上,传达了梅花最美的精神与气场。

黄慎是喜欢梅花的,他还喜欢把对梅花的爱,依托一位老者来体现。他的很多幅有关梅花的画,都有一个爱梅到痴醉的老者,细细地把玩一枝梅、痴痴地欣赏一瓶梅,或者不避风雪,不问路途,深入林间寻找枝头盛开的梅。如《折梅图》、《长忆春风插梅花》、《爱梅图》、《和靖爱梅图》和《踏雪寻梅图》、《骑驴踏雪图》、《雪景山水人物图》等等。画中的老者或者是宋时那个爱梅到如生命,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或者没有名姓,而不管是谁,其实就是黄慎自己,他把自己对梅的爱赏寄附于这些老者身上,于他们痴醉的眼神里、欣狂的动作里、执着的行动里。他其实就是那一树梅,坚贞、苍劲、清雅、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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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跻身“扬州八怪”之前,他不过是一株寻常的树木。由于父亲早逝、家贫不济,他很早就被送去学习能谋生赚钱的 “易谐俗”的写真画,当他能够把人、物画画得栩栩如生赚钱的时候,他依然被指责为匠气,他的画,只能被贴在灶头、厅头或者其他平民百姓家里,凑一份寻常人家的热闹,登不了文人雅士、达官贵人的大堂。他不明就里,直到某一日高飞的雁阵让他恍然大悟,明白究根结底,是自己身上缺少书卷气。他于是折节发愤,白天卖画,晚上寓居在寺庙,就着佛前灯火,“取毛诗、三礼、史汉、晋宋间文,杜韩五言诗及中晚唐诗,熟读精思膏以继晷,而又于昆虫草木四时推谢荣枯,历代制度衣冠礼器,细而致于夔蜐蛇凤,调调刁刁,罔不穷厥形状,按其性情,豁然有得于心,应之于手”,终于逐渐摆脱了匠气,有了更深隽的味道。

读万卷书,亦仍需走万里路。他开始出游豫章,历吴越,遍浙广,遇见了无数的人,画了无数的人物,大多是那些如他一般为生活而奔波的平民——樵夫、渔人、耕者、乞夫、流民等等,用最深的怜悯和感动,记录了民间底层最触人心弦的人物。

行走,是艰苦亦柔软的磨炼,当五官全部因外物陌生而兴奋开放,以往被遮蔽住的最柔软纯粹的心灵同样也跟着开放。在行走的路上,他逐渐发现,所谓的富贵繁华、所谓的钟鸣鼎食,不过是不公平的命运,是未见路有冻死骨的虚假繁华,大多数时候,是“黄犊恃力,无以为粮。黑鼠何功?安享太仓!”他更愿意坦荡且真纯地生活,不为名利,不为丰足,只为内心的坦荡与自由。“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他于是终身未仕,哪怕曾经有一次机会。雍正年间,他受友人所荐,进京应试,众人皆出歌功颂德的诗画图文,唯有黄慎献上的是揭露现实的《群乞图》,触了圣怒,绝了他为民求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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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多年,他终于选择了扬州。“纳凉时节到扬州”,到老来时候,他回忆往事,依然记得起扬州当年的风月。扬州吸引他的,不仅是商贾云集、繁盛昌荣,更重要的是,扬州人文荟萃,画家林立,有堪为师为友的郑板桥、金农、李方膺、高翔等等画届名士,这是一个精神如梅般高洁且才华横溢的文人最佳的寄居之地。

或许是新生活的开始,欲有个吉祥的彩头,他在扬州作的第一幅画是《金带围图》。这幅图取材于沈括的《梦溪笔谈》:宋庆历五年(1045年),韩琦因推行“新政”被贬出京都,出知扬州。扬州花卉以芍药最有名,素有“扬州芍药甲天下”之称。韩琦的官署后园也种有一株芍药,一枝分四岔,每岔各开一花,上下红瓣,中间一圈黄蕊,称为金缠腰,又叫金带围。传说出现这种花,预兆就要出宰相。韩琦邀正在扬州的大理评事通判王珪、大理评事签判王安石和过路的朝官陈升之(一说是吕公著)一起赏花。四人聚会,正好各簪金带围一朵,好不快活。30年后,果然四人先后为相,于是民间流传下“四相簪花”的美谈。

这样的开始并没有给他带来好名与好运,扬州虽好,却依然是媚俗的,也是前沿的,这里的人见惯了各式画家的作品,未能出新出奇者并不受追捧,即便是媚俗,也必须与众不同。他只好求新求变,三年复三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潜心习画,终于在六年之后,“造门者不绝矣。”他也名声大振,跻身于“扬州八怪”行列。郑板桥总结他“爱看古庙旧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是的,他的画,画的是一缕魂,人之魂,山水之魂,草木之魂,梅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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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卉图

所谓的“扬州八怪”并非其为人有多么怪,只是在艺术上有创新,有突破,不媚时俗而已。如黄慎的“怪”,在于他创造了草书入画的独特风格。怀素草书到了黄慎那里,变为“破毫秃颖,化联绵不断为时断时续”,笔意更加跳荡粗狂,风格更加豪宕奇肆。以这样的狂草笔法入画,行笔“挥洒迅疾如风,”气象雄伟,点画如风卷落叶。他用这样的笔法,画了许多他怜悯的平民、向往的神仙、游历的山水、欣赏的风物,以及他喜爱的梅花。

他两次返乡,再回扬州,心心念念的依然是一树孤清的梅树。“只今重对扬州月,笑索梅花带雪看。”他踏雪寻梅、骑驴寻梅、或折梅自赏、插梅独对,只要是有梅花相伴,他都欣喜痴迷。生在福建不耐严寒的他愿意为一树梅花来等风雪,亦愿意为一树梅花深入深林野老家。他知道,最好的梅花需带雪来看,如同看人需带着他的历史来看一样,方才能看到重压下不屈的坚贞,怒放时含香的高洁。

他更像去寻找一位不能言的知己,因为唯有梅花才明白,他一贫民子弟,走到如今地位,需经历多少雨雪风霜,梅花如他,他如梅花,“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当年落魄时的彻骨寒,当年困顿时的情冷凉,像一树冰雪,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幸好他忍韧贞坚,折节发奋,才有他如今在画坛的地位。而一路,幸有梅花相伴,互相鼓励。生于天地间孤清忍傲的梅花,伴着一颗仁慈悲悯、清高孤傲的灵魂,长生在一幅幅画卷里。

画梅又画乞丐的“扬州八怪”之黄慎——多谢梅花,伴我微吟(八)

他有傲骨,却无傲气,依然是平民子弟的模样,不像金农“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亦不像郑板桥“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无所忌讳,坐是得狂名”,别人来求画,只要不是他看不惯的人,他总是欣然提笔,濡笔立就,“画时,观者围之数重,持尺纸更迭索画,山人漫应之,不以为倦”,画完,倒头就睡,然而只要把他摇醒,呈上他喜欢的果子,他又欣欣然起来作画了。以至他的画在八怪中是最多的,据说他老家宁化有人在装修房子之时,还从墙缝中找到题着他名字的画。如此质量也参差不齐,以至后世他的画价悬殊巨大。幸而他已把自己的画分了档次,最得意的,他在上面挥毫题词,二等的,仅年份和落款,最次的,只署上“瘿瓢”而已——雍正年间,他捡到一个木瘿,用它做了个瓢,并以此自号。就如一个寻常的人,展示他的心爱之物,总爱多言说几句,以示珍爱。

黄慎老时,回了老家,甚贫,且“年高而耳聋。与之言,不尽解,惟善笑而已”,或许那时,他会想起他的一生,他在扬州的好年华,他与郑板桥等友人酬和游历的美景良辰,还有那些路遇过的穷苦贫民,像无声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地从时光里飘过,全程相伴的,是缕缕梅之幽香。“生平梦梦扬州路,来往空空白鹤归”。一切都归于历史,唯有梅花长放,还有他心爱的那个瘿瓢,静静地躺在老家的博物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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