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欲說還休,叫作《賀新郎》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

夢冷黃金屋。嘆秦箏、斜鴻陣裡,素弦塵撲。

這些句子,統統來自一個叫《賀新郎》的詞牌。


有一種欲說還休,叫作《賀新郎》

清 任熊 十萬圖冊

《賀新郎》其實和新郎沒有什麼關係。

據說最早創《賀新郎》這個詞調的人是蘇軾。當時他在錢塘,有一次宴會,叫了許多官妓過來玩耍。其中有個官妓叫秀蘭,人很聰明,反應也很機敏,非常善於應對,這次卻沒有來。蘇軾讓人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才知道秀蘭之前沐浴,後來因為太困,忍不住睡著了。這麼一睡,就過了頭,直到蘇軾的人過來催促,才趕緊起來赴宴。

蘇軾闊達,聽了之後沒跟秀蘭計較,座中有個官兒卻不依,非要說秀蘭是故意晚來。秀蘭跟他細細解釋,這人也依舊不聽;又摘了一枝盛開的榴花給他,這人還是不肯罷休,甚至更加生氣了。這秀蘭一個官妓,平時總是要受制於他們這些達官貴人,如今百般解釋,這人也不聽,秀蘭能有什麼辦法?只好默默抹眼淚。蘇軾看不下去,便寫了一首詞開解這官兒。因秀蘭才沐浴起來,所以蘇軾就將這詞叫做《賀新涼》,取“沐浴新涼”的意思。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蘇軾《賀新涼》

後來流傳開來,不知道誰唸錯了,將“涼”變作了“郎”,偏偏別人信他,以訛傳訛,就變成了《賀新郎》。

有人說這說法不真,但什麼是真,誰也說不清楚,只知道《賀新郎》在宋代時候就流傳很廣,上至宮廷王侯,下至市井凡夫,大家都喜歡,古往今來,好詞也不少。

但最讓很多人讀了感慨的,大概是清代顧貞觀那兩首。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顧貞觀《金縷曲二首》

這兩首詞,是顧貞觀寫給吳兆騫的。

吳兆騫當時受到丁酉科場案的牽連, 被髮配到北方的寧古塔(今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海林市長汀鎮古城村)。吳兆騫一介文人,到了那種冰雪紛紛的苦寒之地,當然受不住。他寫信給顧貞觀說,“塞外苦寒,四時冰雪,鳴鏑呼風,哀笳帶血,一身飄寄,雙鬢漸星”。顧貞觀聽了,十分感傷於吳兆騫的際遇,因此落筆寫這兩首詞,也有了一份冰雪肝膽的哀傷與關切。

為著吳兆騫這個朋友,顧貞觀四處奔走,終於認識了納蘭性德,請他幫忙。納蘭性德聽說以後,也寫了一首。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性德《金縷曲 贈梁汾》

這首詞很有豪傑古風,是說我只是借了天命出身不錯,所以才能在官場行走一二,但其實我心裡也是狂生,希望能廣交天下豪傑賢士,沒想到終於遇到了你!他贊完顧貞觀以後,又寬慰他說,人生際遇起伏,本來就是常態,遇到挫折苦痛,冷笑置之就行了,不必耿耿於懷。還說與顧貞觀不但有今生的相識,還有後世的緣分——據說納蘭性德去世以後,顧貞觀家初生的那個孩子,長得和他很像,不知道是真是假。

有一種欲說還休,叫作《賀新郎》

清 任熊 十萬圖冊

清初時候,像納蘭性德、顧貞觀這樣的性情中人有許多,相互結交,也無所謂身份地位。譬如曹貞吉就寫過一首《賀新郎 再贈柳敬亭》。

咄咄青衫叟。閱浮生,繁華蕭瑟,白衣蒼狗。六代風流歸抵掌,舌下濤飛山走。似易水,歌聲聽久。試問於今真姓字,但回頭,笑指蕪城柳。休暫住,談天口。

當年處仲東來後,斷江流,樓船鐵鎖,落星如鬥。七十九年塵土夢,才向青門沽酒。更誰是,嘉榮舊友?天寶琵琶宮監在,訴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

——曹貞吉《賀新郎 再贈柳敬亭》

柳敬亭是明末清初時的說書人,雖然出身下九流,但與當時許多達官文人來往密切。黃宗羲、吳偉業給他寫過傳記;張岱在《陶庵夢憶》裡提說他講書的精彩;孔尚任寫《桃花扇》,柳敬亭也是極熱心極出彩的配角。

但柳敬亭不姓柳,他原本姓曹,十五歲時犯了法,要被處死,便趕緊改了姓名,逃到盱眙(今江蘇盱眙縣)去,以給人家說書為生。後來寧南侯左良玉聽說他的名聲,讓他入府,參謀軍事,清兵入關後,又和南明權臣馬士英、阮大鋮來往周旋,南明那邊兒都叫他“柳將軍”。

有一種欲說還休,叫作《賀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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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後來南明亡,左良玉死,柳敬亭被通緝,只好逃到蘇州。因窮得沒飯吃,只好又開始說書。他說書說得好,如曹貞吉在這《賀新郎》裡說,“六代風流歸抵掌,舌下濤飛山走”,他也只是嘴皮子動動,但說出來的故事話本,比別人新鮮有趣很多,“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鏡皆甕甕有聲”,大家都愛聽,因此名聲很快到了揚州、南京、清江浦、常熟這些地方,後來還去北京,甚至到過王府裡說書——也是在北京,柳敬亭認識了曹貞吉。

曹貞吉是清初著名詞人,和納蘭性德、顧貞觀一起,被稱為“京華三絕”。他出身名門,交遊極廣,上至文壇名人,譬如王士禛、朱彝尊、黃宗羲、孔尚任、下如柳敬亭這樣的升斗小民,都有來往。

曹貞吉的外祖父劉正宗是順治一朝的重臣,做到了文華殿大學士、吏部尚書等職。但官場之中,位子越高,就越容易出事,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劉正宗捲入官場是非中,雖然最後免除一死,但家產充公,自己也在不久後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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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宗的際遇,對曹貞吉影響很大。他雖然在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中了進士,但在家整整賦閒了六年。閒暇時間,無事可做,便常常出入朋友府邸,交遊唱和。柳敬亭因在這些地方露面頻繁,兩人就此結交。康熙九年(公元1670年),曹貞吉被任命為中書舍人,數年裡都沒有升遷,更倒黴的是,三藩之亂(公元1678-1681年)爆發的時候,曹貞吉的弟弟曹申吉身陷其中,曹貞吉再次牽連,仕途渺茫,不知未來如何是好。

恰此時聽柳敬亭說書,千百年多少人事,不過就是這說書人口中三五句話而已,你掙扎了一輩子,放棄許多去求的那一份名利,最後到頭來,也只是那麼一兩個形容詞。就好像秦始皇的宮闕,曾經修築在層層疊疊的山巒上,從頂端俯瞰著整個帝國,然而如今,萬物成灰,只有蔓延的清澈河流,蔥鬱山林。逝去的,是時代,也是我們自己。

曹貞吉被這說書一棒打喝清醒,說“閱浮生繁花蕭瑟,白衣蒼狗”,萬事皆作無常。他心中感慨,寫下這一篇《賀新郎》,因真情實意,文字又好,當時就在京師流傳開來。柳敬亭原本說書就好,現在又有曹貞吉的題贈,柳敬亭就又名聲再盛了一層。

有一種欲說還休,叫作《賀新郎》

清 任熊 十萬圖冊

萬千說書人,多少江湖客,唯柳敬亭得了這樣的青眼,當然不止他說書好,還因他身上那一份慷慨的任俠風,與“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儒門君子氣節。

南明時候,阮大鋮極欣賞柳敬亭,將他留在府中,想招他為自己的門客。然而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七月,復社諸人寫了一封《留都防亂公揭》,說阮大鋮氣焰囂張,“歌兒舞女充溢後庭”,要將阮大鋮逐出南京。柳敬亭見了這《留都防亂公揭》,也決然離開阮大鋮府邸了。他一個下九流,如果靠著阮大鋮,在明末亂世,其實日子也能過得不錯,但柳敬亭不願意。

他也感激左良玉的賞識,在左良玉病故以後,靈柩經過龍江關,柳敬亭特地趕來哭祭,還請人畫了《左寧南畫像》《軍中說劍圖》;後來每次喝酒宴飲,都要痛哭流涕,與人說起左帥曾經的故事。柳敬亭還十分仗義,哪怕萍水相逢,他也是能幫就幫。譬如詩人杜濬入清之後,流落到金陵(今江蘇南京),窮困潦倒,沒錢吃飯,是柳敬亭給他送的錢,以及吃喝食物。

有一種欲說還休,叫作《賀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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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敬亭最後的結局,《桃花扇》中說他是見慣南明興亡事,自己身在其中也奮爭過,最後發現無可奈何,選擇了歸隱山水漁樵。只最後在末梢,借一曲“秣陵秋”,以六朝陳後主故事,說如今南明新聞,一述亡國憾恨。

這樣的結局,實在很合柳敬亭。

六朝風流俱往矣,人情世故亦如是。他說書講過多少歷史洪流滾滾,將人碾為螻蟻;又身在南明末世,見多少人沉浮期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際遇起伏,開頭結尾,誰也料不到最後會是什麼。人生一夢,是是非非,歡喜怨尤,都成了說書人舌頭上的蓮花。

青衫載酒,不如歸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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