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短篇小说《永不掉队》(作者:奥列西·冈察尔)

苏联短篇小说《永不掉队》(作者:奥列西·冈察尔)

Олеси Гончар(奥列西·冈察尔)

(一)

双目失明、面孔烧伤的副教授站在讲台上。他在讲课,大学生们站着记笔记。教室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一切都被法西斯给烧光了。

少女们在课间已不像战前那样争先恐后地奔向阳台。如今通往阳台的门板被钉得牢牢的,因为破损的阳台岌岌可危。再远些,在破损的阳台外边,被春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的栗子树梢正吐着新绿。

副教授噔噔响地点着手杖,庄严可敬地慢步走下讲台,在这一刹那,他听见一个人迈着坚定的步伐迎面走来。这个人走到跟前,停了下来。

如果副教授还没有丧失视力的话,他会看见是一位青年军官站在他面前,此人刚来学院不久。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青年人说道。“您还记得我吗?您从前是我那个连里的战士。”

“您......您......”

“我是高罗沃依。”

“高罗沃依中尉?!”

“不。已经是近卫军大尉高罗沃依了。而现在……是大学生高罗沃依。”

“能在这儿欢迎您,我很高兴。”副教授说着便把手伸了过去。“怎么?您怎么伸给我左手?”

“我......没有右手了。”

副教授那张被烧伤过的、发黑的面孔痛苦地绷紧了。两个人沉默了几秒钟。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

“为什么您还称呼我的父名呢?”

“大家在这里都是这样地称呼您的。”

“请您像当时一样,只叫我:葛洛巴同志。”

(二)

葛洛巴清清楚楚地记得高罗沃依。长期以来,每当他想起这位年纪轻轻、火气挺大的中尉时,总有一种苦痛与委屈的感觉。

这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异常艰苦的八月里。

有一天夜里,高罗沃依的连和别的连队一起,从一个战区被调到另一个战区去。夜色漆黑,淫雨连绵。连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人们都累极了。每当队伍前头的人无声地止住脚步时,后面的人在惯性的作用下就会撞在前者的身上,他们的鼻子碰着前面同志们的后背,于是又醒了过来。战士们在行进中打瞌睡。他们已有几夜没睡觉了。

在行军的短暂休息时没人寻找干燥的地方,因为也没有干的地方,只要听到休息的命令,走到哪里便在哪里躺下——在泥水里,在大道上,而且马上就能睡着。只有指挥员们不能允许自己有这种享受:他们必须值班,看着表。

葛洛巴还记得,利用这种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是足够舒展一下身子的,只要用大衣襟盖住步枪,头下枕着钢盔,总是可以打个盹的,甚至做个梦。梦见的东西鲜明耀眼、五彩缤纷。这就使他觉得是睡了很久了。当别人用皮靴踢他的腰,把他叫醒时,他还不相信其实只睡了五分钟。

在一次休息时,葛洛巴睡熟了,别人也没把他唤醒。当时他还故意躺在路上,好让别人一行动就能踢着他。偏巧谁也没碰上他,而他又没有听见命令声,因为队伍在深夜里是悄悄行动的。

葛洛巴一觉醒来,周围一个人也不见了。

天地茫茫,大雨滂沱。葛洛巴感到心慌意乱,由于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在杳无人烟的陌生地方了。他纵身跃起,放开嗓门对着黑暗大叫:

“喂......呃......呃......”

他停立着,倾听着。他等待有人应声。可是谁也没有回应。

他转向另一个方向:

“喂......呃......呃......”

黑夜寂然无声。

他拔腿跑去。他滑倒了,摔在泥水里,爬起来再跑;炸毁的道路喳喳直响,好像在他背后抽泣。

道路两旁冒出来一些黑色的树丛,水淋淋,尖刺刺。呵,荆棘!这些树丛是从哪来的呢?好像是趁着葛洛巴睡觉的时候,在这儿长出来的。他先前并没有看到这些荆棘。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厉害。他是否能赶上自己的队伍,是否能找到他们呀?葛洛巴感到恐惧。离群,掉队,这太愚蠢了,太荒唐了......

连队在急速地前进,大概是去作战了,可是他......同志们会怎样谈论他呢!开小差?逃兵?......这可比死亡还要可怕。

他的心怦怦在跳。湿漉漉的军大衣沾满了泥巴,越走越沉,步枪妨碍他跑步,可是他顺着这条漆黑的、不熟悉的道路跑呵,跑呵......

“站住!什么人?”

两个头戴钢盔的人出现在他面前的黑暗里。

“自己人。”

“谁是自己人?你往哪儿跑?”

“掉队啦......他们没叫醒我......我在追自己人......”

“追自己人!”有个人笑了。

另一个也笑了。

“你在野地上追风吧!他们上了火线,可是你......”

“我也是......”

“你是在往后方逃!”

葛洛巴怔住了。

“你们说什么?这是往后方吗?”

“对了。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两个人不再笑了,他们问他是哪个连队的。原来他们是同一个营的战士。这两位好心的人还在前一次休息时就掉了队。但是他们相信很快就会追上自己的人,所以不太难过。

然后,他们便一起往前走。

当他们赶上队伍的时候,天已破晓。大概高罗沃伊这时已经知道连里丢了一个战士。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张望,他第一个发现了追赶他们的人。

葛洛巴一眼望见自己的指挥员,从老远就高兴地向他微笑。在这一时刻,他心中对这个人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亲人之感。

高罗沃伊的心情可完全不同。他咬紧牙关停在路旁,等候着他们。

“葛洛巴,您到什么地方逛去啦?”他狠狠地瞪了战士一眼。

“中尉同志,我掉了队......我没听见......”

指挥员怀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气忿盯着他。

“没听见!聋啦!敌人已在渡第涅伯河,可是您没听见!......总得......为您负责......”他粗野地骂出声来。

“中尉同志......”葛洛巴打算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可是高罗沃伊没有听,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大步追上!追上去!”

葛洛巴三步并成两步,勉强跟上了同志们。他又难过又痛心。他不习惯别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不习惯让别人推搡他,像推搡一个小孩子。而在这里就可以随随便便地这样推他,推一个工程师,一个头发已白的教师。他真想转向这个说话火暴、不讲情面的青年,也讲几句使他感到难堪的话。

然而,葛洛巴知道军规,所以一句话也没说。但是,中尉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后来,当他回忆这件往事时,他极力为血气方刚的青年军官的严声厉色开脱。那时不正是非常艰苦的岁月嘛,有时很难控制自己呵。这位由于多日不得入睡而眼睛红肿的青年,严厉地斥责一下他的一个战士,有什么不行的。然而,青年指挥员是否知道,这位不声不响的上了年纪的人,他的一个战士,在三个月以前还在学院里给数百名和中尉一样的嘴上没长胡子的青年们上课呢?再说,高罗沃伊怎能管他葛洛巴在战前是做什么事的呢?管他是位倍受尊敬的工程师,还是农民,或是会计师,管他是位著名的或者是无名的人物呢?中尉只知道一个葛洛巴——他的第四连的战士,他要为这个人的行为负责。

过了几天,一场激战之后,有人向高罗沃伊报告,战士葛洛巴受了严重的烧伤。中尉的脸色阴沉了:

“他怎么会烧伤?”

他们说,敌人的一辆小坦克向葛洛巴的战壕开来。这位战士从土坎上拿起一个烧夷瓶,举起来准备扔出去,恰好在这个当口,一颗子弹把烧夷瓶打个粉碎,葛洛巴身上起了火,可是他站在狭窄的战壕里,不顾火焰燎胸,伸手从土坎上又抓起一个烧夷瓶,抛向敌人......

“呶,他现在在哪里?”中尉问道。

“把他送到卫生营去了。伤势很重。”

“呵,是这样,”高罗沃伊沉思着说。现在,他甚至后悔前一天对那个战士过于严厉了。

傍晚,中尉填写伤亡表时,把葛洛巴也写上了,他没想到将来还能和他见面。

(三)

高罗沃伊在学院里一眼就认出了葛洛巴,但他没能立刻拿定主意去见失明的副教授。每逢在通道或是在教室里遇见他时,这位军官总觉得自己有些过意不去。不知为什么,高罗沃伊至今还记得行军中的那件遥远的往事。

但,他同时也感到骄傲,因为他曾指挥过这样的人。一九四一年在防线上默默地挖战壕的那几十个年轻的和上了岁数的战士们,都是些什么人呵!当时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马上就跃身冲锋,有的在他眼前壮烈牺牲,有的负伤离队去了军医院。也许他们中间有大名鼎鼎的拖拉机手和矿工,有诗人和工程师,有象现在这位站在讲台上、凭着记忆力向学员们背诵几十个极其复杂的方程式的头发斑白的技术科学副博士?也许……但是当时高罗沃伊没能仔细观察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

他们是战斗前沿上的狙击兵连,所以在这个连里的人员都呆不长。他甚至不是每次都能记清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名字。让生者和死者都原谅他吧!

是的,当时是一种战线,现在是另一种战线了。如今,在高罗沃伊面前站着的是他从前指挥过的一个士兵,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个人站在新的讲台上,高昂着头,活象一位统帅。教室里的学员们认真地吸收着他讲的每个字。

吸收是不容易的。高罗沃伊有时觉得他吃不消全部课程。他努力再努力,但还是落在后面。当他和战士们一起偷偷地越过布满地雷的原野,爬向敌人的第一道堑壕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理论物理……而现在……有时他觉得这已是力不所及的了。有时也想甩袖而去,另找生活中的其它职业。

他和副教授已经谈过几次话了,然而副教授从没有暗示过那久远的往事。“他也许忘记了?”高罗沃伊时而这样想。那毕竟是小事一桩……一闪而过。因为,如果葛洛巴怀恨在心,那么他岂能如此友善热诚地对待他?他会在某个地方、某句话中流露出来。

有一次,高罗沃伊和同班的少女们到葛洛巴家里去请教。开头,少女们向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提出一些问题。后来,他依着自己的习惯,反问起他们来,考查她们掌握学课的程度。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挺着腰板坐在桌旁,精神抖擞,他穿着一身黑制服,和平常一样,钮扣扣得整整齐齐。他那带着伤疤的面孔不时抽搐着。

葛洛巴询问的那个少女没能答上来。他又问了第二个人。

“雅谢涅茨卡娅,请您解答吧。”

“我……我也不知道……”雅谢涅茨卡娅吞吞吐吐地说。

“那么您呢,高罗沃伊?”

老师耐心而客气地继续问道:“您也许能解答?”

高罗沃伊涨红了脸,站了起来。

“我试试看。”

其实,他对这个问题也解答不清,可是让他对老师说“不会”,又说不出口。

“呵,那就请您解答吧!”葛洛巴说。

副教授的脸闪出了光辉,他很满意。他虽然看不见那位身材匀称、受过严格训练的指挥员,可是看他那样子,他在众人面前也以他有这个学生而感到骄傲。他好像在想:瞧,他这个学生刚下火线,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可是你们……

少女们交头接耳,偷偷地观察这两位火线上的战友。

高罗沃伊心里很紧张,他回答时说错了,又说了一遍。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耐心地听着。高罗沃伊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在胡说……最后,高罗沃伊生气地把手一甩:

“完了。”

老师感到不安:

“高罗沃伊同志,什么完了?”

“我不念了!……够了,我要离开学院!”

“您说什么,高罗沃伊?您再重复一遍。”

“我耽误了四年,问题就在这里,如今……如今我赶不上了。”

“您赶不上了?”副教授提高了嗓门。“您这是认真说的话吗?”

少女们提心吊胆地窃窃私语。

“请你们先出去!出去一会儿,”副教授对她们喊了一句。

当女大学生们消逝在门外时,葛洛巴非常激动地对高罗沃伊说道:

“您打算另找一条容易走的路?这条路太艰难?力不胜任?可是您还记得吗?……”

高罗沃伊感到葛洛巴现在会提起那遥远的往事。

葛洛巴真的说了:

“您还记得在草原上那可怕的一夜吗?”

“记得。”

“您还记得我是怎样掉了队,您是怎样对待我……”

“记得。”

“您还记得当时您说的话吗?‘没听见……聋啦……总得为您负责……’那时您使我感到非常委屈,但是后来……后来我想起您时,我看到了您的品德,您的做法是对的。过去您在祖国面前为我们战士们负责。如今,依照祖国的意愿,我们彼此调换了一下位置。难道我现在不为高罗沃伊负责吗?难道说,他——我过去的指挥员——要掉队,要放弃学业,要寻找一个轻而易得的饭碗,我就不痛心吗?请您告诉我,我应该把您这种行为叫做什么?”

高罗沃伊笔直地站在副教授面前,一声不响。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安排的,”副教授稍微镇静了一些,继续说:“让我们永远彼此互相负责吧。在某一个阶段您为我负责,在另一个阶段——我就为您负责。那时您对我喊道……‘大步追上!’是这样吧!”

“是的,”高罗沃伊喃喃道。

“这样就帮助了我。还帮助我经受了更多的考验。”

“当时容易些。”

“完成了的事,总会觉得容易些。”副教授认真地说下去。“我本不打算向您提起这件事,请您不要以为我是个爱记仇的人。”

“我没有这样认为,”高罗沃伊说。他确实也没有这样想。

“好吧,让我再也不要听见类似的话了,”副教授半开玩笑地说。“什么不念了,不干了。把这些都忘掉!”

“是。”

“连队……向物理进军了。是的,向物理进军。所以您,高罗沃伊同志,必须赶上。”

高罗沃伊脸上露出微笑。

“我一定追上去。”

“去吧!”

高罗沃伊低头观察自己过去的战士,心里想:“他真有指挥员的气魄。”

(1947年)

苏联短篇小说《永不掉队》(作者:奥列西·冈察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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